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魔女，马甲修仙

　　因为洛萧萧口中的一个‘魔’字，四下里一阵哗然。

　　九公子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那股压制着的戾气在脸上散开。他盯着洛萧萧，目光充满恶意。眼神幽幽，如河岸上漂浮的鬼火。

　　洛萧萧与他对视，无畏无惧，心中一片冷意。她在心底笑了一声，闭上了嘴巴，身体瑟缩着钻进彦君的怀里，哇哇大哭了起来。

　　哭声吵闹，甚至是刺耳。

　　但一个“被吓到的小孩子”，本来就不会讨人喜欢的。

　　彦君抱着她，不觉得吵闹，只觉得心疼。他心中洛萧萧向来都是乖巧安静的，被扔到一边也不会哭叫吵嚷。一个不喜欢哭的孩子，现在吓成这样哭成这样……

　　彦君想要轻拍洛萧萧的背安慰她，手在落下前停住，因为他看到了洛萧萧衣服上渗出的血。他沉默了片刻，总是带着笑意的瞳孔变得冰冷起来：“不要怕，没人能伤害你。”

　　他话音刚落，赤霄的声音紧接着响了起来。

　　“师兄说的不错，这里这么多正道翘楚，又怎么会让魔修逞凶！”

　　“魔修？”九公子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笑容冰冷，没再强装温和。那种伪装君子时所造成的违和感破裂，露出底下森冷的骨，反而微妙地让九公子其人和谐顺眼了一些。那张如血河之花开放般既艳丽又阴森的脸透出股奇异病态的美，他的眼睛盯着洛萧萧，似乎要用目光将洛萧萧整个剖开来。“赤霄你刚刚还和我交谈甚欢，把我当做朋友。只因为小儿信口胡言，就认定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魔头吗？”

　　单看气势，九公子气势竟比赤霄更足，将她一下压了下去，显得赤霄又愚蠢又冲动，心还坏。

　　赤霄驳斥道：“你不是魔，那难道还是萧萧这刚会说话走路的孩子冤枉你诬陷你吗？！”

　　九公子一噎。

　　饶是他想破脑袋，也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地会被一个看上去连三岁都不到的小儿指认为魔。看洛萧萧的身高和语言能力，恐怕连知不知道魔代表着什么都难说！

　　他看着洛萧萧。

　　洛萧萧用带着泪水的眼睛看着他，脸上的神色是略带恐惧的。

　　只是九公子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那眼睛泛着寒冰般的冷意。

　　“为什么……”九公子喃喃着。

　　洛萧萧低下头，心道这话还蛮熟悉。在谢重阳临死之前，也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在口中问了为什么，只是至死也没有得到回答。

　　他得到的只有九公子不屑的眼神。

　　今日洛萧萧也不会回答。

　　没有答案的九公子将目光挪到了彦君的身上，又挪到了赤霄的身上。忽然灵光一闪，挑了下嘴角，自以为找到了答案。“恐怕是你这好师兄，故意让这小儿这么做的吧？”

　　九公子的目光在周围人身上掠过，今日参加赏梅会的所有人几乎都围在这里了，“我看他对你关心的很，偏偏你又总凑在我身边……”

　　赤霄勃然大怒：“你胡说些什么！”

　　周围人的目光却变得奇怪了起来，赤霄是沈赋秋的弟子，很少有人需要她去讨好。但九公子却又是夏家的子弟，地位比之赤霄丝毫不逊，两人年纪相若……

　　彦君吃醋想要栽赃陷害……似乎也不无可能。

　　彦君也辩驳：“我对师妹并无爱慕之心！”

　　然而此刻他的话，在旁人耳中已经失去了力度。

　　赤霄此刻也察觉到她与彦君被动落入对方节奏，再这么发展下去，今日九公子无事，他们师兄妹二人的名声却要臭了。

　　“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嘴！”赤霄嗤笑一声，倏地拔剑。“既然都是我师兄做的恶，你是清清白白的好人一个，那不如与我去镇魔司走一趟！一鉴之后，自然能还你清白，你不必担心被我们两个污了声名！”

