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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李岷江在第二天一早便起来了,跟还在床上迷糊的叠溪短暂告了个别,叠溪送他到门口,看地上的积水已经退了不少,两棵树上缀着大小不一沉甸甸的青涩石榴,矗立在熹微的晨曦里舒展枝叶。
他躺回床上还想再眯一会,发现怎么都睡不着了,就将毯子随意裹了裹,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直到李月珊打来电话。
李月珊说:“叠溪,家里出事了,你马上收拾东西,跟我回去!”
放下电话不久,李月珊便已经到了家门口,叠溪几乎没有什么时间准备,就匆忙跟着他们去了机场。他上车就发觉气氛不太对劲,李月珊似乎一夜没睡,看起来憔悴极了,叠溪忙问:“出什么事了?”
李月珊脸色很不好看,靠在旁边也不想多说话,只说:“回去了你就知道了。”
叠溪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又瞧瞧张亭,张亭也摇摇头,表示完全不知情。
他没办法,就给李岷江发了条短信,紧接着电话就打了过来,叠溪心虚的看看李月珊,还是把电话扣了,用信息回过去:【我妈在身边,不方便。】
李岷江又回过来:【路上小心点,等到了给我打电话。】
然后几乎一路无话,等到了候机厅里,趁着托运行李的空当,叠溪逮住张亭,问:“这到底是怎么了?”
张亭很无辜,摊着手解释说:“我也不知道,你们昨天没回来,明明走的时候还没事,今天一早起来就觉得阿姨不太对劲……她晚上好像接了个电话啥的?我不大记得了。”
叠溪没办法,他看看站在前台那边的李月珊,心里有团影子无声从中升腾,粘连进喉咙里忐忑不安,预感要出事。
这大概是最为煎熬的过程了。
李月珊仍是不愿多说一句话,叠溪也不再问她,他跟李岷江发完最后一条短信便关掉手机,坐回座位上,感受着身下悬空和虚无的微小震荡,似乎眨眼间自己应该还是躺在床上,拥着枕头和毛巾被,抬眼能看得见窗外的石榴树一样。叠溪闭上眼睛,他想人或许总是逃离不开这经久不息的颠簸旅途,无论是自愿还
是被迫,但在不知不觉中也就那么悄无声息的成长起来。
飞机平缓滑翔进天空,有一小束阳光掠过他的眼皮,暖烘烘的扩散开,仿佛正邀他来感受只与自己一墙之隔的晴空万里。
出来机场还不到一点,张卫东本来提议说一起在外面吃个饭,但是李月珊却显得疲惫无比,她有气无力的说:“亭亭一会跟着你爸,我跟你哥先回我们家里,还有点事。”
张亭乖乖点头,又看看叠溪,叠溪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果然,等张卫东他们一走,气氛就骤然紧张起来,李月珊掏出钥匙开门,进门的时候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叠溪吓了一跳,赶紧从后面扶住她,说:“妈?”
李月珊脸色苍白,她抬手就将叠溪推开,自己勉强撑着走进去坐在沙发上。
叠溪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李月珊没什么力气,他就站着没动弹,只稍微扶住她的胳膊,再看时发现李月珊已经满脸是泪。
叠溪这才有点慌了,喊到:“妈?”
李月珊仰倒在沙发上,眼泪湿答答的黏着她的头发,嘴里开始发出难忍的呜咽,好像是憋了许久终于要发泄出来一般,整个人脱了力似的就瘫倒在那里,只剩下哭声一浪盖过一浪。叠溪连忙蹲过去轻轻揉她胸口,自小他就没见李月珊显现出过这副狼狈的模样,以至于急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妈你怎么啦?你别
吓我……”
李月珊哭得发不出声音,她从包里摸索出来手机摔在叠溪身上,叠溪小心拾起来,掀开盖子发现桌面上有个图片文件,他手有些抖,但还是点开了。
叠溪的心跳几乎在骤然间停了——
那是张很清楚的照片,像有人特意从背面拍摄的,昨天夜里,在车内橘黄的灯光下,李岷江拥住自己吻的那一瞬间。
两人的侧面轮廓清晰可辨,背景是深沉的雨夜,在整个灰暗的色调的衬托下,那一格明晃晃的截面尤其耀眼,被暴露的无可遁形。
叠溪的脑门上一片冰凉,这犹如是将自己扒光了然后赤裸裸的呈放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的尴尬和羞愤感漫天席卷而来,将他整个身体都吞噬至无影无踪。他有些抓不紧手机,感觉浑身焦灼似的难受,拼了命想冷静下来解释却又发现无论如何也是百口莫辩,顿时就像是一根被劈中的木桩,僵在原处。
许久之后,他终于发出声音,艰涩的连自己都不认得:“妈……”
李月珊满眼是泪看着他,然后扬起来手,叠溪知道她想打人,便低了头,却听见那一声脆响从耳边响起。
李月珊竟然是狠狠甩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叠溪反应过来,立即像发了疯一样抓回她的手,使劲往自己身上招呼,哭喊着说:“你干啥呢妈?!你打我吧!是我错了!……你打我吧!”
