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星空的蛙

　　返回住处后，我一直在回想今天去徐幼言家拜访这件事，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这个女人明明就是徐幼言，她为什么不承认呢？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后来再一想，才发觉可能是自己太冲动了。即使是现在这个年代，“已婚女人的情|夫”这句话还是带有深深的道德评判色彩，更何况这还是一位稍微上了点年纪的女人。既然方媛说她是画家，那说不定她在艺术圈还是有点名气和地位的，这样有容貌，有身份，有地位的中年女人，事业也可能正处于上升期，是绝对不允许自己的任何“把柄”被别人握在手里的。虽然我的本意并不是想要窥探别人的隐私，但是在什么都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陌生男人径直跑到她家里，开口就询问她和别的男人的关系，确实会让人感到尴尬和难堪。假如当时她丈夫或孩子在家呢？又或者她正好在家接待客人呢？我太疏忽大意了，这些问题都还没有考虑清楚，就敢如此贸然拜访她的家。

　　距离第一次拜访徐幼言大约过了半个月时间，又是一个星期日，我决定这天下午再次登门造访。不过有了第一次失败的经验，我想出了一个小小的计策。我把写着她家地址的那本方清的日记本（不是原本，而是方媛给我的复印本）装在一个小盒子里，然后在盒子的封口处用胶带简单粘了一下，之后我去楼下保安室问保安要了一个快递单，把它贴在盒子上面，然后用笔在快递单上写了她家的地址（收件人）和我家的地址（发件人），我拿着这个“假快递”坐上了地铁，顺着原来的路线，一直到她家小区门口。像上次一样，这次保安依旧没有阻拦我，让我顺利溜了进去。

　　下午大概两点左右，到了她家大门口，按了门铃。这次已没有像上次那样忐忑了，我有一种今天肯定会马到成功的预感。

　　“谁呀？” 又是上次那个声音。

　　“您的快递到了。” 我在外面大声喊。

　　不一会儿，她推开门，我看到她头发披散着，眼角有些睡意，一边开门一边克制着自己想打哈欠的欲望，我猜她刚才可能在午睡。开门后，她抬头看了看我，可能是发现我穿得比较得体，面部也经过精心修整，不像是送快递的，所以她看着我的眼神有点迷茫，显然，她不记得我了。

　　就在她准备开口时，我用双手抓住盒子两端，把贴着快递单的那一面朝向她，然后轻轻晃了晃盒子，示意她看看上面贴着的快递单。

　　“我好像没订过快递呀？” 她先看了看盒子，抬头又扫了我一眼，随即仔细盯着盒子上贴着的单子。

　　“可是地址确实是您这里的，如果您不确定的话，先打开盒子看看吧。” 我一边说一边把盒子递给她。

　　她接住了盒子，又仔细看了看上面贴着的单子，她的表情显然表明她不知道发件人的地址及姓名，但收件人的确是她，地址也是她家，因为这都是我写的。她当时一定在想：这到底是谁寄给我的呢？接着她毫不费力地就把盒子打开了，然后拿出了我提前准备的、方清的那本日记，翻了几页。此时我注意到她脸上表情的变化，从刚开始镇定自若，到后来的惊讶不已，心情仿佛过了一个山车。她合上日记本，又抬头望了望我，突然，她像是猛然想起什么。

　　“我想起来了，进来吧。” 我的预感是对的，她果然没有像上次那样把我拒之门外。

　　“谢谢。” 我顺势把门从外面拉开，跟着她进屋，然后重新把门轻轻带上。

　　她在前面走了没几步，侧身弯腰从旁边的鞋柜里拿出了一双男士拖鞋，递给我。

　　说：“这是我儿子的拖鞋，您应该可以穿。”

　　我脱了自己的皮鞋，换上了她递给我的拖鞋，然后跟她进了里屋的客厅。

　　“在沙发上坐吧，我去倒茶给你喝。” 她一边招呼我坐下，一边把日记本轻轻放回到盒子里，再把盒子放在客厅里的那张方形桌子上，接着迅速移步进了厨房。

　　“哦，谢谢。不必这么费心。”本来我不想让她这么麻烦的，但是她行动敏捷迅速，我的话刚说完，就听见厨房开始烧水的声音。

　　此时，我才注意到她家里的摆设，这是一栋三室一厅的房子，第一次来的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从房子的外表上看，很明显属于老小区，老建筑那种，小区里面环境很好，树木长得特别高大茂密，只是公共设施给人一种老旧破败的感觉。但是进她家，屋内给人的感觉就完全不同。我坐在沙发上，从我的位置，一抬头就能看到客厅的墙壁上挂着梵高那幅绚丽多彩的《向日葵》临摹本，和它并排紧挨着的地方，挂着另外一幅似乎是印象派画家的临摹作品，忘记作者是马奈还是莫奈了。这两幅作品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宗|教主题的油画，上面各色男男女女都半|裸着身体，表情各异，栩栩如生。

