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泪之夜

　　他的身体里有无数电路，在强烈电流的冲击下燃烧崩坏，这种感觉就仿佛被业火焚烧，身子很快开始痉挛，开始苦不堪言。他张大了嘴巴，却已经什么也吼不出来，深黑色的大眼睛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他突然又笑了出来。

　　不能哭，没有眼泪那种奢侈的东西。

　　所以，无论是高兴还是痛苦，难过还是剧痛，他都只能笑……

　　只能笑着！

　　如果我可以哭的话。

　　如果我可以哭的话，我想要嚎啕大哭。

　　真的，因为只有泪水，才能洗刷掉一点点，一点点我的爱恋，我的悲哀，我的委屈，我的不甘心。

　　为什么没有眼泪，为什么再痛再苦，也没有地方宣泄。

　　为什么我只是一个机器人……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我的爱是错误的，我的执着是错误的，我的恨是错误的，我的一切都是错误的。

　　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我想要的，你吝啬，一点点也不给我，现在，还要夺走我仅存的……

　　如果你本来什么就都不打算给我……

　　那一开始为什么要创造我？

　　尹夜凝默默看着他，看着他的皮肤一点点焦灼，看着他挣扎着翻滚着痛苦着，嘶吼着狂笑着歇斯底里着，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很多很多曾经的过往。

　　他突然想起很多个早晨，两人相互依偎的温暖；F抿起嘴唇羞涩的笑，他的亲吻，他的眼神，他的痛，他的隐忍，他让他刻骨铭心的一切一切。

　　其实……他们曾经差一点点就走向幸福了。

　　他差一点点，就爱上他了。

　　爱上一个机器人，多么疯狂，多么完美。

　　可是，那样完美的日子，为什么没有停留呢？

　　是什么让一切走到如今这一步？

　　“夜，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过！！”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为什么！”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然后声线就断了。他的身子，在电流的摧残下，爆裂出无数残损，精致的皮肤，英气的样子，也一点点扭曲碎裂，不复原来。

　　手，只剩下焦黑的形状，脸也被蚕食，他的身体佝偻成一个极为痛苦的形状，一点一点，走向毁灭。

　　只有那双黑瞳，痛苦地、委屈地、不甘心地看着他，一直一直看着。

　　尹夜凝突然受不了了。胸口有什么好像破了一般，撕裂地痛了，然后泪水，也要呼之欲出。

　　舍不得……

　　他突然发现自己还是舍不得。

　　就算F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谋杀程扉，可是，可是自己还是……

　　还是只记得他望着自己的时候，那一种无与伦比的专注，无法掩饰的贪恋，和停电之后在桌上点起的小烛火般活泼跃动的幸福。

　　他扑到旁边，他想要去切断电源，可是手抖得太厉害，试了好多次，才按下那个按钮。

　　机器一下子松开了它的钳制。

　　F狠狠砸在地上，没用意识，无声无息，崩坏的线路裸露在外面，还在闪着青色的火花。

　　他已经支离破碎，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

　　尹夜凝想要过去，又没有勇气，他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把他留在这里吧……

　　把他留在这里好了，等方基礼回来，他会知道该怎么做……

　　他会处置他……

　　无论如何，从今往后，这个人，这个F……与他无关。

　　他剧烈地喘了几口，转身跑了出去。漆黑的暮色下，他驱车行驶，往自己也不明白的方向开着。

　　他只想要逃，逃脱这一切。

　　这让他窒息的一切。

　　第二天天明，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在医院停车场锁了车子。

　　程扉差一点就死了，医生说能把他再救活过来简直就是奇迹。他坐在程扉身边，看着显示器上他平稳的心跳，疲惫地闭上眼睛。

　　程扉还是没有醒，就一直那么躺着，安安静静的。

　　现在，也只有他一个人，还能那么安安静静的沉睡在自己的世界。

　　他还是每天都照顾着程扉，除了回家拿些必备的东西，每天都待在他身边。

　　他喜欢坐在床边看他，一看看上一整天也不会腻。

　　那么多年了，这样的感情为什么就是没变，他问自己。手指顺着程扉的头发滑下去，滑到发梢的时候微微皱了皱眉，不对啊，这发梢怎么是栗色的，印象中，应该更为深黑，有如柔媚的夜色……