　　洛萧萧看着九公子。

　　无论是谢重阳的记忆还是红瓶中的阴血，她都无法光明正大地拿出来。但九公子摆明有问题，只要另寻缘由来让他受审，他是经不起查的。

　　九公子也是脸色一变，脸上有些慌乱。虽然他很快就稳住了心神，但还是透露出不对，引得众人生疑。

　　九公子冷笑：“这也太丢我夏家的人，你说什么，难道我就要做什么？你说你与你师兄没有私情，是否也要验明正身？”

　　他刻意羞辱赤霄，阴阳怪气地说出了这些不堪的话。

　　哪想被轻轻一撩拨就会暴跳如雷的赤霄竟然一口答应：“好！”

　　九公子一震。

　　赤霄冷笑道：“我愿意找人验明正身，甚至可以拿道心发誓，你呢？你敢不敢和我走一趟镇魔司？”

　　周围修士看赤霄如此坚决，心中偏向又变了一变。

　　有人道：“既然如此，都去验验也没什么。”

　　九公子一时也找不到话推辞，脑门出了汗，“我……你……”

　　赤霄哼道：“我什么你什么？走吧你！”

　　说罢，赤霄猛地飞掠过去，直冲九公子而去。

　　九公子见状，咬牙切齿地瞪了赤霄一眼，急忙闪避，躲过赤霄的手。他额头汗滴如雨，左右飘忽腾挪，怎么也不肯与赤霄前去镇魔司！

　　赤霄也不肯放过他。

　　彦君将洛萧萧交到谢姨娘怀里，想上前助阵，却被赤霄喊住。

　　“我自己一人就应付的来，也省的他说我以多欺少！”

　　“……好吧。”彦君只好点头答应，眼睛仍然担忧地看着赤霄。

　　赤霄年纪比九公子要小一些，然而修为却完全不弱于他，一身灵力不但比九公子强，对敌的经验也更多于他。

　　九公子与她对上，基本上是被压着打。

　　九公子左支右绌，最终被赤霄一掌击中肩膀，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于地。

　　赤霄站在九公子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这种蔑视的态度激怒了九公子。

　　他生平讨厌的事情很多，而最厌恶的就是这样的高傲与蔑视。

　　他一拍腰间，幽蓝之光暴起，无数冰针刺向赤霄。赤霄连忙用灵力结盾抵挡，却被冰针破开了灵盾，浑身暴起一蓬血雾。

　　九公子冷笑，夏家底蕴比沈赋秋只强不弱，多的是强横法器。纵然他天赋……低了些，也不会让人凌驾在他头上！

　　彦君飞身而起，接住了向后倒去的赤霄，“师妹！还能说话吗？”

　　周遭修士脸色变得很沉凝。

　　九公子宁死不去镇魔司，甚至依仗家族给予的法器打伤赤霄，这事情已经非常古怪，有些事情已经昭然欲揭了。

　　只是他们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充当一个背景板。

　　这事若发生在普通修士身上，都不必听人辩驳，直接拉去镇魔司验了就是了。可是夏家乃雁城第一修仙世家，纵使心中亮的如明镜一般，他们也不敢上前援手，免得倒时引火烧身。

　　谢姨娘抱着洛萧萧，心里忧急交加，“这位夏家的公子怎么也不肯去镇魔司，我不信在这里的诸位侠士看不出问题。大家都不愿意得罪夏家引火烧身，但棠梨剑仙的弟子就这么好惹吗？今日赤霄姑娘如无辜丧命在此，我看各位的好日子恐怕照样到了头！”

