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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
“你弟弟小王八蛋,这马上芒种,他把麦种熬稀饭吃了!来年没收成,东家不比从前,租子逼得紧,闹起来娘也没脸活着。书湘赶紧捎些钱回家是盼,切切。娘惦记你,家里没什么东西给你捎,就给你做双鞋,不用当差的时候倒替着穿。母字。”
半文半白,不伦不类。骂人的是他妈,拽文的是村里的代笔先生。
贺书湘放下信,就去褥子底下找出来他的蓝布兜,翻出里面的两块大洋,拿张牛皮纸包好,预备着明天那个捎东西的老乡来了,让他带回老家。
“贺书湘,张广顺!快点,站岗去!老子在外头都要晒死了你们在这儿磨洋工?”轮岗回来的班长困的哈欠翻飞,顺手把哨兵用的上了刺刀的步枪拄在炕边。
贺书湘没吱声,把大洋塞回枕头底下,拿起枪就出了营房。张广顺跟在他屁股后头,用胶东口音浓重的官话悄悄骂人:“脏*养的,每次都早回来,他知道热老子不知道热啊?!还敢把枪直接带回来,下次非要跟连长打报告不可——让他们穷省事儿!”
哨兵换岗之前要把步枪交还库里,等下一班轮岗再去签到领枪,这是新兵都知道的规矩,也是只有新兵才去照做的规矩。
“连长比他还懒,你打什么报告?叫他知道了有你的罪受。”贺书湘笑话他。
“妈了个*的,整天也不知道呆在这儿是干吗的。你也听说了吧?察哈尔死了好几万,这么大个东北连个放响屁的都没有。整天嫖娘们儿吃大烟怪起劲,一听枪响,裤子都他娘的湿了。你看看,姓汤的在热河干的那叫人事么?死了都不叫他上西天,变个老王八去给屈死的老百姓扛碑去。”
贺书湘只是笑,不言语,按着枪站的笔直。张广顺一个人说的口干舌燥,渐渐也闭上了嘴,蔫头耷脑的站着,全没有个兵样子。
他们是国民第五军孙剑兴部三团一营四连,几个月前从打得一塌糊涂的热河前线撤下来,目前驻扎在奉天附近一个叫做呼沙河的郊县,等着上头的调令。热河一仗,打得可谓臭不可闻,汤中林的桩子倒了,被委座赶回老家面壁思过,日本人在东北已经是呼风唤雨,势如破竹,眼看年前就能踏破山海关。
他们这些军爷吃着老百姓的粮,成天除了推牌九吃大烟,就是出去开开荤,吃肉喝酒找娘们儿,日子过得很惬意。别说是师长孙剑兴,平时连个排长都见不到人影,各玩各的,互不干扰。班长苦于位卑言轻不得志,无法光明正大的胡搞,满腔的怒火都撒在了手下12个大头兵身上。
国门已经吹弹可破,更多的人却不知道敌人在哪里。
当廖叙方惊异而愤怒的看着大白天躺在营房吸大烟看春宫的自己手下的“战士”的时候,心里掠过的更多的是悲凉。
他来之前就知道情况糟糕。但是没想到是这样的糟糕。这样的一支队伍,不要说打仗,出个操都会自己绊倒自己。他颤抖着把那个倒霉鬼从床上拎起来狠抽十马鞭,又把他拎到出操场上,让他跪着,命令面无人色提着裤子赶来的连长立刻集合队伍。
他拿着马鞭,在烈日下负手而立。眼前的兵们,面黄肌瘦者有,眼圈乌青者有,面目猥琐者有,骨瘦如柴者有,在暴晒下他觉得自己心脏因为愤怒的跳动几乎炸开。
而兵们大都不知道这个面色铁青的年轻军官是谁,忐忑不安的等待着训话。
“我是廖叙方,是你们的新团长,”他别过头不看前面,生怕恶心,“你们自己的德行,你们自己知道,我什么也不说了,绕操场跑20圈,能跑下来的留下,跑不了的一人一块大洋滚回家种地。”
底下立刻爆发出一阵本能性的骚动,压过了对于新长官的畏惧感。廖叙方隐隐的听到了几句什么“能跑下来才鬼”“全都滚蛋看他咋办”,青筋已经隐约可见,看着那个连长哆哆嗦嗦的微微弓着腰,估计是办事办到一半被自己打断了,就忍不住的有了一种中暑似的眩晕感——他没有时间了,日本人不会敲门等主人允许再进来,也不会等他把这些兵痞调教成精兵再开战。
