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灵

　　“云泽、云泽，我现在能帮你什么吗？你到底是怎么了？”明昭赶紧把手伸出去探了探他额上的温度。

　　“我……没事。”他有些艰难地答道。

　　“可你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没事的样子啊。”

　　“只是……旧疾而已。”

　　“能站得起来吗？我扶你回去休息。”

　　云泽闭眸点了点头，看得出来他已经没有多少余力了。

　　明昭扶起他，她再一次看到了，他衣袖下的皮肤，那是……鳞片？

　　别看明昭是个女生，可她常年东奔西跑的，体力一点也不比同龄男生差，把半倚在她身上的云泽带回去，对她来说并不难。

　　直到让云泽躺到床上去了，看到他面色好转了些，明昭才坐下来，开始思考一些问题。

　　比如，她的姨婆和十年前的那件事有没有关系？

　　这场迷雾是云泽放出来的吗？是他不想让她靠近那里吗？然后他又将她引出来？

　　她想起之前她听到的那悠远清越的声音，还有云泽皮肤上似乎是鳞片的东西……龙吟？龙？

　　被降灵以后，他拥有了这样的姿态吗。

　　他是神，能够阻止她进入那个地方，那，这十年来她不能够回到古镇，会不会也是因为云泽他，不想她回来？

　　明昭心里有些难过，她一直以为是这片土地本身在拒绝她，拒绝她来带走已经成为神的云泽，难道是云泽他自己不希望她回来么……

　　是了，她一直都很想和云泽在一起，带他离开这里，可云泽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她认为在这里很孤独，是被这片土地束缚着，永远也不能离开，被世人遗忘是件很痛苦的事，但云泽他……是怎么认为的呢？

　　会不会一直以来是她自作多情呢？她垂下了眸子，心里突然难过得紧，她现在有些混乱了。

　　云泽现在看起来已经好了许多，她留了一张纸条，然后离开了。

　　回去以后姨婆问她有没有把东西送到，明昭只说迷路了。

　　她特意留意了姨婆的表情，可从姨婆的脸上，她什么也看不出。

　　明昭心里闷得很。

　　在她心里，对姨婆的怀疑越来越多。

　　很多她在十几岁的时候不觉得奇怪的地方，现在细细想来，都有些说不通了。

　　如果姨婆和当年的事有关，那为什么她要让她回来？

　　姨婆就不怕她还记得当年的事，然后来带走自己最喜欢的人吗？

　　明昭想不通。

　　因为她不知道她才是当年最适合被降灵的人，她只以为这片土地从一开始就是想夺走那个她最爱的人。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精神也蔫了下去，晚上入睡前，她瞥见姨婆点上了香。

　　本来她什么也不会想的，可现在明昭心里……有了裂痕。

　　她把那把上面刻有古朴花纹的刀取出，在姨婆没有注意的时候，放在了枕头底下。

　　她不放心。

　　夜晚，明昭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她回到了自己十几岁的时候，还很稚嫩的时候。

　　她梦见了十年前的那个场景。

　　在树林的深处是山谷，山谷里有星空下的湖水，梦幻得不像在人间。

　　湖中有长了青苔的白石船，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在偌大的湖中漾起涟漪。

　　在星夜下，少女与他互诉心意，然后是一个青涩、却绵长的吻。

　　那时候她想，在这样美的地方许下诺言的他们，一定能长长久久度余生的吧，可谁知……

　　迎来的却是十年分离。

　　后来在湖心，他们见到了上面刻有从未见过的文字的石碑。

　　他们听到了自然的声音，没有形成话语，却使人立刻就理解了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来自自然的毫不加修饰的“语言”，那片土地在说：

　　你要成为神。

　　再后来就是明昭最痛苦的回忆。

　　图腾阵早已被准备好，这片土地只待一个有缘人的到来，一股巨大的力量束缚着她，她挣扎着，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拒绝，明昭以为自己逃脱不了的，但她却在——