　　谢姨娘声音放的很大，根本顾不上平日里的温柔。之前带着的面纱早掉了，露出底下美艳的面容。

　　片刻后，有人回应道：“这件事我早就看不惯了，那夏家的公子简直是欺人太甚，我去帮忙。”

　　“我也去。”

　　“还有我……”

　　众人纷纷响应，至于是出于侠义之心真的看不下去还是怕棠梨剑仙挟私报复……只有天知道。

　　九公子眼看大势已去，脸上的慌张反而退却了。他嘴边露出一丝冷笑，眼睛盛着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期待。“好吧，既然你们都已经知道了，那我也不用再隐瞒了。没错，我是修了魔道。”

　　他此刻脸上的表情让洛萧萧再度陷入谢重阳的记忆中，谢重阳死前看到的九公子，在与此刻的九公子无限重合。

　　赤霄在彦君怀中勉强喘匀了气，抹掉唇边鲜血。“哼，狗东西！总算是敢承认了吗？”

　　九公子冷哼了一声：“ 是，如今我不承认也没有什么用处了吧？不过你不要得意。你们是知道了，那又怎么样呢？你们今天都要死在这里。”

　　彦君的手按在剑上，“阁下连我师妹都打不过，就这么自信能离开这里？你手上的法器的确不错，抵得上结丹期的一击，但想凭法器杀退我们这么多人，是不是有点太异想天开了？”

　　九公子呵道：“你不会以为我只有一件法器吧？”

　　赤霄咳道，“你不会以为只有你有法器吧？”

　　赤霄不过练气，生受相当于结丹期修士一击的法器威力而不死，可不是因为她皮厚。

　　棠梨剑仙给徒弟们的保命手段也是拉满的。

　　九公子笑着看向其他修士，“你们呢？你们也像他们两个一样有棠梨剑仙给的法器？”

　　修士们不语。

　　九公子对彦君道：“你设计我的手段很绝，可惜你太高看这些人，太低看我了！合围杀我？大势催压？就凭这些无胆无魄，在边陲小城里浑噩度日，一生只求一个筑基的庸人蝼蚁？”

　　无辜的彦君多少觉得他有点莫名其妙。

　　真正的幕后黑手待在谢姨娘怀里，没理会九公子的狂言。

　　洛萧萧在心里计算着时间。

　　快了……

　　没有人发现她的等待，更不会知道她在等什么。

　　九公子扬手，一团紫色的烟雾从他袖子里飘散出来，瞬间弥漫了整片空间，将众人包围在其中。

　　九公子弯起唇角笑道：“这毒雾源自于化形妖兽，就是结丹期的修士也抵挡不住，今日就让你们好好享受一番。”

　　赤霄很快感到头晕目眩，咬紧牙关，勉强保住自己的意识。

　　旁边的修士们却像下饺子一样一个个倒下去，谢姨娘一个未曾修行的凡人更是直接晕厥。九公子随手夺过一个人的刀，顺手就要捅了谢姨娘的心窝。

　　刚刚谢姨娘出声让众人对付他的样子，他觉得很讨厌。

　　洛萧萧未曾犹豫，用自己的右肩做了谢姨娘的盾牌。

　　无人顾她，赤霄自顾不暇，彦君也已经支撑不住。

　　所有人都倒了下去。

　　九公子这时反而不急着杀洛萧萧，“你有古怪。”

　　当然有古怪，其他人都中毒，凭什么洛萧萧可以幸免呢？

　　凭她长的矮？

　　凭她修为弱？

　　洛萧萧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能站着不受影响，大约这毒烟又是种族特攻吧。对人有用，对恶魔没用。

　　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她看了看已经全部躺下的众人，平静地对九公子笑了笑，“这些人是有些派不上用场。”

　　九公子微微眯起双眸，“不是那小子设计我，是你设计我们？！”

　　刀就抵在洛萧萧脸上，洛萧萧镇定道：“倒不是们，只有你而已，你猜猜我为什么这么做？”

