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世华姝

　　我又恢复了我惯常的生活，只是少了最初的那份孤孑，虽然比之有些美眷的门庭若市仍是小巫见大巫，却亦习惯起不时的与他的妃御们相遇、相讦。那段时日，我好像特别的聒噪，犹如一枝怒放的牡丹，与百花争妍。
　　久立于畅音阁之最高层，远目戏台楼阁，似闻余音袅袅，芳华绝代的背后，如同枯萎的花影，随着戏子的卸妆而凋零不在。我手抚红阑，淡淡檀木香没入鼻喉，勾起舞唱之续，兮兮嗓音竟飘扬起，“……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且听军情报如何……”
　　在畅音阁看不见乾清宫，也看不见坤宁宫，却能看见钟粹宫的一隅。想到钟粹宫，我便想到这一届的选秀，似乎又开始了。
　　我继续咿咿呀呀的哼着曲调，不经意的想到半个时辰前的澄瑞亭。
　　我一门心思的往畅音阁，却抵不过秋初夏末的热意，便就在路过澄瑞亭的时候，有了小憩之意。
　　紫红的身影，我漫步至亭前，才看见女子肃容，清影溶于世间，凡尘无扰。为是宫人，我视为不见，兀自上亭，亦无过多神容，冷哼，“下去。”
　　我不是刻薄的人，只是不喜不相熟的人。不过，好像世间没有几人，是我相熟的。
　　她闻声回首，欠身道，“娘娘吉祥。”
　　我随意的看了她一眼，才觉原是秀女的装容，目光流连于她无华的容颜，五年前，我也穿过这样的衣裳。
　　五年，原来转眼，已是五年过。
　　我执扇点唇，“新进的小主？”
　　她垂首道，“是，新进小主萧浅歌请娘娘安。”
　　萧浅歌，她叫，萧浅歌。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也很喜欢这个名字的主人，——她，看起来不是个多话的人。
　　——这样，才好。
　　一丝妩媚划过眼底，以扇柄触其下颚，谑言，“汉女入宫求荣华？”
　　她抬首望着我，一个字也没有说。
　　细长的指尖划过她的脸庞，她清澈的无畏映入我凉薄的眼底，“浅歌，看来你真真是个不恋生之人呢……不如，我送你一程，如何？”
　　她转首，侧视着我，道，“娘娘怎知浅歌不恋生，此次浅歌不也是与娘娘初次见面？”她淡淡的一笑，补上一句，“浅歌想娘娘也没看清浅歌的为人。”
　　原来，她不是看起来那样不多话。
　　我一笑妖柔，举步莲花，任衣袂飘摇，抚伊乌碧青丝，盈盈笑起，“那依你之言，萧浅歌又是何样的女子呢？”
　　她还是那个淡淡的笑容，道，“萧浅歌是怎样的女子，自是娘娘如何看待。”
　　我抚扇不语，扬袖举步数几，在她身后柔荑轻搭伊人双肩，软软一语，“月余之后，我在延禧宫……”我吐气如兰，芳菲自摇，“等着你……萧、浅、歌。”
　　她唇角勾起一抹朦胧的笑意，微微颔首，“浅歌自会到。”
　　我唱的是霸王别姬，——那是喜欢的桥段。
　　我已经很久没有唱过戏了，那还是小时候的事，跟着阿玛去戏楼听戏，阿玛会让我扮成童子，他说我长的太好看，不能随便抛头露面。
　　我还在想着萧浅歌，两声击掌，一声“平贵人好嗓子”已落入了耳。
　　我戛然而止，却不回头。良久，方悬笑翩然侧身，稍一欠身，眼波流转起来，“蔚瑾给懿妃娘娘问安。”
　　懿妃，刚被册为妃位没多久的佟佳氏，她有个很特别的名字——暮日婉。我对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感，不如博尔济吉特离鸢那般令我生厌，也不如萧浅歌那般让我心生喜爱。但我早就知道了她——甚至在我进宫的那一年，我已经知道了她。
　　那一年，是个很特别的年份，而我和玄烨相遇的那一个月，也是这一年之中，最特别的一个月。那一天，就在那一天，走过半生荣华、位极人臣的大学士——乌雅翎飒，一道恩旨将他赶出了庙堂之高，贬去了热河。我对这个人没有什么印象，但是他的名字我确实万万不能不知道的。他是我的阿玛所欣赏的青年才俊，他是京城最富盛名的才子，他也是玄烨最宠爱的臣子。
