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集

　　桓悦心底一片惊涛骇浪难以言表，正在这时，他忽然屏住了呼吸。

　　——湘平郡主抬首，目光朝他这边投来。

　　这一看之下，桓悦顿时看出了问题。
　　明湘在襁褓中被南朝采莲司选做冒充湘平郡主的人选，自然是因为她幼小的时候和柳饮冰生的很有几分相似。尽管随着年龄长大，她容貌中与柳饮冰相似的部分渐渐淡化，直到长成，和柳饮冰相似的那几分颜色已经淡化到了极点。但不能否认的是，在她年幼的时候，和柳饮冰看上去还是很有母女相的。

　　因此桓悦在看到面前不远处这个湘平郡主的正脸时，第一时间就从她的面容上做出了判断。
　　这是大概十岁出头的桓明湘。

　　“皇姐？”桓悦下意识开口。

　　很显然，年幼的湘平郡主既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他。她漂亮的眼睛望着桓悦的方向，唤出的却是琳琅的名字：“打听清楚了？”

　　还显得很青涩的湘平郡主贴身侍女琳琅快步而来，身上穿的是宫女的青衣，开口时还在喘息，声音却刻意压低了：“是，奴婢，奴婢打听清楚了！”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刹那间桓悦已经辨认出，这里是凝和殿往御花园之间的一条小径，地处偏僻，等闲宫人很少会放着宫道不走，绕来走这条小路。

　　皇姐和琳琅为什么要悄悄来到这里？

　　桓悦满腹疑惑，他一时间甚至辨不出眼前所见是真还是梦境。
　　而那一边琳琅已经开始低声絮语，在听到她的话那瞬间桓悦一愣。

　　“魏王准备在今晚宫宴上发难。”琳琅的话音又急又快，“王妃命青桃打着装裱那幅松鹤迎寿金瓯无缺双面绣的幌子过去试探，发觉咱们在应延门的人已经不见了。”

　　松鹤迎寿金瓯无缺双面绣。
　　桓悦立刻想起，这是有一年先帝万寿节宫宴，柳饮冰花了大价钱寻来南边的绣娘，精心献上一卷宽七尺，长九尺的双面绣，正面是金瓯一统，反面是松鹤延年，都是极其好的意头。尤其是妃嫔皇女做绣品的不少，但想得起来用金瓯无缺这样对皇帝来说格外不同的意象，还真的只有一个柳饮冰。
　　这幅双面绣当年大大出了风头，先帝连声夸赞，赐给凝和殿很多贡品。按时间来算，那一年湘平郡主确实只有十岁，太孙桓悦才刚刚七岁。

　　那时桓悦年纪还小，记性却已经很不错了，他印象里，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寿宴，无非是办的格外大了些，连废魏王父子一如既往的找茬都显得平平无奇毫无亮点。

　　但从现在听来，他显然错过了一些东西。

　　桓悦心思飞转，侧耳倾听，不多时便从琳琅与湘平郡主的对话中拼拼凑凑猜出了全貌。
　　——武安王妃母女虽说选择了东宫一党站队，但事实上，她们是有自己独有的消息渠道的。
　　太孙年幼，东宫一党奉太孙为主，但实际上人各有心思。东宫臣僚那时对武安王妃母女能力的信任有限，而柳饮冰母女其实也并不完全信任东宫臣子。她们虽然身在深宫，却不敢将消息来源寄托在东宫臣子身上，否则以她们的处境，很难辨别清楚什么是东宫需要的，什么是东宫臣僚的私心，恐怕不知不觉就会当了别人手中的刀。

　　深宫女眷要从外得到消息，方式无非就是那几种。但无论哪一种，都是犯忌讳的。
　　内宫外朝绝不相通，内宫宫人更不许私自夹带任何物品。无论事实上这条规定执行程度如何，但在明面上，这绝对是不允许触犯的铁律。

　　从琳琅的话中，桓悦很轻易就猜了出来。
　　凝和殿的消息渠道，被人盯上了。

　　“人已经被带走了，众口一词的说是宫宴临时要人，抽调过去帮忙，但奴婢打听过了，是华音宫的宫人把他们叫走的。”