　　“你看着好像不怕死的样子……”九公子拿刀划破了洛萧萧的脸，“是真不怕死，还是想拖延时间？他们没那么容易醒过来。”

　　洛萧萧叹气，“我没有想拖延到他们醒过来，想想也知道不可能。九公子……这是你第二次把刀割在我的脸上了。”

　　九公子狐疑地看着她，“我从没见过你。”

　　洛萧萧问：“你还记得谢重阳吗？”

　　九公子皱眉，猛然一抬手，袖中窜出一道被炼制过的蔷薇藤。他再三确认，而后用那蔷薇藤狠狠抽了洛萧萧的脸。“谢重阳？他的魂魄早就被炼化了！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害我？”

　　洛萧萧若有所思地盯着那蔷薇藤，“这是拿他魂魄炼制成的？”

　　九公子用鞭子抬起她的下巴，“不错，难道你是那谢重阳在背地里的相好？你身上倒没有幻术的痕迹……侏儒？”

　　总之是不肯信洛萧萧真的还是个小孩。

　　洛萧萧叹了口气：“……能别往男女之情上想吗？”

　　“不然呢？”九公子挑眉，眉间的邪气浓的快滴出来了。

　　洛萧萧道：“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他是我的亲戚？”

　　九公子点头，“原来如此。”

　　他说完用鞭子套住洛萧萧的脖颈，“现在我知道了，你可以去死了。”

　　他看着洛萧萧慢慢窒息的样子，脸上浮现出森冷又有点愉悦的笑容。“你死后，我会把你的魂魄也炼掉的。”

　　洛萧萧咳喘着笑道：“我如果是你，就不会以为一切都这么顺利。”

　　她抓住手中鞭子，下一刻，那鞭子从她脖颈上消失。

　　九公子一愣。

　　洛萧萧就地一滚，大口呼吸着空气。

　　鞭子不会无缘无故消失，她塞进洞府里了。

　　她经脉坏死，无法再使用灵力了。

　　因为这样，她在洞府种了一茬又一茬的灵植，等着收获草木精华。

　　也因为这样，她研究了她在没有灵力的情况下该如何战斗。

　　“在我设计你之前，也考虑过你会不会有把人迷晕的东西。”洛萧萧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九公子，她的面容稚嫩，神情却坚毅成熟，她的目光平稳，又似乎在平静下有激流涌动，一如晴空下的沧海。

　　“我的答案是……”洛萧萧挥手，地上的所有兵刃都消失不见。“那也不错！”

　　下一秒，所有消失的兵器重新出现，铺天盖地向着九公子射去。

　　九公子身上爆发出亮眼的绿光，那是他的一件护身法器，但在如雨的兵刃下很快碎裂。紧接着第二件法器被激活，然后又被摧毁。

　　连着三件护身法器被破后，九公子再无法器护身，被最后留存下来的六把剑交错戳穿，浑身是血。

　　洛萧萧觉得他像一块承受了过多牙签的牙签肉。

　　她按了按自己的额头，觉得不能老把敌人往食物上联想。

　　对她的心理健康不好。

　　九公子跪在地上问：“这是……什么招式？为什么……没有灵气的波动？”

　　洛萧萧道：“我没有想过，你非要问的话……王之宝库？”

　　用出来之后，不知怎么回事回想起了曾经看过的番，很是回忆了一番金毛与红毛的对垒。

　　洛萧萧将满地因为护身法器而碎裂的兵刃碎片收起，眼睛看着九公子。“你是自己死，还是我帮你呢？”

　　九公子眼看进气少出气多了，但求生之意未灭。“我可以……去镇魔司。”

　　洛萧萧摇头，“你之前有两次去镇魔司的机会。”

　　这回轮到九公子想拖延时间，“是哪两次？”

　　洛萧萧道：“赤霄她们倒下前，你要是不反抗跟着走了，我当然也不会出手。”

　　九公子嗤笑一声，心道那样也是一个死字，“还有一次呢？”

