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行录

　　这胖妇人也是个狠人。

　　她本是妓坊中的妓子，与人私奔被骗了钱财，心有不甘之下杀了骗她的男子，自己带着仆从跑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路上不过是生了个小病，被小仆从得了手，拿着枕头差点没把她给闷死。

　　要说崔大碰上她也是运气。

　　这女子是个有手段的，妓坊里的那套耍起来得心应手，起码挣钱很有一手。崔大最缺的就是银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能将就一起同行。

　　一个是报仇的逃兵，一个是私奔的妓子，都有人命在身。

　　两人一路躲躲藏藏，崔大去往敦煌的行程被拖得异常慢。

　　这一走，就走了一年多。

　　吐蕃军在河西四处点火，此前攻打瓜州时，他以为能碰碰运气，遇到尚赞摩，哪知上天也不给他这个机会。人不在军中，消息闭塞，差点命丧吐蕃人之手，不敢再拼运气，赶紧往西跑去沙州。

　　至此，吐蕃已经占领了除沙州外的整个河西。

　　崔大的希望仅剩敦煌城。

　　他看着似是而非的城池，生出了恍惚之感。

　　像敦煌，又不那么像敦煌。

　　牵着驴车走在沙州城的巷道，房屋和梦里完全不一样，让他产生了几分怀疑。

　　“郎君，妾身的腰都坐累了，是不是找个地方先吃个饭，休息一下呀？”

　　思绪被打断，崔大咬牙应了一声，吃吃吃，这个女人一路都在吃，如此肥硕，还腰身？不知节制！

　　吐槽归吐槽，掀开车帘时，他已换上一副笑脸，扶着她走下驴车。

　　“前方正好有一间食肆，我们去看看。”

　　崔大边走边四处打量，企图寻找一些熟悉的蛛丝马迹。

　　女子很少见他如此专注，心中生出了几分疑惑，试探道：“郎君可是答应过妾身，来沙州找到亲人，就会与玉珠行嫁娶之礼，万不可食言哦！”

　　崔大虚虚扶着她的腰肢，安抚道：“那是自然。”

　　男人当真能靠得住吗？

　　玉珠虽然有些怀疑，但这一路行来，比起那个骗她的男人，崔大对她倒算尚可。

　　这沙州城气候不好，风沙吹得她有些睁不开眼，但胜在与大唐断了联系，他们俩都可以光明正大的闲逛，街道两边林立的商铺，偶然看到跳胡旋舞的胡姬，玉珠想到了赚钱的法子。

　　两人如此，在沙州城里晃荡了月余，一个在认真的找人，一个在认真的赚钱。

　　崔大在城里转了个遍，半个影子也没寻着，难免消沉。

　　眨眼又是佛诞日，玉珠挣钱的那些玩意儿他都不会，也没兴趣，看着城里百姓一大早就出城去诘拜，他也跟着去凑热闹。

　　看到了人们口中气势恢宏的崇教寺，这哪能算什么大寺？乡下人的眼界真的不行，这和长安城里的比起来，实在算不得什么。

　　但是，看着这寺的样子，几分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免疑惑，他是不是真的梦里来过这里？

　　“喂，你什么时候来的？”

　　崔大正看着聚精会神的看着僧众们抬起佛像，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吓一跳。

　　他疑惑的看着眼前的胡人女子：“你问我？”

　　“是啊，你是在找她吗？”

　　崔大仔细的打量着她，他并不认识什么胡人，难道她是认识玉珠？想想最近玉珠确实和胡人打交道比较多，只是没想到她今日也来了这里：“你认识她？她也在这儿？”

　　这话问得胡姬对自己的记忆也有了几分犹豫：“啊……我应当没记错啊，你之前是在长安吧？你不是来这里找李辛氏的吗？”

　　“你说李辛氏？长安？”他难以置信，“你说她在这里？”

　　胡姬疑惑道：“你不是来找她的吗？”

　　崔大不自觉的拽紧了袍角，问：“辛氏在哪里？”

　　“诶……我早上在李氏洞窟里看到她了，她在那里画……”