　　“容妃。”湘平郡主喃喃道，“魏王果然拉拢了她，我就说年前魏王妃入宫请安，为什么特意去华音宫拜会。”

　　桓悦的眉头稍稍一扬——他从来没听说过容妃和魏王之间有什么瓜葛，否则登基之后不问罪容妃就算是她运气好，更不可能依循旧例加封容妃为贵太妃了。

　　“母妃呢？”湘平郡主轻轻地道。
　　她年纪尚小，身量尚幼，面上稚气未消。然而这一刻面色沉定下来，却俨然十分端正沉静可靠了。

　　琳琅低声耳语几句。

　　湘平郡主就微微颔首，神色看不出喜怒。

　　“容妃很看好魏王啊。”她轻轻叹气，“否则魏王身在宫外，哪里能查到我们在宫中的人手呢？”

　　此言非虚。
　　先帝尚在时，晚年容妃得宠可说第一，和坐在后位上木雕泥塑一般的梁皇后相比，容妃自己在宫中的人脉可说远胜于她。既有宠爱又有子嗣，容妃在宫中行事便利程度不是他人可以相比的。

　　“各家的孩子都进宫了吧。”湘平郡主温柔地道。
　　她低低说了两句，琳琅旋即领命而去。

　　这里只剩下湘平郡主一个人。
　　她象牙白的裙裾在风中轻飘，秀美的小脸上毫无喜怒。旋即她转身，朝着凝和殿的方向走去，行动间裙摆发丝丝毫不动，像一尊漂亮苍白的人偶。

　　桓悦心底忽然悄悄一颤。

　　他知道，皇姐的心情绝不会像她表现出来这般平静。

　　一旦凝和殿打探内外消息的事情被揭穿，先帝纵然不会因此问罪嫡幼子仅剩的妻女，对凝和殿的看重宠爱也绝不会再似从前——但这恰恰是凝和殿柳饮冰母女立身之本，是她们身家性命所系的筹码赌注。

　　随着湘平郡主举步，桓悦下意识想要跟上去，他甚至没来得及动作，只心念一转，刹那间眼前景象倏然颠倒旋转，眨眼间环顾四周，已经到了另外一处地方。

　　一条画舫停泊在凝和殿后瑶池边，七八个年纪相仿的皇子皇孙围在湘平郡主身侧，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湘平，咱们一起坐船下去玩儿。”

　　“就是就是，我们都还没坐过画舫呢！”这是九公主，和湘平郡主年纪相仿，却比她大上一辈，“好侄女，我记得这条画舫是父皇独赏给你一个人的，我眼馋好久了，好不容易你今天愿意把它从库里拖出来，怎么能丢下我。”

　　皇子皇孙们因为九公主故作老成的‘好侄女’笑了起来，礼王长女和礼王世子是对双生子，牵着手站在一边，也嚷起来：“湘平姐姐，带上我们，带上我们。”

　　这些皇子皇孙都和明湘在一处上课，明湘连先帝的宠爱都能牢牢抓住，想引这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过来很容易。她站在一边，犹犹豫豫：“可是我不敢……”

　　九公主快人快语：“你把画舫弄出来，不就是想下水吗？”

　　湘平郡主犹豫着：“可我是想一个人乘画舫过去，九姑姑你也上来的话，我怕刘贵嫔担心。”

　　刘贵嫔就是九公主的生母。

　　九公主一挥手，很豪迈道：“不会的，这里这么多宫人护卫着，画舫又平稳，不是那等小船，很安全——大不了不让母妃知道，对不对？！”

　　这些玩在一起的皇子皇孙无一不是平日里备受娇宠的小主子，等闲出宫出府都难，一个个乍一见画舫，都跃跃欲试想要上去，当即一个个连声应是，又转过头要吓唬身边的侍从：“不准说给父王母妃听，知道么！”

　　湘平郡主抿了抿嘴，像是想笑：“好了好了，不是要你们骗人的意思，既然想上那就上来吧，不过话说在前头，可不是我撺掇你们上来的，到时候挨了骂，别埋怨我就好。”

　　“谁敢！”九公主一拍胸脯，“快快快，快上船来，父皇要知道了，我这个做姑姑的一力担当！绝不让你受委屈！”

