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园

　　秦时没有见过薛乔苏，但他也能猜出来面前这个男人就是薛乔苏，更准确来说，是徐言玥记忆里面的薛乔苏。秦时的视线并不受控，他看着薛乔苏站了起来，他要仰视才能看见薛乔苏的脸，他听见了这具瘦小身体里迸发出的有力心跳声，他能感受到并不属于自己的雀跃。

　　薛乔苏走到秦时眼前，他在裤腿上蹭干净了手，然后拍了拍秦时的头，笑起来，眼睛却一片漠然地说:“徐言玥，我只剩我自己了，你快点长大来杀了我报仇吧。”。秦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此刻他在徐言玥的“美梦”里变成了徐言玥，被动地观看徐言玥的美好回忆。这种窥探别人隐私的感觉不怎么好受，但秦时连眨眼都做不到，更别说破梦了。

　　眼前的景象就像是老式黑白电视机断了信号重连，所有能看见的地方都被雪花淹没了，整个空间一段一段一段地被分割、错位，又重新显示出画面。薛乔苏的身体就像是拼错位了的乐高，不同的拼接部位又似乎在慢慢滑动，他站起来走向秦时，秦时的耳边响起了黏稠液体落地的闷响声。

　　黑色的黏液从薛乔苏身体的断口处流出，他变得面目全非，所有的动作都显得笨拙无比。他把手蹭向大腿时，整块大腿肉明显往外移了位，那只手从手腕处脱落。他重复着抬手去摸秦时的头的动作，取代手掌触碰到秦时头发的却是那恶心的黑色黏液。“徐言玥，我只剩我自己了，你快点长大来杀了我报仇吧。”薛乔苏每说一个字，他断裂的脖子就会喷溅出温热的黏液，发音也变得含含糊糊。

　　秦时不能控制自己眨眼，他能感受到黏液涌进了眼球里，他的视线却不受影响。站在他眼前的薛乔苏逐渐被黑色黏液裹住，他却依旧能感受到徐言玥的那份悸动，既恶心又佩服。本应该趴在原地的尸体动了起来，尸体的四肢在不断痉挛，秦时能够听见骨头“咔嚓”作响的声音。他这才意识到，他自主转移了视线。

　　“哔”，一个类似于耳鸣的尖锐声音穿透了秦时的大脑，他失神片刻，一片亮得灼眼的白色覆盖了整个空间。

　　“回…来…了？”薛乔苏又坐回了正对着门的那把餐椅上，他裸露出的皮肤如同正在经历吹气过程的气球，不断冒出小泡然后连接成一个很大的鼓包。“噗”，第一个鼓包破裂了，溃烂了的血肉里藏着黄色的眼球。秦时只能看着薛乔苏的皮肤上不断肿起鼓包然后破裂，露出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黄色眼球。

　　餐椅旁的那具尸体悬在半空中，那具尸体上慢慢布满尺寸不一的割痕，秦时能听到类似于餐刀切割生牛肉的声音。薛乔苏站了起来，那些黄色的眼球显现出了黑色的竖瞳，它们不停转动像是在适应寄生的地方，然后全都看向了秦时。

　　“阿耶维……”那个古怪的声音又冒了出来，秦时只觉得四面八方都被“阿耶维”的“幽灵”信徒包围了，那个声音无孔不入。薛乔苏走近秦时，他用手去蹭裤腿，手背上的黄色眼球发出了“叽”的一声。那些眼球一动不动地盯着秦时，秦时能感受到捕食者的兴奋以及刻在基因里的畏惧。

　　“徐×玥，我××我自××，你×××大来××我××吧。”薛乔苏的声音变得和从十万八千里外传来的电报一样，他抬手去摸秦时的头。就在他碰到秦时的头的一瞬间，无数粉色康乃馨沐浴着黑红的血液从悬空尸体上的划痕中钻出来，繁茂地绽放。尸体紧闭的双眼睁开，里面是漂亮的琥珀色瞳孔。“徐言玥，你该醒了。”那具尸体开口说了话。

　　黄色的浑浊眼球一个接着一个地爆裂，呼唤着“阿耶维”的声音全都变成了尖啸。眼前的景象如同潮水般退去，秦时感觉自己像是被剥离了灵魂、褪去了肉身，他的思想放逐到了宇宙中，银河搅烂了他的认知；又好像是跳下了万丈深渊，无法思考又似乎思绪万千。他觉得自己是一块被千锤百炼的钢材又或者是一截被火车反复蹂躏的轨道，他感到疼痛，他想要尖叫。