　　下一个瞬间挣开了。

　　但，当她回首时，她看见了自己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景象：

　　在风阵的中心，云泽的双眸染上一层金色，那一瞬间，他看向她的眼神陌生至极，他朝她抬起手……

　　后来明昭就晕了过去。

　　醒来时人已经在姨婆家了，姨婆说：

　　好奇怪，有人敲门，把她送回来，但门开以后除了昭昭以外，谁也没见着。

　　姨婆问少女：还记得发生什么了吗。

　　不知为何，她摇摇头，说，不记得了。

　　她能感觉有一股力量在让她忘却一切，但她偏要记得，悄悄地藏在心里最深处。

　　是这片土地把云泽从她身边夺走，那时她想，总有一天，她要把他夺回来。

　　半夜，睡梦中的女子闻到了一股异香。

　　奇怪。和姨婆睡前点的，好像不是一种同香……

　　她迷迷糊糊地想道。

　　大脑越来越不受控制，她艰难地睁了一下眼睛，姨婆好像不在房间里。

　　在意识被完全控制前她摸出枕头下的刀，给了自己一刀。

　　醒过来了。

　　上臂也流血了。

　　拭去血液，把刀藏进睡衣袖里，她闭上眸，任由异香牵引着她，往外走。

　　此刻夜凉如水。

　　她又一次来到那片湖中，那个湖心小岛，那块石碑所在的地方。

　　她听见了姨婆的声音，姨婆在低诵着什么，阻……阻止？

　　姨婆要阻止什么？

　　明昭握紧袖中的匕首，然后睁开眼。

　　……镜子？

　　一面巨大的镜子？

　　以及，镜子中的……是她自己！

　　不！那不是镜子，那是——

　　门！

　　是一扇巨大的门！

　　空空的门，明昭隐约可见它的边框。

　　可为何，为何门那边会有另一个“她”？

　　明昭微怔。

　　另一个自己正在走近那扇风阵中的门，如果那是真的她，那现在在这边的自己，又是谁？

　　已经来不及细想，明昭她——

　　【分歧一】

　　立刻冲了上前，抽出匕首就朝那空空的门斩去！

　　发着寒光的匕首给门带来的是不可阻挡的雷电与火花！

　　她感觉那扇门在把她的匕首往里吸，她奋力地抵抗着。

　　很快，门消失了。

　　明昭感觉自己的身体也软了下来，她马上就要瘫倒在地，此时有人从背后抱住了她。

　　明昭回头，看到了另一个“她”。

　　她呆呆地望着“她”。

　　“她”笑了，“她”说：“眨一下眼睛。”

　　明昭乖乖眨眼，再睁眼时见到的已经是……云泽了。

　　明昭更加不明白了。

　　“让老婆子我，来告诉你一切吧……”明昭转头，看到了她的姨婆。老人家似乎也废了不少力，咳了几声。

　　“我没想到您会想要以障眼法来瞒过。”姨婆，不，是巫祝对云泽说。她依旧以对神的语气来对他说话。

　　为了恋人，十年前心甘情愿被这片土地所束缚的神。

　　接下来，姨婆说出了本应是明昭在十年前完成“祈灵仪式”的事，以及其他一些真相。

　　明昭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些。

　　“可我不管，不管怎样，我都要带他走。”明昭铁了心，十年，她不要让她十年费的功夫全都被抛到一边，她把头埋进了抱着她的云泽的怀里，像十年前一样，然后听到他轻而温柔的笑声。

　　“那么您要离开这里吗？”巫祝对云泽说。

　　“她在哪，我就去哪儿。”

　　巫祝没有再强求。

　　巫祝清楚，这次仪式被这样地打断，可能有好几年都不能再进行祈灵仪式了。她会在这里等，等到下一个有资质的人出现。

　　如果等不到……那这里也会像很多其他地方一样，再也没有“神”的诞生吧。

　　明昭多年的愿望实现了。

　　她带着云泽回到了她所居住的城市。

　　但很快，数月后，云泽的身体便越来越差，明昭找了很多名医也看不好他。

　　她迫不得已再带他回到古镇，然而现在，他们都已经彻底地同这片土地失去了联结。

　　“别哭……”在最后的最后，恋人抚去她眼角的泪水，“我希望你以后……都不再哭。”

