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若凌君

　　弟子若是身亡，门中与之联络的碧水玉自然会彻底暗淡，随后丢弃。

　　按照门中规定，门中弟子若是牺牲于擒巫，则会由专门人士将尸骨送回家乡安葬，并给予其家人一笔厚重的钱财。

　　然而，陆姰晓并非死于擒巫，而是在自行外出的途中意外身亡，这情况特殊，因此是否拥有这项权利也还在探讨之中。

　　姜媃仍在修养，于是她揽下了送尸还乡的任务。

　　只是陆姰晓从不回乡，想来应该是与家里人不合，但尸魂归乡，回到出生的地方，灵魂才能转世。

　　她的家乡位于南北交界处的一块州地。

　　姜宋两人找到她的住址后，发现居所早已换了人家，只好在附近询问，得到的结果不外乎都是不清楚。

　　询问许久，两人早已口干舌燥，于是找了个茶摊，打算休息一下。

　　姜媃的身侧放着一个包裹，包裹中便是装着尸灰的容器。

　　事情发生得太多突然，对她而言过于失真，她甚至觉得身边的并不是师妹。

　　可事实就是如此，她接受与不接受，陆姰晓都死了。

　　“师姐？”

　　坐在对面的宋娆清忽然出声。她坚持要送陆师姐回乡，于是跟着姜媃来到这里。

　　经她提醒，姜媃才回神，注意到一旁站着的老板。老板是位年纪颇大的妇人，她的颈间有一枚拇指大小的红色刺青。

　　“就上您这的招牌茶吧，麻烦了。”

　　姜媃看着街边往来的人，心中为寻不到陆姰晓的家人而感到郁闷。

　　先前，她与宋娆清询问路人时，前后遇到两位颈间有红色刺青的妇人，那刺青与这位茶摊老板脖子上的刺青位置一模一样。

　　老板上茶时，姜媃忽然问道，“老板，您在这卖茶水卖了多少年了？”

　　老板和善地笑道，“差不多二十年咯。”

　　宋娆清在一旁附和，“这么久了啊。”

　　老板一边倒茶一边答应。

　　“想必对这里的人都十分熟悉吧？”

　　老板一下子便知道了姜媃的目的，询问道，“孩子，你们是在找谁吗？”

　　“我们在找一户姓陆的人家，他们之前住在老屋那一片，但是现在搬走了。”姜媃补充道，“他们家有个女儿叫陆姰晓，二十多岁的年纪，但是离家好几年了，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

　　听到老屋这两个字时，老板便已经轻微地摇了摇头，待姜媃说完，她抱着手中的茶壶，为难道，“那里的人家变动得很频繁，你说姓陆，不知道多少姓陆的在那住过，这我实在回答不了你。”

　　陆姰晓从不提及家中的事情，姜媃也无法补充更多的信息，她只好谢过了老板。

　　“那师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此时，老板忽然折返回来，她确认似的问道，“孩子，那个女儿叫姰晓？”

　　“对，叫陆姰晓。”姜媃立即回答道。

　　“是哪个姰？”

　　闻言，姜媃立即用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下这个字。

　　一旁的宋娆清也来了精神，专注地看着她们两个。

　　“……还真是。”

　　“老板，您认识她是吗？”姜媃扑捉到了希望似的，异常激动。

　　见摊子没什么客人，老板干脆坐了下来。

　　“你们应该听说过姰楼吧？”

　　老板面对姜宋两人的否定回答表现得吃惊，于是又问道，“那十月宅呢？”

　　听到这个词，姜媃心头一惊，“十月宅不是已经被禁止了吗？”