　　洛萧萧看着他的脸道：“依彦君的性情，我‘失踪’之后他一定会传信给棠梨剑仙。可惜，棠梨剑仙速度比我想象的慢太多。不然赶在我前面，我一样不用出手。”

　　九公子惨笑，他的脸沾满了血，被鲜红涂满后，看着更有种妖异的美。“刚好卡在赤霄倒下后你出手前来英雄救美，时机哪儿能卡的那般巧？”

　　洛萧萧道：“所以这两次机会你都失去了。怎么样？是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九公子望着天边，沉默不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洛萧萧叹了口气，“你猜我为什么在拖完你的时间之后，放心让你拖我的时间呢？”

　　九公子感觉不妙：“……什么？”

　　他看向洛萧萧，不知怎的，从那张脸上看出些画中神佛的悲悯又无情的味道。

　　洛萧萧想起了曾经看过的话，对九公子一字一句地说了来：“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洛萧萧道：“看看你的伤口。”

　　九公子猛地低下头，在绽开的伤口中看到了打苞的蔷薇骨朵。

　　“知道血露蔷薇吗？”洛萧萧问。

　　九公子用手扯着花，“我就该将谢重阳挫骨扬灰！”

　　洛萧萧道：“看来你是知道的，血露蔷薇得机缘有机会蜕变为花精，我不知道那机缘是什么，直到你拿出那鞭子。”

　　洛萧萧将鞭子丢入洞府的瞬间，血露蔷薇与其合为一体，诞生一颗殷红如血的种子。那颗种子自己把自己夹带在了兵器里，进入了九公子体内。

　　九公子伤口绽放的花越来越多，尽管他不断拉扯，也没有阻挡花的生长。

　　他的血肉逐渐被花取代，一开始像是被花拥抱着，慢慢变得像是用花堆成的。他的肘关节消失了，花蜿蜒着爬满他的手臂。他的指骨不见了，变成娇嫩可爱的花朵。他的一只眼睛长出了花，在空气中盛放。

　　洛萧萧终于走近了他。

　　她用手托住九公子的脸，“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像是血河里流动的冥花。”

　　九公子口中求饶：“救我……杀了我……”

　　花在体内生长的滋味并不好受，他此刻倒宁愿死了。

　　洛萧萧问：“你究竟为什么杀了谢重阳？”

　　九公子知无不言：“他是家仆，却……测出比我好的……天赋。”

　　洛萧萧问：“只因为这个？”

　　九公子忍痛补充：“我喜欢的女人喜欢他。”

　　洛萧萧问：“还有吗？”

　　九公子嗬嗬出声：“还……还需要吗？”

　　他是主人，谢重阳是家仆。一个家仆拥有了超过主人的天赋和主人也得不到的爱，却没有主宰自己生命的权利。

　　摧毁，也就在旦夕之间。

　　九公子声音微弱：“杀了我……”

　　洛萧萧转过身，走开了。

　　她看着九公子在花团锦簇中慢慢没了声息，蔷薇花蔓延着向外绽放，覆盖了亭台楼阁，将半座别院都变为花的海洋。

　　昏迷的人可以接替九公子成为它的土壤，但它并没有那么做，绕过了一个又一个人，最终在谢姨娘身侧绽放出一朵最美最艳的蔷薇花。

　　花朵盛放，花精自花蕊中生，初始仅半寸，落地为成人。

　　他身材挺拔，穿着一身深红色的衣裳，披浅色灰白外袍。黑色长发披散下来，眉眼像水墨勾勒而成。

　　那张脸是洛萧萧既陌生又熟悉的。

　　谢重阳。

　　洛萧萧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便宜舅舅，一时不知怎么开口，该不该开口。

　　花精握了握姐姐的手，沉默片刻，转头看向洛萧萧：“你……”

　　洛萧萧叹气，“我是该叫你谢重阳，还是该叫你蔷薇花精？”