　　家里的各色家具摆放的很整齐，上面都没有多余的饰物，每件物品都放置得恰到好处。客厅那张方形桌子的中间摆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相框，相框里有一张照片——她和一个年轻男孩的合照，我猜男孩应该是她儿子。沙发前面有一个北欧式精致短腿桌和一把黄色日式木制小座椅，桌椅都被擦的一尘不染，我甚至还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沙发另一端靠墙的位置上，有一个六层细长状的高书架，里面插着各种各样的书，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我注意到书架从下到上数第四层靠左边的位置，有几本方清的小说。书架旁边放置着一台大型的落地式空调，冷风呼呼地从排口处吹出，难怪刚才一进她家门的时候，给人一股冷飕飕、凉爽的感觉，与外面的炎热天气形成强烈对比。对面不远处是一个大阳台，阳台旁边有一个用高高的三脚架支撑起的画板，上面还有一幅未完成的静物画。阳台的另一侧放着大大小小几盆绿萝和多肉，在阳关的照射下，显得翠绿翠绿的，让人看着心情十分舒畅。总体来看，我觉得主人家应该是一个很懂生活情调的人。

　　不一会儿，她端着一个托盘走出来，托盘里有一个盛茶的紫砂壶，旁边放着几个小型的紫砂杯，杯口全都朝下。她把托盘轻轻放在沙发前面的小桌子上，然后一只手捏着紫砂壶的耳朵，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其中一个杯子的杯身，在空中划出一个巨大的弧度，等到了桌子上的时候，杯口已经朝上了，她重复了两次这个动作，此时有两只杯口朝上的紫砂杯，并排摆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她提起紫砂壶，倾斜杯身，让冒着热气的茶从壶嘴里慢慢倾入两个杯子里，每个杯子都没有倒满，大半杯的样子。

　　“请喝茶。” 她端起其中一只杯子，一边递给我一边说。

　　“谢谢。” 我赶紧接了杯子。

　　接着她坐在沙发的另一头，端着另一个杯子，一边喝茶，一边开始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我。我注意到，她的脸色红润，刚才披散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扎起来了，两只小小的、精致的耳朵露在外面，整个人已经没有了刚才的睡意。虽然没有化妆，但看不出脸上有岁月的痕迹。通常这个年纪的女人，脸上都会有那种由于长期操持家务而带来的疲劳感，就像我妻子和老高妻子那样，但是她完全没有，年轻得让人诧异，仿佛进入了一个时间凝固的空间里。我突然对她，以及她的生活感到一丝好奇。我确定她看起来不是一个难缠的女人。

　　“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她首先开口道。

　　“哦，我叫李峰，木子李，山峰的峰。” 我回过神来。

　　“那刚才快递单上那个人就是你咯？”她想起了刚才看到的快递单上的信息。

　　“不错，那张快递单是我写的。为了能顺利见到您。”

　　“你能来找我，想必事前已经了解过我的基本信息了吧？” 她脸上表情已经舒展开了，跟我说话时，不经意间会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只是知道您的名字和家庭住址而已。” 我实话实说。

　　“你先告诉我，你不是记者，对吧？”她突然这样问。

　　“额，对。我不是记者。”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只能如实答道。

　　“你知道半个月前你来我家，我为什么要拒绝你吗？”

　　“对不起，那天是我太冒昧了，吓到您了吧。我想，换成谁，都会是这样的反应。”

　　“那天你说你是专程为方清的事来找我的，我就以为你是记者。我不喜欢跟记者打交道。”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有记者来找过您吗？” 我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

　　“还没有，但自从方清的小说一部接一部出版以后，我担心会有记者找到我。我不想因为方清的名声大噪，而扰乱现在平静的生活。”

　　谈话进行到这里，方媛说的“已婚女人的情|夫”这句话，一直徘徊在我的脑海里，我猜她应该是怕记者找到她，说夸张点，威逼利诱她说出当年的“出|轨”往事。如果方清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想她是不会这么担惊受怕的，因为没人会对一个普通人的私生活充满兴趣，毕竟这种事真的太普遍了。

　　“我不是记者，我是方清的大学同学，他一直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去世了，我觉得该为他做点什么，最近我正在写关于他的传记。” 我如实相告。

　　“方清是一个小说天才。” 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嗯，他的小说我都看了，写得很好，但我并不是全部都明白。”

　　的确，我在小县城呆了那么久，平时的生活已经被家庭和工作占满了，根本就没有时间和闲情看小说。对于现代小说的各种流派、小说的写作手法以及其中包含的文学和思想价值等等，全都是一窍不通。当徐幼言说方清是一个小说天才时，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高估了方清小说的价值。毕竟她是画家，而不是作家。但我能看出来她眼中的真诚，她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我想你不一定了解他吧？” 她接着说。

　　“方清的确是一个让人觉得矛盾的人，以前我总以为自己了解他，但是现在我觉得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描述他。”

　　“这就对了。” 她一副已经知晓一切的表情。

　　“什么对了？”

　　“他不是一个轻易就能被定义的人，你知道，一切天才都是如此。”

　　那天我们一直在谈论这个话题，其实我想更多了解方清和她的关系，但是我总觉得徐幼言没有提到这件事，我贸然这样问，会显得很没礼貌，不仅因为她是女人，也因为当时在她家。

　　“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看看钟，不知不觉两个半小时过去了，我觉得不能太长时间打扰她周日难得的休息时间。

　　“再喝一杯茶走吧。” 她一边说，一边要来给我倒茶。

　　“不了，谢谢，我能问您要一个联系方式吗？或许以后还会再登门拜访。”

　　就这样，我们互相留了电话，然后我跟他道了声再见，她把我送到门外，我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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