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若凌君

　　“看来你在我的书阁里看了不少书。”

　　东桢师说的话是事实，姜媃确实是在东桢门的书阁里看到这类书籍的，她也只在东桢门见到过这方面的书籍。

　　姜媃之所以会时常到东桢门的书阁里看书，便是因为这里的书籍比较齐全，许多南离门没有的书这里都有。

　　譬如多年前的兽灾，亦或是有关秦夙的内容，南离门的书是一字未提，没有任何一个南离弟子能够了解到这些事情。

　　“南离当然没有这些书，当年他一把火烧了半个万书阁，其他三个门里的书阁也全都损失惨重。”

　　姜媃愣了许久，才从惊诧当中缓过神。

　　“你别看我这的书这么多，那都是后来添上去的。”

　　“师父他为什么这么做？”

　　没有价值的书籍是不会被保留下来的，书阁里的每一本书，每一卷纸，都是意义非凡的，烧毁书籍这种荒谬愚昧的举动完全不像是纪凌舜会做的事情。

　　“他跟我师弟关系好，见不得那些说他坏话的书。”

　　东桢师随意地回答了一句，便准备将手边的药撤走，抬头却见姜媃露出质疑的表情，他便只好纠正自己的说法。

　　“也不能这样说。”

　　东桢师顿了顿，重新说道，“反正书上的东西不能全信，你没亲眼看见事实，就不能保证书上写的全是真的。”

　　姜媃听出这是话中有话。

　　“书中内容有假吗？”

　　“这我可不知道，那些话是你师父对我说的。”东桢师否认地摇晃着脑袋起身，将手里的药放好之后，他又说道，“你要是对我师弟的事情好奇，可以去问问你师父啊。”

　　“但是可千万别在他面前说我师弟的不好，否则我也救不了你。”

　　东桢师这忽如其来的提醒，令姜媃心中一紧，不知觉地将手向上抬了抬。

　　“师伯，我师父……”

　　师父他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与他的故人长得相像吗？

　　“因为我与您的师弟长得像，所以师伯您才与我走得这么近吗？”

　　不论是纪凌舜，亦或是东桢师，他们与姜媃的相处状态都与平日里有所不同。

　　纪凌舜对待姜媃的态度并不像其他弟子那样过于严厉，哪怕她犯了错，纪凌舜也从未处罚过她，东桢师更是如此，他虽时常以小师侄叫唤姜媃，却从未有师伯的架子，反倒像是与姜媃关系匪浅的亲友。

　　“这个嘛……”

　　东桢师确确实实犹豫了一阵，姜媃便接着问出了下一句。

　　“师父他也是因为这个，才对我这么好的吗？”

　　不是因为她的意志坚定，也不是因为她的能力过人，她本应该像所有弟子一样静默于人群当中，是因为这副长相，才令她能够有着与旁人不同的待遇。

　　“这当然不是啊，”东桢师意识到情况不妙，连忙说道，“我承认，我一开始确实是因为你长得像我师弟，所以才跟你打交道，可你师父绝不是那种把别人当替身的人，我以我的人格作担保。”

　　……他人格没了。

　　实际上，在今天之前，东桢师是一直以为姜媃与纪凌舜是父女关系，如今姜媃澄清了这一误会，那他就彻底不明白纪凌舜的所作所为是什么含义。

　　纪凌舜对姜媃太过上心，好似他真的与姜媃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一般。

　　想到这里，东桢师在心中打了个冷战。

　　如今姜媃与纪凌舜的关系变得如此僵硬，无外乎是因为半年前的林玉葆之死。她抱怨纪凌舜让她单独留在陆家当中，却什么都不与她说。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纪凌舜保护姜媃的一种方式，只是过程当中出了差错，否则结果将是他与秦辜月擒杀了魄童巫，而姜媃一组弟子仅仅是去曲麓山放松了心情。

　　纪凌舜行事果断，思虑周全，可每每遇见有关姜媃的事情时，他便总是不顾及其他，常常失去自我地对她进行维护与偏袒，北阚师的事情如此，曲麓山的事情如此，大大小小的事情亦是如此，仿佛姜媃是一块任何人都不能伤及的圣地。

　　若他们的关系并非父女，那么姜媃便极有可能就是秦夙的替身，这点在东桢师看来过于明显。

　　纪凌舜拼命掩盖自己的私心，便是不愿姜媃往其他方面猜测他的动机。

　　从前东桢师以为那动机是亲情，如今看来，未免过于阴暗。

　　试问谁愿意被当作他人的替身。

　　“师伯，我该走了。”