　　花精恍惚片刻，定了定神，温柔地看向谢姨娘。“我想都不是，你应该叫我舅舅。”

　　他的瞳孔像一对被水浸润过的墨玉，与他对视，让人不由心生宁静，好像躺在春日花丛下，被微风与花香包裹。

　　洛萧萧没有说话。

　　花精并未在意，不疾不徐地道：“萧萧，九公子受夏家家主喜爱，是他十分重视的儿子。即使是九公子先误入歧途修了魔，他也不会怪罪自己的孩子。即使他不知内情，猜不到你动手杀过九公子，以为你不过指认了九公子修魔，他也依然不会放过你的。”

　　洛萧萧沉默片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事能做到九分已经不容易，很难苛求十全十美。这种代价……我动手之前也想过了。”

　　花精深深看着她，“其实我们都知道并不是没有办法。”

　　花精看向满地躺倒的人，“只要你肯下手，其实九公子已经把前路为你铺好。如果你忍不下心，可以只留下你在乎的人，让她们以道心发誓不说出去。”

　　洛萧萧不假思索道：“不必。”

　　花精看着她。

　　洛萧萧笑了一下，“我说过，我动手之前就已经想过了。”

　　花精慢慢叹了口气，脸上淡墨般朦胧的笑意却真实了几分。“我猜我劝不了你？”

　　洛萧萧道：“不错。”

　　蹲在她面前的花精改换姿势，膝盖点了地，“那就让我留在你身边保护姐姐和你吧，我的力量可以媲美筑基期的修士。你可以与我签订血契，你会有用得上我的那天。”

　　血契一签，花精便任由洛萧萧差遣，永远不能做背叛她的事。

　　洛萧萧审视着他，“我劝你再多想想，你再与谢重阳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也不是谢重阳了。”

　　花精无奈苦笑一声，“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或许可以打一个比方。萧萧，假如有一日你醒来，发现你根本不是洛萧萧，你就不是洛萧萧了吗？”

　　洛萧萧思索片刻，觉得这问题很难回答。

　　花精笑了一下，“所以我又怎么能分清呢？就让我留在你身边，再做一段时间的谢重阳吧。我想等到我意识到我不是他的那一天，你会放我走的。”

　　洛萧萧问：“签过血契，你怎么走？”

　　花精道：“带着血契走就是，就像是一份没有归期的差事。”

　　洛萧萧看着他，“我都不敢相信自己未来会做出什么选择，你到时候如果后悔，可就再也来不及了。”

　　花精笑了出来，“我进过你的洞府，如果你不想让我走，我现在就走不了了。”

　　洛萧萧还要说话：“人心会变……”

　　花精已经不想再说下去，自己动手逼出自己的精魄，又拉过洛萧萧的手取血，强行织出血契。

　　洛萧萧：……

　　花精捏了捏洛萧萧的脸，“小娃娃实在顾虑太多。”

　　洛萧萧无言地看着比自己实力高一个境界的花精，心力憔悴地躺平不劝了。

　　花精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我感觉到很强大的剑意……棠梨剑仙要来了。萧萧，睡一会儿好吗？”

　　洛萧萧看着他的手，“你刚刚是不是想直接打晕我？”

　　花精露出并不尴尬的笑容：“血契是不允许我这么做的。”

　　洛萧萧：……

　　洛萧萧无言片刻，问：“我晕倒了你怎么进洞府躲棠梨剑仙？”

　　花精道：“我会装成普通的花。”

　　洛萧萧这才露出了后脑勺。“敲吧。”

　　她和大家一样晕过去，才不至于显得太古怪。

　　装晕也是可以的，但比不上真的晕过去那么真。

　　得到洛萧萧的准许后，花精才能下手，将洛萧萧打晕过去，放在谢姨娘的怀中。

　　然而之后他并没如之前所说装成普通的花，而是站在庭院里，等待着棠梨剑仙落下。

　　棠梨剑仙如一道冰雪般卷入庭院，手持长剑，眉间笼罩着一股凛然霜意，白发如皑皑之雪。

　　他的剑对准了花精：“就是你掳走萧萧？”