“……你们这是要逼死我吗?”李月珊哭的要背过气去,她抓着叠溪的手,断断续续的说:“你知道妈心里多难受吗?……我看见这个的时候,我就觉得、觉得……天都塌了你知道吗……”
她一边哭一边喃喃自语似的发泄,叠溪静静跪在沙发旁边,不敢看她,眼泪顺着鼻翼滑到嘴角,最后滴在地上。
“其实都是妈的错,妈从小没带好你……”李月珊说:“可妈统共就你这么一个,你这样……以后让我靠谁去?”
手机侧翻在他膝盖旁边,屏光还在一闪一闪,照片里李岷江的侧脸笑容依旧好看,就如昨晚他的嘴唇温暖柔软,印在叠溪脸上。
李月珊抓住叠溪的手,说:“就算妈求求你……把这毛病……改了吧?行吗?”
可是那感觉,就如印在叠溪心上。
叠溪终于点了点头,但他听见心里有东西清楚的撕裂开来。
屏幕倏然灭了。
医院里充满了刺鼻的消毒水味,叠溪坐在走廊内的连椅上,把手机从这个手换到那个手上。
这是个白色外壳的大屏手机,李岷江当时强行要买给他的,后来他才发现,两人用的是同一系列的。叠溪定定看了半晌黑色屏幕,磨砂的屏保上倒映出来自己模糊的影子,背后是灰白的墙壁。
但他自从下了飞机之后始终再没有开机,电话那头有个人还在等他的回信,自己却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
这时,身旁的房门被打开,一个护士出来喊他的名字:“陈叠溪?”
叠溪站起来,看见李月珊从另一侧跑过来,她稍微抿了抿头发,望了叠溪一眼,便要跟他进去。护士挡在门口,面无表情的说:“先让病人一个人进去,家长叫的时候再进。”
李月珊赔笑站住,叠溪回头刚好听见‘病人’二字,不禁楞了一下。
医生是个六十左右的老太太,是李月珊托一个朋友的朋友介绍的,据说颇有名气,她只跟朋友说儿子有些轻微的抑郁症,连张卫东父女都没告诉,第二天就自己带着叠溪来了。
老太太让叠溪进来关好门,连头也不抬,递了张纸笺给他,说:“姓名年龄填上。”
叠溪如实照做了,老太太端起眼镜看了看,说:“名字起得挺好,什么毛病?”
叠溪顿了顿,他垂下眼睛,说:“同性恋。”
李月珊在外面等的正有些心焦,忽然叠溪推门出来喊她:“妈,叫你进去。”
叠溪坐在桌子对面摆弄手上的一根橡皮筋,李月珊就坐在医生对面的椅子上,老太太拿着记录的卡片,先是逐条夸奖说:“你儿子很好嘛,上的这个学校也是顶好的,专业选得也不错……”
李月珊礼貌的笑着客气了两句,然后就迫不及待的问:“大夫,我儿子他这毛病……”
老太太打断她,慢条斯理的说:“这不是病,这是一种生理现象,具体来说有先天和后天形成之分,其实这在医学上与艾斯伯格症候群症状也有相通点,通常在人群中发生的几率为……”她想了想,有些记不清了,然后开始点网页查,李月珊等的有些心焦,又不好冒失提问,只耐着性子听她详细介绍完毕,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那能改过来么?”
老太太说:“他从小没有父亲是吧?我分析他喜欢同性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渴望那种父爱的关怀,然后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得到很好的疏解,就渐渐将它给转化为了一种对同性的依恋……不过我看小陈是个很好的孩子,不是社会上那种喜欢胡搞八搞的混混痞子青年,这个只要是肯配合治疗还是可以慢慢改正的。”
看李月珊不住点头,她就开出了几瓶抗精神抑郁的药品,然后又说:“不过我们这里也有在生理上强制性纠正的治疗方案,电击或者催吐都有一定效果,但是对患者身心会造成一定的负面影响,这个需要经过本人及亲属签字确认的。”
李月珊面有难色,她看了看叠溪,最终还是狠不下心来,说:“那先不用了,还有别的吗?相对……轻微点的。”
老太太指了指叠溪手腕上的皮筋,说:“我刚才告诉他了,就一直拴在手上,喜欢哪个,就喊着他的名字,让自己疼一下,想他的时候,也这么弹一下……时间长了自然就会对这个疼痛感产生条件反射,从而引起对那个人的生理厌恶,时间长了,也就不想他了……”
她还未说完,就听见‘啪’的一声,叠溪的手腕那里出现一道极细的红痕,鲜艳刺眼。
叠溪站起来,说:“妈,走吧。”
李月珊似乎一直想斟酌着跟叠溪说些什么,可是回到家他就进了自己房间,母子其实二人从昨天开始,互相就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屋子里的气氛让人感觉如履薄冰。
叠溪躺在床上摩挲手机,他感觉自己现在像是一只饱满的水袋,浑身每个毛孔都是湿漉漉的,一如这南方的潮湿天气。
他看看手上的橡皮筋,有点想笑。
他用力揪起来那根皮圈,扯的长长的,嘴里喊着:“李岷江。”
啪。
尖锐的痛感在皮肤上飞快的蔓延,叠溪却没什么感觉,他觉得远远不如那三个字砸进心里的分量。
他们不懂,那是一种感情,一旦扎下了根,怎么轻易能化解得了?
叠溪再次拉起来,他闭上眼睛,喊了声:“哥。”
橡皮筋应声而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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