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藕庄少年事

作者:草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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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焉


      “娄致,把后院的铁锹拿过来!”
      “就来!”
      临窗而立的少年应了一声,继而转过头,将案上的素纸折好,卷入粗竹筒内,封缄了。
      微抬头,便能看见案前白纸窗上映着的绮影。
      一簇粉色杏花。清嫩嫣然,蘸露半开,似是要脱纸而出随山风摇曳。
      这枝红杏早无余白之瓣。正如窗外已不见了黑泥白雪,满地青芽随三月末的和风悄然出头。
      昨日老梅初绘的情景还在眼前,而作画之人早已离乡数月,也没法儿为之添上最后一抹春/色。
      寻了铁锹,步至前院,穿了粗布外袍的杜延复蹲在院落一角,正埋首干得起劲。
      天气渐渐转暖,杜夫子周划一冬的在院内引泉开池的事宜终于可以动工了。
      见少年过来,杜延复站起身捶了捶腰,接过铁锹。
      “呵,”见少年手中之物,这位最喜嘲弄他人的夫子果然不放过机会,含笑道:“啧啧,才多久,又难耐相思之苦了?我瞧你每日发呆就数着日子等传车来罢?盯得如此紧,是怕他在京中惹了蜂蝶沾了花草,将你冷落了么?”
      少年听了打趣,立刻涨红了脸,心虚道:“哪有的事。”
      “这一月都不见他寄封家书回来,老爷担心,才叫我写信问一问是否安好。”说罢指尖不安地摩挲着竹筒。
      杜延复瞧他面皮上腾起一片羞赧,继续逗他:“噢,原来是老丈人的意思。”
      “什么老……”少年一下子语塞,“夫子您真是——”还好“老不修”三字忍住没出口,要不然得被这睚眦必报的夫子给念叨死。
      “好了好了,”杜延复呵呵乐道:“真是开不得玩笑。快下山去罢,要不然待会等传车走了,这信就没法儿寄到你小情人身边了。”
      “夫子!”少年两颊彻底烧了起来,面红耳赤地瞪了一眼杜延复,也不作别就夺门逃了下山,充耳不闻身后爆出的哈哈笑声。

      少年脚步沿山路石阶走得飞快,仿佛耳颊两畔带起的风能够将方才的羞恼驱散。
      等反应过来,已走了小半路程。望着山林里尚带萧索的虬枝褚叶,少年的脚步不自觉慢了,低低喟叹了一声,面上微微带了些沮丧。
      那个人,已整整一个月鱼沉雁杳,音讯全无……
      想起夫子方才的玩笑,心里漫上一丝苦涩。晓得那人的好顽性子,便愈发担心京城中光鲜新奇的玩意儿将他迷住,连报个平安的空隙都没有。
      知道自己不该终日疑神疑鬼,可……这样的担心却并非没有理由。
      娄致低头怔怔望着手中的竹筒,心中的不安如翻了一碟子浓墨,悄然晕开。