　　十月宅并不是一所宅子的称呼，而是一种生意的代称。之所以叫十月宅，是因为它与十月怀胎有关，全面来说，这门生意与孕子和卖子有关。

　　在许久以前，在转子丸还是圣药的时候，十月宅便存在了。

　　受转子丸的影响，各地女子数量降低。孕育后代的性别占比降低，就会出现人口不足的现象，于是，一种非寻常的孕育方式诞生了。

　　十月宅买下能够生育的女子，令她们不断怀孕，不断诞下孩子。她们存在的意义，便是生子。

　　生下孩子，她们会获得一笔极少的报酬，许多被迫进入十月宅的女子便会攒下这笔钱，为自己赎身。然而，哪怕不间断诞下孩子去换钱，最短也需要十几二十年才能攒够这笔钱。

　　所谓卖子，便是将诞下的男婴卖给膝下无男的人家。

　　女婴通常在生下时便被捂死。

　　十月宅以各种形式，在民间持续了非常久的岁月，直到许多年前，才被各门派发现，下令禁止。

　　姜媃是在不久前的玉圣堂事件当中，翻阅曾经的记载，才了解到这么一件，曾经闹的沸沸扬扬的事情。

　　据说，因为十月宅确实令各地的人数提升了许多，所以禁止的命令久久不下，最终各门派的女弟子联合起来声讨，闹了非常大的阵仗，那拖拉了近一年的命令才颁了下去。

　　对于这件事情，姜媃感到无力，但她也庆幸，公正取得了最终胜利，那些被迫卖入十月宅的女子得到了解脱，不会再有女子重蹈覆辙，失去人权，失去自由，彻底沦为孕育的工具。

　　然而，老板苦笑道，“傻孩子，十月宅一直都在。”

　　十月宅在被禁止后，确实在表面消停了一阵，他们将人遣散，但那只是暂时性的。当时十月宅的女人，脖子上都被刺了红色标记，为的就是方便在日后将人抓回去。

　　部分女子趁这段自由时日，另寻他法攒钱，为自己赎了身，也有许多女子借囚禁之外的日子，了结了自己。

　　茶摊老板为前者。

　　后来，十月宅改名为姰楼，持续着所谓的生意。

　　姰字生僻，意为男女均等。

　　十月宅更名为姰楼，有很大的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们不仅留下男婴，也开始将女婴留了下来。

　　当时富人家已经不再受魄童巫的迫害，而操办十月宅的都是富人家。

　　把十月宅带到此地的，便是一家姓陆的富人。

　　当地对男婴有着疯魔一般的执念，这也是十月宅，也就是姰楼，能够盛行不衰的原因。

　　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没有生出男婴的女子不得过门。

　　这一荒谬的规定不仅仅只存在于当地，北方许多地方都如此。

　　这则规定，不知害了多少女子。

　　男子通常不止与一女子交.欢，于是大多数女子只有一次机会，若是所生非男婴，是要遭抛弃的。她们失了身，便无法再寻其他男子，也会遭到家中人的嫌弃，结果往往是，她们带着同样被抛弃的孩子一起了结了生命。

　　北方的门派并不是不知这些，只是整改了许多年，仍然没有效果，便任其肆意疯长了。

　　关于陆姰晓他们家的事情，其实当地的人都知晓。

　　陆姰晓的母亲秋娘，是当地数一数二的美人，许多富家公子都被她吸引，其中包括当时正意气风发的陆家小公子。他的相貌出众，家中又持着十月宅的生意，秋娘一下子便选中了他做自己的夫君。

　　秋娘虽美貌惊人，却始终逃不出无男不得过门的规定。她生下的第一子为女，但珍爱她的陆公子并没有就此抛弃她，反而对自己第一个孩子疼爱有加。给她取名为姰晓，大概是希望她将来能够接手姰楼的管理。

　　在借助荒谬规则运行的地方当中，陆公子这些举动令秋娘感动无比，她决心誓死追随他。

　　只是两人的运气实在不佳，五年坏了四次，生的都是女子。

　　她的相貌开始衰老，身形也早已走样，陆公子厌恶了她，不再碰她，也不打算将她娶进门，只每月给予稀薄钱两供她们生存。

　　陆家断了钱两后，她们就住进了老房子区，那里的人都认得她们。

　　姜媃沉浸在这段往事之中，听见这话，抬头说道，“可是他们并不认识……”