　　“李氏洞窟？”他激动的伸出手，一把抓住她的衣袖。

　　胡姬慌张的扯出自己的袖子，她被崔大脸上的神色给吓着了，那双眼睛里透露出来的兴奋和激动绝对不正常。

　　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她慌张的看了下四周，大家都沉浸在浴佛的喜悦中，没人注意这里，她慌乱得不敢再多看崔大一眼，转身跑了。

　　跑了又能怎样？

　　崔大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感慨上天也是眷顾他的，居然送上门来告诉他辛氏活着。

　　“哈哈哈……”

　　辛艾脖子有些酸痛，抬起头看了一眼几乎就要完工的洞窟，内心的成就感爆棚。

　　芸奴看她抬起手捏着脖子，赶紧上前去，给她锤了锤后背。

　　“娘子，已经快完了，您不然歇歇吧？”

　　这是她亲眼看着她一笔一笔画完的，这几年从无到有，芸奴也感触颇多。

　　除了最大的卧佛像，佛像身后的比丘、圣众，连佛龛里的观音塑像都已经做完，只差她这半壁的经变画了。

　　辛艾摇了摇头：“我不累。”说完又拿起画笔，描绘起来。

　　芸奴自知劝不动，也不敢耽误她，只好继续站在一边安静的看。

　　洞窟里只有他们俩人，静悄悄。

　　陡然听见有脚步声传来，辛艾头也没回，她以为是巴桑。

　　来人没有吱声，只是站在门洞静静地看。

　　等辛艾画完这篇天色已昏暗。

　　她揉了揉发涩的双眼，起身往外走去，走到门口，才发现有人站在那里。

　　那人站在阴影处，她一时没分辨出来人是谁。

　　看着身形不像巴桑，或许只是哪位工匠吧。

　　她错身准备出洞窟时，突然被那人叫住。

　　“李辛氏。”

　　？

　　辛艾疑惑的看着他从阴影中走出来。

　　“崔大？”

　　芸奴看着她的神色，感觉不太好，这个人她没见过。

　　四下无人，巴桑还未过来接她们，这人表情看着诡异，她反射性的拉着辛艾往后退了退。

　　“你怎么在这儿？”

　　“这应该我问你才是，你怎么在这儿？”

　　“我……”辛艾敛了神色，“我本就是沙州人士。”

　　崔大盯着她的眼神不善，想起来刚才看到门口的碑文，道：“我想起来了，你夫家是陇西李氏，你这是自己找回来了？”

　　“是。”

　　“果真如此。”

　　一个女子，孤身躲过了长安乱，还平安回到了沙州，真是不敢让人小瞧。

　　“你孤身一人来的吗？崔翁呢？”

　　“阿翁仙逝了。”

　　辛艾皱了皱眉：“何时的事？”

　　“你一点也不伤心。”

　　是的，辛艾眼里只有疑惑，没有伤心。

　　一个当初因为利益捆绑在一起的人，为何要伤心？

　　但是，她看得出来，和当年相比，崔大神色相当阴郁，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她不欲激怒他。

　　她叹了口气：“你我已经多年不见，世事难料，崔翁不在了，你可好？”

　　或许是从她的话语中听到了对自己的关心，崔大忽然变得和悦：“不是很好，但是现在找到你了，应该会好起来的，你说是吧？”

　　辛艾点了点头：“自然。”

　　空气突然又沉静下来。

　　辛艾想离开，不知道怎么开口，而崔大就这么看着她，一声不吭。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突然传来声音：“诶？你果然还在这里啊！”

　　僵持的气氛被打破，辛艾松了口气，终于来了救星。

　　“王博士，找我有事吗？”

　　“巴桑让我过来告诉你一声，他在灵悟法师那里等你。”

　　“好，我跟你一起过去。”

　　她扭头看向崔大：“我要回去了。”

　　“嗯。”

　　“你现在住在哪里？等我忙完去找你。”

　　“我住在沙州城里，怀安客栈。”

　　辛艾心里咯噔一下，面上维持着笑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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