　　花精侧过身体，让棠梨剑仙更清楚地看到他身后的洛萧萧。“我没有掳走她，愿意先问一句而不是一上来就喊打喊杀，棠梨剑仙果然像传闻中一样理智善良。”

　　沈赋秋看着他，“但在你能证明自己没有做过之前，恐怕还是要和沈某走一趟镇妖司。”

　　花精道：“我可以跟你去镇妖司，不过棠梨剑仙能否先听我讲一个故事呢？”

　　棠梨剑仙看着他，“你可以到镇妖司再讲，如果你无罪，我一定带你出来。”

　　花精笑着给用蔷薇花织了两把椅子和一张茶桌，“坐吧，我们喝上一杯茶。”

　　在长桌织成的同时，倒霉彦君被蔷薇花枝在脖子上绕了两三圈，不过没怎么用力。

　　花精斟了一杯茶，“我不想伤害您的徒弟，只是很想和您喝一杯茶，喝完就去镇妖司，这也不行吗？”

　　沈赋秋修为至元婴巅峰，能将花精吊着打。若换成同境界的强者，早将花精打杀了。但沈赋秋看花精确实没有杀死彦君的意思，沉默片刻，竟真的坐了下来，接受了花精的‘胁迫’。

　　花精将茶推给他，问道：“不知棠梨剑仙可曾了解过血露蔷薇？”

　　沈赋秋那么些年不是白活，“血露蔷薇自尸骨中长出，你受了残魂影响？那人有什么冤屈？”

　　花精叹息：“谢七是我姐姐，我曾叫谢重阳……”

　　花精将谢重阳曾经的遭遇一一讲来，最终慨叹一声。

　　“我化为花精后，想找到姐姐带她离开洛家，开心自在地过日子。小妾虽然比勾栏里求活的女子强，但也强不到哪里去。看人眼色过活，哪里有一家人生活在一起逍遥自在？”

　　“姐姐有了萧萧，我就想，要带着姐姐和萧萧一起走。”

　　“没想到，会在去找萧萧的路上，看到她被人掳走。如果我晚到一步，她就会被杀死，尸骨炼制成阴血！而这个不惜杀戮小儿练功的人，正是害死我的仇人！”

　　“我救下萧萧，他听到有人赶来，怕被发现，先一步逃走。我情知自己是精怪，不被人信任，只好将萧萧留在原地。没想到他仗着萧萧年幼、我又是妖精，竟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假装无辜！只是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我家萧萧天资聪慧，学会了一个‘魔’字，当场指认了他！”

　　至此，花精已经将前事用谎言穿织在了一起。

　　“我本来以为，在场诸多修士应该能压制住他，将他送交镇魔司。没想到……指望他们实在是太难为他们了一些，萧萧中了一剑，差点被他杀死。”

　　“剑仙您说，我能当做没看见吗？我……又应该放过这个仇人吗？”

　　沈赋秋沉默，闭了闭眼睛。“只怕你不可能放过。”

　　“不错。”花精自己也喝了口茶，望着盛开的蔷薇花海。“所以我杀了他，问心无愧！”

　　沈赋秋嘴唇抿紧，望了眼蔷薇花海。“可你仍然杀了人，镇妖司仍然不会放过你。你说这些……是希望我为你求情？”

　　花精望着谢姨娘与洛萧萧浅笑，“你可以不必放过我，也可以一剑杀了我。但如果我死了，你能不能保护好萧萧和我姐姐？夏家家主品性低劣，若我不守在萧萧身边，他必定为子报仇杀了萧萧！”

　　沈赋秋摇头：“夏家家主已经修炼到元婴，又岂是你能抵御？”