　　“呃，哈。”秦时的理智又归了位，他现在无法理解自己是如何思考的，只能够凭着本能攫取氧气。“你能陪我玩吗？”，秦时看向问他话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穿着灰扑扑的裙子，孤零零地坐在跷跷板的一端，手里抓着几只焉了的粉色康乃馨。她望着秦时，想要他坐到对面。

　　“我在一个小公园里。”秦时的脑子终于酝踉出了一个念头。这个小公园里只有一些破旧的儿童娱乐设施，唯一能够玩的就只剩跷跷板了 。秦时从公共座椅上站了起来，腐朽的金属零件发出了“吱呀”的声音。他头重脚轻地往跷跷板走去，没能搞清楚“我是谁，我在干什么”这两个问题，就直接跨坐到了跷跷板的另一端。

　　秦时往下坐，小女孩沉默地踮起了脚尖，然后换秦时上升。“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突然开口。秦时感觉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却听见自己口齿清晰用陌生的声音说:“我叫薛乔苏。”。小女孩又沉默了，她盯着自己手里的康乃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里似乎只剩下了自我介绍为“薛乔苏”的秦时和小女孩两个人。粉色的太阳照耀着周围的灌木丛，那些绿色的植物都失了真。“我妈妈喜欢粉色的康乃馨，所以我拿了几根回来。”小女孩还是继续盯着自己手里的康乃馨，闷闷不乐地说道。

　　一只肥硕的蜜蜂飞了过来，它的背部长着一只黄色的眼睛。小女孩看了看那只奇怪的虫子，她突然激动地说:“妈妈不喜欢虫子！”，然后扔掉了手里的康乃馨，从跷跷板上跳了下来。她开始嚎啕大哭，又突然停止哭泣，用一种不属于小孩的成熟声音说:“妈妈早就死了啊。”，然后瞪大眼睛看向秦时，又说:“薛乔苏没和我坐过跷跷板啊。”

　　小女孩神经质地跑到秦时面前，她捧着秦时的脸，又开始哭，语无伦次地说:“怎么有一只不是琥珀色？”。秦时听见自己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说:“徐言玥，你该醒了。”。

　　“咚……咚……咚”。秦时终于恢复了自主思考的能力，他试探性地挪动身体，发现自己还是被框在了一个固定视角中，只能被动地观看眼前的一切。这里是一个空无一人的教堂，秦时矗立在仪式台上，他能看见有一张红毯从门口蔓延到了自己跟前。

　　教堂的大门被打开了，披着头纱穿着灯笼袖白色婚纱的徐言玥挽着穿着黑色西装礼服的薛乔苏走了进来。徐言玥微笑着，小心翼翼地提起一点裙摆往前走。

　　“她爱薛乔苏啊。”秦时在内心发出了感叹，随即觉得不可理喻，因为据他所知，薛乔苏在杀了徐州庭之后就逃到“旧地”销声匿迹了，也就是说，只有几岁的徐言玥爱上了自己的杀父仇人并且这个执念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深，深到“阿耶维”要以此为据点编织梦境。秦时一直觉得自己的见识够广博了，此时却败下阵来，不得不油然而生出一种想法:“真变态啊。”。

　　秦时不忍直视却挪不开视线，他看着徐言玥拉着自己的理想情人走过来。薛乔苏的双眼和故障了的电脑一样，黑色竖瞳和琥珀色瞳孔不断切换，徐言玥却兴高采烈地牵着他的手在秦时面前站定。

　　“徐言玥。”薛乔苏的眼睛稳定成了琥珀色，他扭头去看秦时，秦时看见了他眼睛里映射出的耶稣受刑像，这才明白自己变成了十字架上的神之子。薛乔苏叹了口气，秦时从他的叹气声中听出了无可奈何的意味。“徐言玥，你该醒了。”薛乔苏扭回头盯着徐言玥说道。

　　秦时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薛乔苏很有可能就是薛乔苏本人，他甚至能够在与“阿耶维”的对抗中占上风，强行迫使徐言玥脱离“梦境”。薛乔苏真的是人类吗？秦时感到疑惑。

　　徐言玥的笑容凝固了，她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黄铜戒指，哽咽了起来，说:“对啊，这个戒指我早就丢进了海里。我连‘旧地’都去不了，怎么可能找到薛乔苏呢。”。薛乔苏立即崩溃成灰，整个教堂开始摇晃起来。

　　秦时的视线突然下落，触地旋转，他看见了断头的耶稣像，以及无表情的徐言玥。她转头和秦时对视，秦时有了一种被抓包的窘迫感。徐言玥并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沉默地等待教堂完全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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