　　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而她还要在没有他的世界里，再活很多年。

　　【分歧二】

　　看到另一个她自己正在走近风阵中的门，明昭她——

　　立即询问旁边的姨婆：

　　“姨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已经来不及了。”巫祝说。

　　巫祝想阻止云泽，但并没有成功。

　　“这是将自己完全献祭给这片大地……”没想到他竟然掌握了这样的方法。

　　明昭扑了过去，可那扇门明明看着是空的，却有如同玻璃一样的东西挡住了她。

　　“云泽、云泽！”

　　她抽出匕首试图破开这看不见的屏障，但已经……没有办法了。

　　她只能看着门内的他。

　　云泽对她最后说了一次：

　　我爱你。

　　后来姨婆说，因为云泽将自己完全献祭，付出了自己存在被抹消的代价，所以至少数十年，这片土地不再需要“神”的存在了。

　　“存在被抹消？”明昭呆滞地问道，她的目光不知道该投向哪儿。

　　很快，数日后，“云泽”这个人在所有人的记忆里都消失了，包括身为巫祝的姨婆。

　　不再是在别人的脑海里留下若有若无的印象，而是完全消失。

　　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过一样。

　　她刻骨铭心地记了他十年，却在几个朝夕间将他完全忘记。

　　这是不是，世事弄人呢。

　　从古镇回到自己居住的城市以后，明昭总觉得自己失去了奋斗的动力，反正她已经有足够多的钱了，那为什么不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呢。

　　她再也没有回去过古镇，直到几年以后，应几位友人之约来这个古镇游玩。

　　是了，明昭记得她有一位姨婆住在这里，小时候和几年前，她好像都来住过一阵，不过不是太熟悉。

　　进入古镇以后，她看到了一棵巨大的树，真的是好高好高。

　　“这得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吧。”友人感慨道。

　　树下有几个小孩正在玩耍。

　　不知为何，明昭心中升起一丝熟悉感。

　　她走过去，靠近那棵大树，将手轻轻地放在树上。

　　这棵大树……

　　“姐姐，漂亮姐姐，大姐姐！”

　　一个小女孩打断了她的沉思。

　　“大姐姐，你怎么哭了啊？”

　　“啊？”明昭诧异。

　　她摸了摸脸颊，她果真哭了。

　　真是奇怪啊，为什么会流下眼泪呢……

　　“我，姐姐也不知道为什么。”

　　是啊，她怎么就哭了呢。

　　“可能是沙子吹进来了吧。”

　　明昭低头笑着，对小女孩说。

　　【分歧三】

　　看到另一个她自己正在走近风阵中的门，明昭她——

　　“不可能，那、那不可能是我！”

　　她努力地想要看清，她感觉到天与地之间的力量都在涌向自己，她对周围一切的感知都变得非常清晰起来，她的速度也变得极快，她想到门那边去，就立即像瞬身一样到了门旁。

　　在明昭的姨婆，也就是巫祝的眼里，明昭的眸上已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明昭抓住了另一个自己的双手，她贴近“她”，然后“她”身上的障眼法就被破除，“云泽，是你！为什么……”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的身体越来越轻，她能感觉到这里的一切都能为她所用。

　　她似乎明白了，现在，要成为“神”的，是她了。

　　明昭果然更适合与这片土地相连，适宜到了极点，但她霸道非常，似乎要将这方水土的自然之力全都夺到自己身上了。

　　身为巫祝的姨婆惊讶至极，她阻止了想要唤醒明昭的云泽，“昭昭她……或许是已经成为‘真神’了，从此她再也不能回到我们居住的外面的世界了。”

　　明昭将通过这突兀的、仿佛桃花源一样出现在树林深处的、外界和里界的相接处，回到巫祝也只在前人代代相传的只言片语中提及过的里界。

　　云泽看向巫祝，他皮肤上的鳞片渐渐消失，他的力量也正在被明昭剥夺，“可我已经让她孤独了十年，不会再让她一个人下去了。”

　　他朝他最爱的人走过去。

　　相恋不过几许，情深却抵十年。

　　从此，这个古镇上再也没有了一个云泽，那个都市里也再没有了一个明昭。

　　很久很久以后，这里只留下了一个像地方传说一样的故事。

　　传说在这里，有一位神女带走了她最爱的人类，去往了常人所不能抵达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将相依百年、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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