混蛋日和

　　看过东京残忍的夕阳后，佐藤寂听电光火石地悟了，至于悟了什么不得而知。在那之后，他的脸蛋开始完美地胶合着一张名为“虚伪”的笑脸。原来在班级里不怎么发言的他话渐渐多起来了，几个礼拜过后，不知怎么的佐藤寂听的人气爆棚，连隔壁班级的小霸王都公开对他客气有余。他不知道，教师们曾在班级里悄悄议论过这件事，一个女老师贴切地形容过他的笑脸：既有着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也带着同龄人的纯真。每条肌肉都恰到好处地贴合在头骨上，生来就是笑给别人看的。
　　只不过，那种无懈可击，恰到好处的笑容，对一个十一岁的男童来说，实在是过分完美了，完美地让人害怕，害怕地让人可悲。
　　佐藤寂听在老师和同学之间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一个制衡点，方便他随时自由进出虚伪与谎言之间，在学校这个白天的小社会中完美地周旋着，他的世界别人进不来，他自己也从未想过要出去。只是当这个制衡点在面临山冈的来临时，会不由自主地打着寒颤裂出无数条细小的裂缝，继而分崩离析，迅速蒸发。
　　佐藤寂听似乎本能地知道山冈的危险，所以一直小心翼翼地和包括山冈在内的所有同学维系着微妙的距离，从未去主动接近过山冈礼治这个人；到最后，先来接近自己的，居然是山冈礼治本人。

　　那是某个非常平静的雨天的早晨，佐藤寂听坐着父亲的某部房车来到学校，这个男女关系非常值得商榷的糟糕父亲，不知为何，对于送儿子上学这一点非常的坚持。无论晚上“玩”得多晚，早上也一定会起来开车送儿子上学，即使出差或是夜不归宿也必然会吩咐公司的属下送儿子上学，至于放学则因为时间上难以合拍而由其自己步行回家，但佐藤寂听被关照过到家后一定要打个电话报平安。
　　只不过是怕自己被绑架了，既要出钱付赎金，还要花钱平息舆论压力，只是这样罢了吧。佐藤寂听想着无关紧要的事，抚平灰色短裤上的某条褶皱，很快，自己小学气派的门牌近在眼前。
　　看着父亲可以说是英俊的侧脸，佐藤寂听还是觉得不能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决不！
　　“阿寂，怎么了？”察觉到儿子的视线，父亲的胸腔发出了非常醇厚的男性的声音。
　　“不，没什么，爸爸再见。”佐藤寂听对父亲绽开温和而爽朗的笑。
　　“阿寂……”
　　“什么？”
　　面对父亲的欲言又止，佐藤寂听从未听到过最后，每次都是无懈可击地笑着说：“抱歉，时间来不及了。”即使时间还很充裕，即使父亲的表情很痛苦，即使天时地利人和，他还是会执拗地选择不听，道歉也好、剖白也好、表白也好，不管是多么温情脉脉的话都不会有任何帮助了，什么都已经晚了。
　　佐藤寂听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不让白色的短袜沾上泥水，头也不回地下车离开了。

　　教室的墙后贴着书法课上写的汉字“新绿”，山冈礼治的和自己的被老师用红笔圈出来作为榜样显眼地排在一起。
　　“阿寂，你的字写得不错啊。你看，老师给你和山冈都打上红圈了。”
　　“…… 山冈的更胜一筹……”
　　看着山冈非常严谨不失飘逸的字体，和自己略有模仿之嫌的字体并排，佐藤寂听涌上一种奇妙的羞耻感，他的字还不配和山冈的排在一起，他苦心经营的世界，对于山冈来说像笑话一样渺小。
　　阿寂的世界是山里的黑洞，人们走进去会迷失会绝望，但是总有机会能走出来；而山冈的世界是银河系里的黑洞，被吸进去的瞬间就已经化作虚无……

　　但也正是在这种气氛微妙的情况下，山冈第一次来和佐藤寂听说话。

　　“喂，佐藤，今天到我家来吧。”
　　“……好啊。”
　　佐藤寂听侧脸用余光看到山冈平静地站在木头柜子旁边，手指轻轻地摆弄教室装饰的仙人掌，整个人的气息平和而生动。他来只是为了说这句话的，至于为什么选择佐藤寂听，没有理由，只是因为这个人是佐藤寂听而已。
　　而佐藤寂听之所以答应从未说过话的山冈的要求，也不因为别的，只不过因为那个时间点，那样的氛围，恰好是山冈罢了。他和山冈之间，冥冥之中有些注定的纽带存在。

　　“阿寂。大家似乎都是这么叫你的，我也这么叫没问题吧。”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从发音到腔调都仿佛是已经叫了十几年的口气。
　　“恩，没关系。”
　　放学后的两人才讲过几句话的两人像熟识的朋友一般，并肩走回家。
　　山冈的家里有点远，不是以小学生的脚力就能够徒步走回去的距离，两人在学校附近的车站坐上了某条线路的巴士，开始在东京的大街上穿行。
　　“阿寂，你家在哪里？”
　　“和这辆巴士的线路是相反方向。”
　　“啊，班上住那一区的人比较少，难怪你老是一个人回家。”
　　“其实一个人回家也挺好的……”朋友什么的，不是非要不可的东西。

