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若凌君

　　秦夙将赤玉分成了四十七份，其中一块自然是用于稳固碧枫州的法阵。

　　她将启动赤玉的方法以文字形式写了下来，随即让南离师用赤玉连接弟子们的神识，她需要做最后一步确认。

　　值得庆幸的是，这一步没有问题。

　　鉴灵阵的问世，弟子们的如虎添翼，将碧枫州的魄童巫打得措手不及，纷纷避开这个不利之地。

　　证实法阵无瑕，秦夙开始着手于外出布阵之事。

　　布阵极其耗费灵力，甚至损伤灵根，尤其碧枫州的面积不小，她那一阵布下去，恐怕要修养个半月才能恢复到能够再次布阵的精力。

　　这期间，秦夙的杰作被传遍了四十七州，如此稀世之物，能救苍生于水火之间，各门派犹如饿狼扑食一般，争先恐后派人到来华封派，想要请她出手布阵，却都因北阚师的身体需要修养而被劝退回去。

　　来人劝退了一批又一批，收下的灵丹妙药一箱又一箱，可秦夙的身体并没有像预料的那样恢复。一个月过去了，她仍旧力不从心。

　　她知道，这是她割魂的后果。

　　许是等不及了，各门派纷纷上交呈词，要华封派召开商榷会。

　　一百多份呈词，这商榷会是必开不可。

　　得到回复后，各门派的掌门或执事副手通通都来了华封派。除了从不参与商榷会的西祋师，其他三师都早早静候他们的到来。

　　众人还未落座，便有人开口。

　　“眼下百姓受难，贵门派手里有鉴灵阵这么一样宝物，却只在自己的管辖地布下，未免有些不妥？”

　　话音未落，上百双眼睛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秦夙的身上。

　　分明有这么一样能大大提高擒杀巫妖效率的法阵，可华封派却将布阵之事一推再推，但凡擒巫心切一点的，都无法忍受。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秦夙向身旁二师颔首，随后从座位上站起，拱手歉意道，“各位，不是华封不愿布阵，只是眼下秦某的身体尚未恢复，实在无法布阵。”

　　“秦某也着急，可……”

　　“若秦门师真的布阵心切，为何不将布阵之法说出？”

　　不少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但没有人愿意做这个出头的人。他们清楚，北阚师再厉害也是常人，人便有私心，亲手做出了这么一件开天辟地之物，任谁也不会拱手相让。

　　“这阵旁人无法布下，否则秦某也不至于要亲自到各州布阵。”

　　“是没有办法，还是不想说出办法？”

　　“秦门师是担心旁人把你的功劳抢了去吧？”

　　虽然早已料到会有人这么认为，可当她亲耳听到时，心里还是不受控制地难受起来。

　　旁人怎知她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敢分割出自己的魂魄，怎知魂魄的不完整给她带去了多么大的苦楚，怎能轻飘飘一句害怕功劳被抢去就漠视她的一切痛苦……

　　胸口充斥着一股酸痛的感觉，她皱起眉，语气不悦道，“仇掌门，我再说一遍，这阵旁人布不了，只有我能布。”

　　“我知道你给我送了很多稀世药材，林林总总加起来是别人的十倍，可这事急不来，你若是心疼你的药材，我将它们还给你便是。”

　　“我研究鉴灵阵是为了百姓，不是为了邀功，不是为了得到什么，我不亏欠在座的任何人，各位强人所难，实在是有失风范。”

　　东桢师也愤愤道，“没错！我师弟练这阵，不但不吃不睡好几月，还整天和烂果子待在一块，他都腌入味了，你们不心疼他就算了，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这个，大可不必说出来。

　　“仇掌门说话是难听了点，可也是为民心切。”

　　“碧枫州百姓的命是命，难道我们州地的百姓就不是人了吗？”

　　“我从没有置旁人州地于不顾，只是有心无力！你休要偷换概念！”

　　“没错！别搞得好像我师弟不管别的州地了一样，都说了他身体没恢复，布不了阵，你们还地特地从天涯海角跑到他面前来吐苦水，简直吃饱没事做，脑子有病！”

　　“东桢师请注意言辞！”

　　“你们就差跳到我师弟头上打他了，我还注意什么言辞！”

　　“若是秦门师愿意将布阵之法说出，我们也不必大老远赶来与他争执！”

　　殿内争论声不停，私语声不断，嘈杂如集市，哪还像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开的什么商榷会。

　　“诸位请肃静。”

　　南离师的声音浑厚，富有震慑力。他向来铁面无私，商榷会上，他不再是华封派的门师，只是公正的评判者。

　　众人都敬重他，他一开口，便都不说话了。

　　“召开商榷会不是为了让诸位行逼迫之便，还请口下留情。”

　　“布阵伤损灵根，北阚师需要好好修养才能确保鉴灵阵的布施无误，这件事情急不得。”

　　“诸位都道他有私心，可不论有或没有，他都是鉴灵阵的创造者，鉴灵阵出自他手，他有权决定自己如何做，这是为人最基本的权利，诸位若是强迫，便是剥夺他的人权，实为不妥。”