      记得正月乡试后,毕晚秋归家的模样很是惬意潇洒。
      在竹斋里待了几日,拉着自己倾诉满腔思念,然而不久便被家中请回。
      除夕那日,毕晚秋开心跑到山上,拿着金晃晃的请帖,请杜夫子去毕府吃顿年夜饭。
      杜夫子当时挑了眉去望尴尬立于一旁的老实少年,面色诡异。
      “娄致是自带家眷,用不着虚礼。”毕晚秋一把拉过垂首沮丧之人,笑着解释。
      那日自己面上如吞了鸡蛋的神情叫看着的两人哈哈大笑。
      回到阔别已久的大宅,心中既紧张又惆怅。
      院内院外各处皆可见到大红的灯笼,高挂的鞭炮。毕府已是多少年未曾如此热闹过了。
      待见到立于堂前,板正着脸的毕丰年,娄致还是有些发怵,低头喊了一声“老爷”便不敢再直视。
      毕晚秋瞧着两人脸色,静悄悄地走到父亲身边,声音轻缓:“爹,照您吩咐,把娄致也叫来了。”
      “照您吩咐”四字却是说给紧张不安的恋人听的。
      果真,娄致听后小心翼翼抬头望了毕丰年一眼,只见堂前之人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叹了口气,紧蹙的眉头松懈,摆手道:
      “入席吃饭罢。”
      丰盛的年夜饭,满耳的喧闹声,换上新衣的孩童提着鞭炮在庄内各家窜来窜去,小藕庄的除夕夜还是如往年一般欢欢喜喜,热热闹闹。
      毕府家宴上,却是一片肃穆。杜延复见气氛诡异,三人皆默然无语,便开口笑问毕老爷今年收成如何田租几许之类家常闲话打破沉闷。
      一顿饭吃罢,虽老少两代尚有隔阂,各聊各的,却也称得上融洽和美,勉强算是应景了。
      与杜延复一同在毕府作客那几日,老爷见自己时还是面无笑容,也不曾理睬交谈。
      暗地里,胡八见了娄致,却是揉着他的脸又哭又笑,眼泪都要出来。同自己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
      临走时,毕晚秋也有些沮丧,看来要父亲的态度转变尚需时日。
      春节一过,毕丰年带儿子出了庄走亲访友各处拜年。娄致与杜延复,无亲无故,正好寂寞人对寂寞人,窝在竹斋里过节,也算惬意。
      过了年十五,私塾开课。前一日毕晚秋拉了娄致去私塾瞧。只见堂内摆了一副崭新的案椅,与毕晚秋那张毗邻而放。娄致低头咬着唇,面上的开心与欣喜却是掩饰不住。
      冬日酷寒,看书便成了苦事。然而毕晚秋却是勤奋了起来,除却私塾念书,平日里天还擦黑便点灯起床温书,夜间也到更敲三遍才入寝。毕丰年见儿子用功起来,甚是欣慰。
      二月刚至,毕府打点好行李,娄致也下山同毕家人一齐送毕晚秋出庄赴京参加三月份的“春闱”会试。同行的还有邹麟与另外两个跻身乡试榜单的同窗。邹麟因乡试被毕晚秋压过风头,屈居第二,自榜单出来后便一直面色不好。四人各自与家中告别,便随马车启程了。
      望着马车绝尘而去,娄致站在人群内,心中满是怅惘。
      “往后闲暇无事,多回府里坐坐。你胡叔很惦记你。”耳畔响起这话时,毕丰年仍旧是威严了张脸,声音也不带一丝起伏。
      “是、是!老爷。”娄致赶忙答应了,语调中满是惊喜。还未抬头,却见他极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负手走了。
      三月初,柳黄转青,桃粉梨白,满湖碧水潋滟,悠悠浮动着如璎珞的落花漫漫汤汤而去。
      喜鹊翘起长尾,在雕花窗棂外的嫩绿芭蕉叶上,妍丽海棠枝头窜跳,宛转不休。
      杏榜一出,头中会元的喜讯传遍整个小藕庄,庄外庄内前来向毕府道贺的人络绎不绝。
      娄致被挤在熙攘的客人外,遥遥望见毕丰年面膛因喜悦而泛着红光。正预备回去,被毕丰年眼尖瞧见,让胡八直接将人带进了内院。
      “这是秋儿托我交给你的。”毕丰年方才的笑意还未褪,将一封厚厚的信递给娄致。

      殿试要等到四月末。
      聿合虽不算名城大邑,但因交通发达,地处京郊,各地商贾往来频繁,商业便兴隆起来。因在外商人多了,商会便自己开设民间邮驿,租了许多传车奔往各地传递书信,报送平安。
      由此,小藕庄因着隶属聿合的便利,传车也会每隔几日至村口停靠,为庄内人递送转交书信。
      传车来的日子,便是娄致最快乐的日子。
      当送信之人笑问娄致,京中到底有什么样的挚友,能连回信还未送至,下封信便又寄了过来?
      娄致只抿笑给了邮钱道了谢,拿走沉甸甸的竹筒。
      然而,将近四月的时候。毕晚秋却是再不见寄信回来。
      送信人见那个熟悉的少年站立传车一旁,呆呆望着他人欢天喜地地分拣完书信,才忧悒地离去。次数多了,便有些不忍心,劝说:“京城里日子过惯了,哪能天天想着这破地方,甭等了。”
      少年却仍旧不死心。托腮凝窗,将庄里发生的细琐小事,如毕老爷近来状况,夫子如何无赖戏弄自己,以及私塾中来了许多新面孔等等都写了,才小心地提了几句想念。明明很想教他回信,却忍住任性,让他在外好好照料自己,莫要过分劳累,若没空闲便不必回了。
      然而,他却真的不再回了。

      娄致已下了山,向村口走去。
      传车正停在路边,送信人瞧见娄致过来,无奈笑道:“又来寄信了?”
      娄致点点头,将竹筒递给他。
      “我替你找过了。”憨厚的小哥摊了摊手,摇头。
      “辛苦了。”娄致抿了抿唇,垂头回去。

      推开院门,杜延复正将盘中的莲子撒进新辟的池子里。
      “如何?送完了?”
      “嗯。”娄致提不起劲,怏怏向屋内走去:“我去温书了。”
      杜夫子也未见疑,仍旧忙着手中的活儿。
      “夫子。”娄致却是停了脚步,转身道。
      “嗯?”杜延复也停了动作,询问望向少年。
      “京城,真的有那么好么?”纯净的眼瞳里都是按捺的委屈。
      “什么?”杜延复挑眉,不明白:“京城自然好。”
      “好到能叫人忘记家乡么?”还有……忘记自己。
      “呵呵。”夫子听懂了。“毕晚秋许久没来信了罢?”
      娄致沉默地低了头。
      “是啊。京城可以好到叫人忘记家乡。”杜延复擦了擦手,向面色抑郁的少年走去。
      “那里有一切叫人沉醉忘返的鲜丽新奇事物。”见少年嘴角抿得更紧,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然而,京城也是能噬魂销骨的魔窟,许多人掉进去,便万劫不复。”
      少年听得杜延复忽然低落的语调,不由抬头望他。
      “放心罢。有你在,他便不会掉进去。他懂自己要的是什么。”
      娄致瞧杜夫子微微笑着的脸上,鲜见的温柔。
      心中一动,忍不住问出声:“夫子。您、您有喜欢的人么?”那夜竹斋里的一幕叫娄致至今历历在目。却没见那个神秘的男人再出现过。
      杜延复眯了眼盯住娄致,像是迷惑又像是探究。
      静默了半晌,还是笑了笑。
      “你以为这世上,能寻得一个喜欢的人是天经地义之事么?”杜延复将手中的莲子抛进池中,笑道。
      “寻不到,也是无法强求的。”
      院外的清泉已顺着沟渠潺潺流进池内,莲子抛洒在水中,溅起小小的水花,将倒影里的笑容击散开来。