　　尹夜凝突然打了个寒战。

　　程扉的发色一向比较浅，而纯黑的那个，其实是……

　　他才发现，他坐在床边看着的，心里思念着的，好像并不是这个躺着的人。

　　他立刻摇了摇头，脑海中却偏偏浮现出他不愿意去想的东西。F的微笑，他安安静静的样子，继而是他的脸，那张被电流灼伤的，看起来惨不忍睹的脸……

　　不不不！别想他了，忘了吧，他已经不在了。

　　就当是一场梦，一场噩梦……

　　可是，为什么胸口那么苦闷那么酸涩。

　　又过了几天，他本并没有期待什么，从家里拿了换洗衣服去了医院，程扉就已经醒了。

　　这用“大喜过望”来形容都不过，医生检查说程扉已经没有大碍，留院观察几日之后，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

　　“你……你是怎么醒的？”

　　程扉大概觉得这是个傻问题，微笑着摇摇头：“你还不如问，我是怎么那么笨才会从楼梯上摔下来。总之——这些日子一定给你添了很多麻烦，谢谢你了。”

　　“都是他的错，”尹夜凝低下头，脸色惨淡横下心来才勉强提及：“我要向你道歉才是。”

　　“他？”

　　“F，他把你从楼梯上推下去，我知道的。别担心，因为他以后再也不会……”

　　“等一下，”程扉打断了他：“没人推我，是我自己跌下去的。”

　　“……你说什么？”

　　“没有人推我，是我自己跌下去的。”

　　“程扉，”尹夜凝的脸色已然很难看：“你不用包庇他。”

　　“我干什么要包庇任何人？要是他真推我了，我肯定不能饶过他。可是他真什么也没干，我记得当时自己站在楼梯上面，他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吓了我一大跳，于是一惊就忘了自己是站在什么地方了，一脚踩空了摔下去……”

　　尹夜凝的心脏好像被什么重重锤了一下，七零八落地乱跳起来，强自镇定道：“可是，可是那时候洛南他说……他说亲眼看见F推你下去的！”

　　“他在哪看见的？”程扉皱眉摇摇头：“他看见了什么并不为算啊，我是当事人，有没有人推我谁比我更清楚？”

　　“我想想……因为那时候我和F站得很近，他也确实伸手想抓我，然后我又跌下去，看错也是很正常的吧，”程扉说着，脸色也是一变：“喂，阿凝，你不是因为这事儿冤枉人家了吧？他人呢？”

　　尹夜凝的脑子已经乱了，几乎有一种立刻冲去实验室立刻把F抱回来的冲动，他拼命压抑着，为自己残酷的行为找开脱：“可是后来，后来他明明还对你……他到医院里把你的氧气管拔了，害得你差点死……”

　　“啊？”程扉一愣。

　　夜，我坏掉了……我不知道我干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尹夜凝心脏突然一缩，脑海里浮现出F的声音。

　　我真的不知道……

　　他根本没有在意过他说的这番话，直到现在。

　　……已经迟了。

　　“阿凝你去哪？”

　　他没有回答，飞快的跑下楼，气喘吁吁地跑到停车场。都已经发动了车子，他又突然灭掉引擎，伏在方向盘上大口喘息起来。

　　手脚的血液像是在逆流，四肢酸软无力，他那么想要去那个地方，又那么惧怕去那个地方。

　　去那个地方干什么？把他抱回来？已经把他弄成那样了，已经毁掉了一切了，现在再去有什么意义？

　　不如就这么算了？

　　这个念头确确实实划过脑海，而且他还思考了好一阵子。反正……他只是个机器人而已；反正……误会了他，也不全然是自己的错；反正说来说去，自己想要摆脱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如将错就错，让一切过去算了。

　　本来，心里放下了一个机器人，就是错误的。刚好，那么做，修正了歧途。

　　可是……就这么让他躺在那冰冷冷的地方……

　　让他那么委屈，那么痛苦，那么凄惨……

　　F曾经那么爱他，什么都愿意替他做。

　　他最终，却这样对他。

　　尹夜凝真的不想去实验室，如果他去了，见到了F，他觉得一切都会永远没完没了了。

　　可是，无论怎样矛盾，无论怎样纠结，他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实验室里还是漆黑一片，方基礼仍没有回来，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他的脚步声。走走，停停。

　　巨大的电机还静立在房间的一角，电极上面，还残留着焦黑的痕迹。

　　F却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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