　　这次的商榷会本质上就是一个逼行会，见事情都扯上人权了，大家再想说什么也不好说了。

　　可在场的人，大多数是千里迢迢赶来的，有些远的还得提前启程，就这样白来一趟也说不过去，于是，唯一一个弟子不修炼却仍是百门之一的玉圣堂的堂主自告奋勇地站出，想要为这场商榷会带来些有意义的事情。

　　转子丸。

　　能将腹中未成形的胎儿转变为男孩的丹药。

　　秦夙望着那装着转子丸的小瓶子，见那堂主目光兴奋地讲述他的佳作，讲他如何制作，如何厚待相助玉圣堂的百姓，只觉脊背一阵发麻。她猛地一锤桌面，喝道，“这算什么好物！”

　　“我们最大的宗旨便是保护百姓，可你却做出这样的东西去剥夺他们的性命，你究竟安的是什么心思！”

　　众人窃窃私语，不少人也道这样的东西有悖人伦。

　　玉圣堂堂主却认真道，“转子丸只是转变腹中胎儿的性别，并不会伤害他们，这怎么能叫剥夺性命？”

　　秦夙见他如此平静，更加气愤，“你在扼杀女子的存在！”

　　殿堂内，秦夙的声音激动至颤抖，是所有人当中情绪最为激动的人。

　　一旁的东桢师冲她低声喊道，“师弟！师弟！你别这么生气啊，商榷会就是要平静地商量啊，咱们先听听荆堂主怎么说吧。”

　　秦夙知道东桢师与这位荆堂主是好友，并不回头理会他，但还是收敛了眼中滔滔不绝的怒意，成了殿内众人之中的一位。

　　“大家都知道秦门师辛苦，这布一阵，就要修养一段时日，陆续布完所有州地的法阵，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荆某只是想做点什么分担下罢了。”

　　荆堂主说这话时的神态毫无讽刺之意，但听者都不约而同地自动生成了许多别意。

　　“魄童巫来无影去无踪，他们的出现就是为了吸取女婴的魂魄，只要没有女婴，他们出现时所伴随的伤亡也会慢慢消失，等他们都灭绝了，世道就太平了。”

　　“暂时牺牲下女子，换来永久的安稳，此乃极好之策！”

　　秦夙额侧的穴位突突直跳，她下意识充满怒火，她不明白自己激动的情绪为什么显得这样突兀，更不明白旁人为什么能如此平静。

　　她强迫自己克制怒气，让自己像在座的人一样静心理智，思忖应该如何反驳，却听有人开口。

　　“转子丸从根本上夺走了女子生存的权利，虽然有悖伦理，可如今的世况，女子生下来也是受难，待杀，还会给别人带去危险，不如就依荆堂主所言，先控制女子的出世，待魄童巫没有女婴魂魄可吸食，慢慢灭绝后，再商量新的策略。”

　　荆堂主见有人支持他的想法，面露欣慰。

　　秦夙却无法接受，却也不知如何反驳。她环顾四周，众人的态度更多是表赞同，再看身旁，南离师面色严肃地沉思着，而东桢师则一副绝对无条件支持好友的神情。

　　秦夙眼前一花，彻底失去了冷静。

　　脑海中是她曾经游历时接触过的女子，她们有长有幼，健康或否，纯真又坚韧，境地悲惨却仍旧心怀善意……可她们不知道，这高高的殿堂里，冰冷的座位上，一百多位权威之士在商量着要压迫她们的生存空间。

　　“我们对魄童巫的了解甚少，又无法确认他们停止吸食女婴魂魄后，是不是真的就无法存活，若是事情不像所料那样，而我们却贸然使用了转子丸，使女子的数量降低，恐怕魄童巫还未除，我们倒先绝后了。”

　　苍芫派的明掌门这话一出，令众人又躁动了起来，纷纷去谈论这个问题，可秦夙却没有因为转子丸计划的实行受阻而感到宽心。

　　她望着满殿的男子，忽然感到深深的迷茫。

　　她从未像现在这般期望西祋师的在场，或许师姐是唯一能对她说这话的人——你对此难以接受，是正常的。你无法理智思考，也是正常的。因为，我也是。

　　在他们眼中，女子唯一的作用似乎就是生育，若不是因为她们能诞下后代，人类一族恐怕会更变为男子族。

　　如今，转子丸之计的实行与否，不仅是保人族后代或当下的取舍，更是对女子存在意义的再一次定夺。

　　可为什么会这样？

　　灵族孕育后代并不需要女子的身体，而女子的身份并不低。

　　凫溪族孕育后代同样是借助外物，女子与男子的地位也是相等的，不等的从来是人与人之间的处境。

　　为什么人族女子以身孕育，受尽苦难，却反而无法被视作完整的人？

　　她们的价值被忽视、被淹没。

　　她们敏感、自卑、劣质。

　　她们是灾星、是祸患。

　　那些孩子被生下，被丢弃，化作血腥白骨，成为大地之养分，成为野兽饱腹之物。

　　在这个谈论人权，却与她们无关的世界里，她们没有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利。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