      日子依旧平淡地过着。
      娄致每日提着书袋自竹斋去私塾,再由私塾回竹斋。
      院内的池子里,几尾鲤鱼在清澈见底的水中悠闲地游弋。池底悄然抽出的笔直青梗正催促着暖热季节的早日到来。
      绵柳早已不再飘絮,桃花残落,青涩披着绒毛的桃实藏于茂盛狭长的绿叶间。
      碧蓝的天空里早没有了彩鸢飘摇。
      五月伊始,私塾中的少年们早已换了轻薄的春衫。
      沿路迤逦的河滩内又开始碧翠覆盖,蜷缩起来的嫩荷如翡翠做成的梭子,俏丽地翘起两角。
      一切都叫娄致觉得美好宁静。
      只除了想起远在京畿之人时,心头泛起的一点酸涩。

      这日,娄致刚吃了早饭,预备下山去私塾。
      刚至半山腰,就被震天的喧嚣人声吓一跳。
      遥遥传来的鼓点铜锣声却非节日时那般杂乱热闹,而是在一片欢腾中威严肃穆。
      心忽然就被抓到了半空。
      娄致疾步踏下山阶,快得脚步就要滑下去。
      待下了山,立刻循着喧闹飞快奔去。
      仪从队伍已行至半路,熙攘的人群密不透风,娄致极力踮脚,也只能看到星点褚红。
      然而,全身汹涌而起的激动与热切让他不管不顾拨开壁垒,艰难地挤到了人群前端。
      两列仪从面无表情地前进着,与周遭的欢笑的人群形成强烈的反差。端坐于高头大马上的人一身红绸的状元服,帽翅簪花,在漫天飞舞的金红细屑中,一派风流。
      那张略含微笑的面容,清傲端秀,带着一丝疲倦。
      却不是他。
      娄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端坐于马前的状元郎,为何会是邹麟!
      队伍缓慢地行着,为了叫众人目睹锦衣还乡的风采。
      娄致呆呆地望着沸腾的人流随仪从而去,立在原地。

      庄里仍热火朝天地喧闹着,声音大得可以传至山中。
      娄致觉得两脚如灌了生铁,每迈一步石阶都沉重万分。
      方才周身被烧滚的热血一瞬间凉了下去。
      他终于明白为何毕晚秋再不写信回来了。
      或许……他再也不会回到小藕庄了。
      推开竹篱门,院落里静悄悄的。
      杜夫子一早就下山了,恐怕,是为了去邹家赴恩师宴罢?
      眼睛愈发酸涩胀痛,娄致抬手摁住眼角,却还是濡湿一片。
      若是当初不叫他去就好了……他便不会受挫,便不会伤及那颗骄傲自尊的心,便不会不回来。
      袖口已经被完全浸湿,眼泪却还止不下来。
      娄致抽噎着,只觉心中荒凉无措。
      预备进屋再书一封信,难堪也好,纠缠也好,没有自尊地乞怜也好。
      只要能劝他回来……
      走到厢房门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眼睛哭肿了,发觉室内幽暗了许多。
      一踏进门槛,抬眼便看见立于案牍前,挡住纸窗的颀长背影。
      若说方才是周身的血液都凉了,那此刻,便是每一处血脉都冻凝住了。
      无法呼吸,无法转目。
      只能如木头人一般呆呆矗立。

      “这幅消寒图,染得真好。”
      一身绿服官袍的秀丽少年,转过头来,对他笑得温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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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啦!撒花撒花\(≧▽≦)/
    这文居然写了将近半年,之间断断续续,好多次都没能及时更新,真是对不起各位大人!
    谢谢各位追文的大人,由于这文几乎没有什么冲突起伏,只是絮絮叨叨地在说一些家常小事,所以各位大人的耐心和温油让LZ感动得眼泪汪汪。以及,尤其尤其感谢各位留言给俺补充动力的大人们!如果木有你们俺肯定就默默地坑掉了T T
    嗯,还有一个小番外,把最后一章的事情再交待清楚,然后就开始写邹麟的故事了。希望这次可以把故事写得好看点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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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帝别有情
    内敛大气,萌点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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