　　眼看着这群皇子皇孙一个个迫不及待地奔上画舫，湘平郡主却没急着上去，而是低声对九公主面露不安的奶娘说：“李嬷嬷，我母妃是知道我要用画舫去瑶池采花的，九公主她们不知怎么听到了消息跟过来，兹事体大不容轻忽，我已经叫梅酝去和皇祖父请示了。”

　　果然奶娘面色一松。

　　画舫是皇帝赐下的，就算知道了孩子们要上船玩，多半也不会生气，只会叫侍从当心护着，就算磕了碰了，只要不严重，也不会问责侍从。但如果事先不禀告，在画舫上哪怕磕破了油皮，回去都要吃挂落。

　　明湘笑吟吟地往画舫上走，她的目光明净，从画舫上的人面上一扫而过，目光短暂地一顿。
　　那是容妃所出的十七皇子，如今只有五岁。

　　桓悦隐约记得，十七皇子没养住，这孩子对花生过敏，容妃养的很小心，饶是如此也没防住，先帝驾崩前一年，十七皇子在容妃的华音宫里吃了盏汤茶，忽然就倒下了。太医来的时候已经不行了，说是汤茶里加了花生，引起喉痹堵塞气道，活生生窒息而死的。

　　如今这孩子生龙活虎地张开了手，在画舫上跑动着，格格笑起来，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张手护着他。

　　“快一点好不好！”礼王长女探着手去够湖里的一支莲蓬，“湘平姐姐，咱们往湖中心去呀！”

　　湘平郡主恰到好处地犹豫：“瑶池太大了，咱们晚上还得回去更衣赴宴，万一晚了怎么办。”

　　礼王世子没心没肺：“皇祖父最疼咱们，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责怪呢！去迟了也不怕，皇祖父不跟咱们计较。”

　　先帝对于年纪幼小的儿孙格外宽容，礼王世子也不大怕。何况这里都是年纪相仿的幼小皇子皇孙，有湘平郡主这样格外得宠的，也有九公主和礼王世子姐弟这样会撒娇嘴又甜的，一个个在先帝面前都很得脸。只要不闯大祸，先帝是绝不会对这群孩子发火的，于是闻言一个个跟着附和，湘平郡主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还是点头说好。

　　九公主攀在船头嚷着要侍女给她摘花，忽然回过头来：“对了，湘平，你怎么不叫盛仪和太孙过来？”

　　湘平郡主于是无奈道：“我原本悄悄过来乘画舫摘几支花就是了，一个也不想带，谁叫你们自己摸过来的？现在把你们几个扔下去还来得及吗？”

　　九公主笑着去拧她的脸：“好你个湘平，居然这样跟姑姑说话！”

　　画舫上九公主抓住明湘揉捏脸颊的时候，不远处画舫一角，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桓悦合上眼，睫羽无声闪动。
　　他知道明湘为什么没有叫上他和盛仪郡主，为什么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过这件事了。

　　明湘令人设法引来这些皇子皇孙，目的原本就只有一个。

　　这一整条画舫上，九公主也好，礼王世子也好，全都是顺带用来掩人耳目的障眼法，明湘真正用意所在，只有十七皇子。

　　容妃所生的十七皇子。

　　瑶池宽广，这群孩子们被明湘三言两语撩拨动了心思，一个个嚷着要往湖中心去。一来一回决计赶不上宫宴，板上钉钉要迟到了。

　　年纪幼小受宠的亲儿孙迟到，先帝只会一笑了之。可容妃再得宠，也只是嫔妾，决计没有胆量姗姗来迟。

　　容妃扣住了凝和殿收买的应延门侍从，明湘就扣住了十七皇子。

　　唯一的儿子还在瑶池上跟着画舫飘荡，容妃真的还敢依照原计划，在宫宴上魏王对凝和殿发难时配合行事吗？

　　桓悦垂眸，他抬起手想去抚一抚湘平郡主的发顶，手却落了个空。

　　湘平郡主背倚在船头，柔和地微笑，就像个温柔腼腆的小姑娘——但温柔腼腆这四个字，和她可半点沾不上边。

　　她的目光望着十七皇子，神色柔和，目光中却透着别样的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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