　　而他，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他的风流留在了宫中，她的名字，就叫做佟佳暮日婉。
　　我不知道他是否爱她，她是否也爱他，我只知道，他们是没有结果的，一生一世，都不会有结果。因为，他们也是为家族而生的人，和我一样。
　　我看到她，其实还是有些好奇的，好奇她如今的心情。乌雅翎飒，在去年的年末，万人喜迎即将到来的春节喜庆的时候，悄然的迎来了他的又一道旨意——解职，赴费扬古所驻军前效力。
　　尽管她也许并不真的爱他，但毕竟，也是年少的爱慕，对世人而言，不能拥有的，应该才是最美好的才对。
　　她静静不做色的看着我迟到的礼数，没有多说什么，含笑倩兮，淡淡出声，“久闻妹妹歌舞颜色俱佳，难怪皇上倾倒，连本宫都不得不刮目相看。”她捋了裙裾，坐在台下，看了看我，浅笑，“这隔着戏台子说话是做什么呢……妹妹也不是唱戏的戏子，站在台上，本宫也不会赏些什么，还是下来说话吧。”
　　她说话，是有她所特有的气场的，依稀可见昔日的光影。我想，十年前的暮日婉，一定也是足够惊艳的，至少，倾倒了名满京城的才子。
　　我舞弄群褶，抚扇低笑，询问，“如果……蔚瑾说，不呢？”
　　我虽若此言，亦行下至她身前，“谢过娘娘，谬赞。”
　　她挑眉轻笑，双腿交叠而坐，我的折扇轻扑的时候，檀香真真随风，她说，“妹妹可是这宫里头一个这么跟本宫说话的人，着实有趣。不过，是不是本宫的谬赞，大家也是有目共睹了。”她含笑深深，“若不然，这皇上的寝殿不是都要搬到妹妹的住处去了么？”
　　我不喜欢她这种说辞，像嫉妒，又好像不是。
　　我端详着她的笑容，总觉她的笑容背后有那么一种不言而喻的味道，我一笑倾城，“蔚瑾非合德，陛下非成帝。”
　　懿妃淡淡神色拂过，“那，下次妹妹就唱点别的吧，彼非虞姬霸王，大清春秋盛世，焉能堪比？妹妹就算是图个好彩头也该唱些吉利的，在这里，都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看着本宫走进畅音阁，就算听不到本宫跟妹妹说了些什么，不消一盏茶的时间都会传遍六宫，妹妹说，是么？”
　　听了她的话，我甚觉好笑，脸上依旧噙笑如初，或可笑得愈发放肆和轻蔑，“娘娘以为，蔚瑾会怕这漫天的流言么？”
　　她只是微笑，“平贵人自然是不怕的，连皇上都敢顶撞的人，还有什么人是入得了你的眼的？”
　　我执扇笑起，含目减去半分的媚态，周身散漫的那股不同于原本的麝香之味，似淡凉了许多，但各种也掺杂着诡异的气味，“娘娘说的是，确实没有了呢……”
　　她好像对于我的话并不以为奇，而刹那间又似觉得什么新奇的东西般，“平贵人的香粉很特别，不同于宫中女眷的俗物，由何而来？”
　　我一笑带过，柔荑划过鼻尖，拂去那一抹馨香，柔柔答，“普通的，‘麝香’。”
　　她顿然的一惊，起身后撤了两步，下意识的掩住口鼻，怒斥着我，“你可知宫禁之内擅用麝香是大忌！”
　　我抚唇清冷一笑，娇媚的回答，“蔚瑾给陛下侍寝时，也是这般的香味，娘娘以为，还是擅用么？”
　　她掩住神色，淡然放下双手，“皇上是男人，后宫之中女眷众多，你用麝香过盛，难免危及他人。皇上喜爱你的香气，你侍奉皇上的时候再涂抹也不迟，平常还是不要用的好。”
　　我当然知道她话中的意思是什么，可是她却有点说错了，我在危及他人之前，先给自己的城墙烧了一把火。
　　麝香，摄人心魄的气味，宫中的禁忌。只因，它会勾去人的魂，尤其是——腹中胎儿的魂。
　　我笑靥如花，“是呢，娘娘的话，蔚瑾会‘放在心里’的。”
　　我抬眉，笑言，“娘娘还有什么指教么？”
　　她摇摇头，微笑转身，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方才回头，笑说，“贵人很可爱，很像本宫刚入宫之时。”
　　她说完，转身便离去了。
　　我敛去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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