　　姜媃回到南离门。

　　训练场地上人迹寥寥，擒巫弟子已返回各自小组的待命点，准备迎接夜间厮杀，只余下少许白日行事的民事组弟子在场上练习。

　　今夜的星光灿烂，月色皎洁迷人，银光覆盖漫山，万书阁里散发出来的柔光与此交相辉映。

　　姜媃手中的剑并没有异常，便说明派出的擒巫组还未轮到她们。夜空中已经出现飞越的剑光，这代表魄童巫已经出没，众人开始擒杀。

　　路过某棵参天大树时，姜媃的步子不自觉慢了下来。

　　这里，是姜媃与她的师父第二次相遇，却是初见的地方。

　　那是许久以前。

　　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情，姜媃也改变了许多，可她始终记得那日。

　　那夜的月不如今夜的圆明，风却是相似的。

　　簌簌枝叶响，那白衣仙人于月色之中向她走去，本以为仙人带去的是惩戒，却不想带去的是一片温柔。君子之手并未抚上她那从未外露的双腿，在微颤时给予安抚。

　　那仙人师父生得不食烟火般清冷，本以为性子也是这般，却不想他竟愿意听取姜媃的建议，听取她这个微不足道的新人徒弟所提出的关于女子擒巫组的建议，并且实践了它。

　　纪凌舜伫立于这棵树的不远处，姜媃向他迎面走去。他仿佛在此地专门等待着姜媃，目光始终停留在姜媃的身上。

　　师父是因为她的长相似故人，才会听取她的提议……姜媃在心中肯定，她是沾了秦夙的光。

　　纪凌舜称他是路过，眼下要赶去苍芫派。

　　若是从前，姜媃或许会对她的师父言听计从，深信不疑，可如今他们之间多了一层无形的隔阂，姜媃反而将事情看得更加明了。

　　此地是姜媃前往待命点的必经之路，从前她总是会在这里遇见路过的师父，曾经她并不会多想，可眼下她却怀疑纪凌舜是刻意来告知她，他要暂离门中几日，亦如曾经那般，离开时会不经意地提前告知。

　　实际上，与秦夙相像的姜媃并没有任何损失。

　　若不是靠着这副长相，她当初就不会被纪凌舜注意到，更不要提她所说的女子擒巫组，她甚至应该感谢秦夙，因为低头时的极其相像，创建女子擒巫组的建议才能够传入纪凌舜的耳中。

　　姜媃靠的并不是侥幸，而是秦夙，那个与纪凌舜和东桢师关系匪浅的魄童巫。

　　“师父处死了玉圣堂的堂主，此次前去是因为这事吗？”

　　姜媃不仅没有任何损失，甚至借着故人长相让两位门师特别对待。她没有理由难过，也不能够难过，谁叫将她视为替身的人是她的师父。

　　这事由她口中揭发，纪凌舜也许会恼羞成怒……姜媃看着纪凌舜离去的背影，心中想到，先前她因玉葆一事而刻意疏远纪凌舜，现又因梦中羞耻之事而刻意躲避他，若是换作常人，早就因目无尊师而被责罚，她只是靠着纪凌舜对故人的情分而有幸任性一回。

　　若是将故人的事情道出，姜媃这个不再被蒙在鼓里的替身不知会被如何对待。

　　被舍弃？亦或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留下姜媃，并且让她抓紧脱离林玉葆一事对纪凌舜的埋怨，继续做回从前那个他疼爱的徒弟。

　　姜媃不再敢随意揣测纪凌舜的心思了，从前见到的种种温柔，不过是对故人，而不是对她姜媃的，她又有什么好猜测，她的师父是如何看待她的。

　　“师姐！”

　　姜媃闻声看去，只见她的师妹们正匆匆向她拥去。

　　姜媃并非没有理由难受。

　　她的修为过人是毋容置疑的，只是她的长相淹没了她的过人之处，她的师父与师伯都不是因为她而对她好，只是将她当作替身，当作故人的影子。

　　到来的师妹们本是来催促姜媃快些走的，眼下却纷纷沉默。她们与姜媃相处多年，早就对她知根知底，知晓她强撑的笑意下是什么情绪。

　　“师姐……”

　　“师姐是想家了吗？”

　　“离家这么久，我也想我爹……想我家人了。”

　　众人顾及姜媃感受的表现，令她心中涌出一道暖流，轻柔地安抚着她。

　　师妹们对她的感情并不假，对她的好仅仅是对姜媃好，没有当作旁人来看待。

　　姜媃拾起情绪，与她们玩笑几句，称方才不过是佯装怜相来整蛊她们的，这才让她们安下心。

　　剑上的玉石忽然异常，姜媃与众人纷纷相视，随即与她们同时祭出碧水剑，御剑离去。

　　两日后，一则消息由苍芫派传回。

　　消息有关玉圣堂，出自纪凌舜之手。

　　纪凌舜杀死了六大门派要留下的药宗之主，与公然藐视六大门派无异，此次前去苍芫派自然是听见了许多不善之言。

　　然而，纪凌舜既然敢杀死玉圣堂堂主，便说明他有策略解决这一举动带来的危害。

　　这一策略便是废除玉圣堂。

　　这与无脑之举无异的提议自然是被六大门派不由分说地驳回。

　　六大门派中进行商榷的来人，无一例外全都是纪凌舜的前辈，晚辈那荒唐的、不顾后果的行为令他们极其不满。

　　在众人的暗讽谩骂声中，苍芫派掌门的制止使纪凌舜能够表明，他是经过再三思忖才决心处死药宗主，而非一时正义感作祟。

　　他认为，若是将玉圣堂当中的医师分配至各门各派，这样不仅能够改变一座药宗一家独大的局面，还能将有心之人分割开，防止他们再生事端，这是一举两得的办法。

　　除非是有心之人受了玉圣堂的好处，便不愿这座殿堂散去……

　　玉圣堂每月都会免费治病的风俗是件好事，纪凌舜并不打算将其放弃，他会将部分医师留在安济坊，继续每月行善。

　　已经拿到手的配方，已经被处死的药宗之主，已经开始炼制的还肤丹，已经被提出的不得不赞同的暗讽策略。

　　纪凌舜的先斩后奏斩的过于周全与狠毒，这令众人哑口无言，不得不将这一策略展开实施。

　　如今关于玉圣堂的事情已交于华封派处理，这一策略自然由华封派去实施。

　　如此，南离门便有了秦辜月到居住处寻找姜媃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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