　　“很多十月宅恢复自由身的女人都住在那里，秋娘也算是半个陆家人了，她们多少有些憎恨她。”

　　老板在两人身上来回看了一眼，继续说道，“何况，看你们的样子，是门派中人吧。”

　　“那些门派对女子的境地不管不顾，她们怨你们，当然不会如实告诉你们了。”

　　“我们不是不管，只是我们管不过来……”宋娆清呢喃道。

　　姜媃忽然意识到，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靠民事组的侦查，她们一定见过许多不公的事情，却无能为力。

　　老板似乎没有接受这个回答，她自顾自继续说道，“大约六七年前，秋娘病死，四个孩子去投靠了生父。”

　　“但我也听说，他只留下了一个孩子，其余三个都被赶走了。”

　　闻言，姜宋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都在猜测被留下的孩子是陆姰晓。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孩子，能帮上你吗？”

　　后来，二人找到了陆家的地址，在附近询问起了姰楼陆家抛弃在外的女儿们，不久便得知了二女儿现下的住址。

　　两人到那时，屋中并没有人，经旁人告知，才知道她去了河边洗衣。

　　于是她们根据指示，去到了附近的河道。

　　“那，身后有两小孩的就是陆芸若。”

　　岸边蹲坐着些许女子，都在河中清洗着衣物。经人指示，她们很快便从中找到了陆家的二女儿。

　　两个孩童在她身后嬉戏打闹，她则一边搓洗着衣服，一边与身旁的女子闲聊，时而发出大笑。

　　“请问……”

　　闻言，两人停下了话语和搓衣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回头。

　　“你是陆芸若吗？”

　　“我是。”陆芸若不明所以，扭头看了眼身边的女子。她将手中的衣服放到一边后，便站起身，疑惑地打量着眼前两人，“有什么事吗？”

　　姜媃把她带到了一旁，说明了安葬陆姰晓尸灰的来意，却不想她非但没有一点伤心，反而嗤笑起来。

　　在两人怪异的注视下，她抱着胸，瞥了眼宋娆清手中的包裹，笑道，“我不知道你们说的那什么派，可她竟然跑到那种地方去，她要干嘛？拯救苍生吗？”

　　陆姰晓的理想在她口中似个笑话一般，令她发笑不止。

　　姜媃紧皱眉头，她尽量语气平和地问道，“为什么这样说她？”

　　“你别笑了！”宋娆清受不了自己的师姐被人这么嘲笑，突然冲陆芸若大叫一声。

　　可能是没想到后面那个不起眼的人会大吼，陆芸若被吓了一个激灵。

　　姜媃回头，以眼神安抚宋娆清，她气鼓鼓地偏过头不再看前面。

　　“对不住啊，没考虑到你们的感受。”陆芸若的脸上仍然带着笑意，她继续说道，“你刚刚说……哦，对，为什么那样说她，因为她懦弱又自私啊，却去什么门派，难道不好笑吗？”

　　“还是说，你们就专门收这样的人啊？”

　　姜媃并不为此羞辱所动，但她不用回头便能猜到宋娆清肯定气得面相扭曲，于是握住她的手作为冲动的制止。

　　“看来你与她的关系并不好，想必也不会好好对待她的。”

　　闻言，陆芸若轻笑，仿佛在说，这是当然的。

　　“没什么别的事了吧。”

　　陆芸若刚走，宋娆清便绷不住，愤愤道，“她这样羞辱陆师姐，羞辱我们，师姐你难道不生气吗！”

　　姜媃并没有直面她的问题。

　　“陆家不收姰晓，陆芸若又是这样的反应，其他陆家姐妹也没有任何消息……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找个好点的地方安葬姰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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