　　顺着长长的上坡道走，山冈家位于上坡道三分之二高度的地方，外形是一栋祖传的独门独户的别墅，从墙壁的外围和花园旁崭新的铁架来看，似乎是最近刚刚翻新过的。山冈按响了门铃，一个长相圆润的中年妇女走出来将两人引进去。
　　佐藤寂听还在犹豫要不要叫伯母，山冈已经开口道：“阿姨，今天我同学来玩了。等下麻烦送点茶水和点心到我房间来。”
　　“好的，我知道了，少爷。”
　　看着妇人对山冈稍有些拘束的态度和对山冈的称呼，佐藤寂听知道妇人只是山冈家的帮佣，并不是山冈的母亲，于是对妇人礼貌地鞠了一躬，含笑打了声招呼后就跟着山冈走进了屋内。进门之后两人在玄关的地方拖了鞋子，换上柔软的羊皮拖鞋，之后顺着山冈家客厅旁的柚木楼梯走上二楼，在山冈的房间里放下了书包和帽子。
　　“对了，带你去见见我奶奶。不过她瞎了，行动有点不方便。”
　　佐藤寂听默默地点点头，山冈说这话时，语气非常的闲话家常，只是不知为何脸上隐藏着一丝狡黠的笑意，这让佐藤寂听有点不舒服，但还是顺从地跟着他走出了房间。

　　稍微有点大的羊皮拖鞋在地板上拖着，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在这栋空荡荡的西式别墅里显得特别的明显，好像夜晚沼泽边河童沾了水的脚蹼发出的声音一样，让人不快。
　　“你们家好安静啊。”
　　“我们这一区都是这样的，等晚上爸爸妈妈回来了就会热闹起来了。”山冈漫不经心地回答道，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指了指隔着移动式落地窗的阳台，“对了，阿寂。我奶奶就是因为站在那边的阳台不小心掉下去，结果大脑压迫视神经，所以就瞎了。”
　　佐藤寂听顺着山冈指出的方向看向了二楼西南角的阳台。
　　“那个阳台原先的围栏是木制的，年岁一长，木头就老化了。发生了那件事之后，父亲干脆叫人把整个家都翻新了一遍。”
　　“真是个不幸的意外啊。”
　　“是啊，真是个不幸的意外啊。”山冈的嘴角毫不掩饰地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

　　说着，两人来到了二楼角落的和室外，山冈在门外礼貌地叩叩门板，道：“奶奶，我有同学来玩了，现在可以进来打个招呼吗？”
　　“啊啊，是礼治啊，对不起，奶奶在看相扑比赛，今天就算了吧……”门内传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听起来兴致挺高昂的。
　　“好的，那我和同学去玩了。”
　　山冈的奶奶这次并没有再应答，门内传来了一阵突然被调大音量的电视机的声音，然后又忽然静默下去，再也没有声音传出来了。
　　“对不起啊，阿寂，那我们好好玩吧，今天留在我家吃饭吧。等一下阿姨会煮牛肉火锅。”
　　“……好啊，我打个电话回去。”

　　两人在山冈的房间看了一会儿漫画，期间整个家里安静异常，不管是隔壁和室里山冈的奶奶还是在楼下做饭的帮佣，似乎都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自己的行动，完全不会有任何打扰到这个世界的声音发出。这个家里的人，像是故意要被人遗忘，不被人发现一样。
　　七点刚过的时候，楼下传来了车开进院子的声音和帮佣急匆匆打开铁门迎接的声音。山冈的爸爸妈妈回来了，两人一进门，嘈杂的声音让一直处在绝对安静中的佐藤寂听觉得，终于回到了现实世界，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一旁的山冈像是察觉了什么似的，笑笑说：“我说的吧，等到爸爸妈妈回来了就会热闹起来了。”
　　然后山冈和佐藤寂听被帮佣阿姨叫下楼去吃饭，山冈的父母都是医生，虽然幸苦了一天，但看起来还是非常的神采奕奕，一家人围坐在热气腾腾的牛肉火锅边，山冈的爸爸爽朗地讲着医院里发生的趣事，山冈的妈妈则温柔地往山冈爸爸的杯子里倒上清酒。
　　佐藤寂听看着这其乐融融的场面，随口问了句：“奶奶吃了没？”
　　气氛微笑地滞涩了片刻，然后山冈的爸爸爽朗地大笑了起来，“奶奶的事情你就别担心了，她老人家行动不方便，每天都是让阿姨送到楼上去吃的。你管你自己好好吃得了。”
　　虽然山冈的爸爸口气非常的正常，带着豁达的成年男子爽朗的胸音，语气正常到挑不出一点刺，但佐藤寂听敏感地觉得，这餐很像一家人的饭，在热气腾腾的火锅里沸腾着的不止是牛肉，还有山冈家的秘密。
　　不过这些都是目前的他无力窥探的，所以他只是笑着夹起一片牛肉，礼数周到地说了句：“那我就不客气了~”

　　在那之后，山冈和佐藤仿佛熟了起来，山冈经常会来邀他一起去买毛笔，一起去洗颜料盒，一起去音乐教室，但是，再也没有邀请他去自己家过。佐藤寂听和山冈礼治也算是互相知道一些对方的事情，比方说山冈礼治体育课时总是站在旁边见习；佐藤寂听最擅长的科目其实是音乐；山冈喜欢吃金枪鱼、而佐藤则喜欢吃鱼子酱……两人之间的关系很微妙，不像是一般小学男生之间没心没肺的玩伴情谊、也不是层次稍许升华的好朋友之间的情谊，事实上，两人之间谈论的尽是些无关痛痒的八卦。佐藤寂听觉得对于山冈来说，他是他的一面劣质的镜子，山冈希望能像爱丽丝一样通过镜子找到异世界的通道，但如果找不到的话，即使随便打坏也没有关系，因为他只是劣质的。

　　站在山冈身边时，佐藤寂听经常会觉得有些许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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