焦灼的幻灭感折磨着这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让他的胃抽搐似的疼着。
他正要发作,一个一直站在队伍外面等待入列许可的士兵提着哨兵的步枪,默默地跑了起来。操场上的噪音一下子消失了,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小兵。
廖叙方暗暗替他数着。
第十五圈的时候,廖叙方已经按捺不住的要为他叫好——骄阳似火的天气,拎着一杆步枪相当于半个武装负重,跑到第十五圈居然还能步伐沉稳频率不变,廖叙方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的像他一样好。
在小兵即将开始他的第十七圈的时候,廖叙方示意他停下。
小兵站下了,略微急促的呼吸声反而更显出他体力的过人之处。他依旧按着那杆枪,站的笔直。
“你叫什么?”廖叙方问。
“报告长官,我叫贺书湘。”小兵的汗汩汩的流下来。
“识字么?”廖叙方继续问。
“报告长官,我念过高小。”小兵回答的底气很足。
廖叙方微笑开了。
“老家哪里?”
“报告长官,河北保定。”
“官话讲得很好啊。你想不想当军官?”廖叙方语气戏谑的问。
“报告长官,不想的是棒槌。”一句一句都是大大的老实话。
廖叙方大笑,走下方台拍拍他的肩膀,话外有话语重心长:“好好的干吧,前程在后头。”
“是,谢谢长官栽培。”贺书湘似乎有点受鼓舞,摇杆挺得更直了。
榜样效应似的,一众兵渣子也都下意识的站了站直。
大实话就是大实话:不想当军官的兵渣子都不是有出息的兵渣子。他们对于人生还是有追求的。
廖叙方下来视察后的第三天,贺书湘就收到了调令,还是师部直接下达的:兹任命上等兵贺书湘即日起调任少校团长廖叙方副官,破格授予军官资格,晋升为少尉。
贺书湘拿着调令,微微张大嘴,一副头脑迟钝反应不过来的蠢样。
众人围着他,想拿过调令粘粘仙气,却又怕毛手毛脚的撕破了,于是竟然都扭捏起来,只是看着,艳羡的啧啧称奇。
贺书湘平时人缘儿不赖,这会儿有了这个际遇,这些兵渣子反应竟然都平和,甚至有真诚的恭喜——身边有人混出头来于自己终归是有好处的,更何况是这个平时三脚踹不出一个响屁的软啪啪的贺书湘,见人三分笑的烂好人。
也算是朝中有人了。
张广顺欢喜的不知道怎么好,一副自己被国防部相中要晋少将的完全骄傲。贺书湘的铺盖卷被他拎着,一直送到了来接人的美式军用吉普上。这支部队里谁也没见过这个东西,张广顺稀罕的不行,欣喜的摸摸锃亮的倒车镜。
“别乱摸!”开车的中尉军官怒喝,“那是镜子,能随便摸吗?!脑子忘家了你?”
大连人张广顺被骂了,却不生气,倒开始羡慕起这年轻军官一口漂亮的北平话。
“长官息怒,长官息怒,”张广顺赔笑,“看着怪招人稀罕的就手贱了。”
“你是贺书湘?”中尉眯起眼打量他,“上车,我赶时间。”
“是!”贺书湘敬礼,拿过铺盖卷利索的上车。
“书湘,发达了可别忘了兄弟!”张广顺不敢磨蹭,只是扒住车门,可怜兮兮的说。
“那是自然。你快回去吧。”贺书湘笑笑。
张广顺到底是没回去,站在大太阳底下目送那辆美式吉普消失在大路尘沙四起的那一端,再也看不见了,这才收拾起一腔艳羡的口水,恋恋不舍的回了营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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