　　花精也摇头：“我修为不过与筑基初期相若，但一心只护两人，愿意为她们拔刀杀人。这样的我，比你这心怀天下、出手仁慈的元婴巅峰更能保护她们！”

　　沈赋秋道：“说到底，你还是希望我当做没看见你。”

　　花精笑道：“我说过，如果您做得到我愿意死，这不是我随口蒙骗。”

　　花精的眼中，坚定的决心如同流水中屹立不动的磐石，毫无转移，永不转移。

　　沈赋秋沉默。

　　花精继续道：“我在萧萧昏迷的时候，已经用她的血签订了血契，会永远听从她的命令。我知道世人容不下精怪，但对签了血契的……总要宽容很多的。”

　　沈赋秋摩挲着茶杯，“你顾虑了很多，想的周全，我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如果拒绝你，我实在良心难安。”

　　花精问：“您愿意放过我了吗？”

　　沈赋秋道：“你肯用道心起誓，发誓永远不害人吗？”

　　花精思考片刻，摇头：“人并不是都是善良的，也有九公子这样害人的，这种誓言我不能发。”

　　沈赋秋用带着霜色的眉眼看着花精，半晌叹了口气：“如果你一口答应，我才要怀疑。罢了，你就跟在萧萧身边吧。夏家的家主我会去应对，你不必担心萧萧会怎么样，我不会让事情发展到需要你拼死搏命的一步。”

　　花精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至此，他才算是‘过了明路’。在洛萧萧身边时，可以不必躲躲藏藏，避着棠梨剑仙。并且以退为进，争取到了棠梨剑仙对夏家家主的忌惮，为洛萧萧多添了几分安全。

　　这事其实很险，沈赋秋但凡心肠再冷硬一些，他只有在镇妖司魂飞魄散的命了。

　　沈赋秋掏了一瓶药给花精：“你去将这解药给众人服下吧……之后我会告诉他们，你是我培养出的花精谢陆，特意赠予了萧萧防身。”

　　花精点头：“好，我以后就是您赠予萧萧的花精谢陆。”

　　说罢，将解药一一喂给众人，看着她们醒转。又装模作样地给洛萧萧也喂了一口，将灵力打入洛萧萧体内，助她从昏迷中醒来。

　　洛萧萧醒后发现谢陆还在，且毫无避忌意思，心里也十足讶异，只是不好表达。

　　谢陆将她抱在怀里，微笑道：“是萧萧吗？以后我就是你养的花精了。棠梨剑仙把我赠予你了，你可以叫我谢陆。”

　　洛萧萧一脸懵逼。

　　完美契合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小孩子。

　　一脸的你说啥？你是谁？我在哪儿？

　　醒来的谢姨娘神色莫名地望着他，眼眶泛红，似有万语千言。

　　谢陆也心头酸楚，却仍然完美地做着戏。“这位夫人……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谢姨娘垂下头：“不……没什么……只是……只是……你长得……”

　　谢姨娘断断续续的一句话，最后说不下去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强撑着说完。“你的眉眼长的很像我弟弟……其实，其实可能也没那么像。我们很早就分开了，只是我看他的轮廓……我觉得，我觉得他如果长大了长开了，就应该是你这幅样子。”

　　她的眼泪还是没忍住流了下来。

　　谢重阳是她的弟弟，是她的亲人。

　　而亲人二字，在有一个把她卖到勾栏的父亲后都单薄了起来。

　　谢重阳不是亲人两个字可以描摹的。

　　他是她真正的弟弟，会想念她，会挂记她过的好不好。会在自己也艰难度日的时候，从嘴里省出一枚一枚铜板，去凑那随着她红了起来而变得越来越高的赎身银子。

　　他死了，死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被填埋在花下。

　　他长大了，她却还没来得及亲眼看一看他的脸，就接到了吸收他尸骨长成的花。

　　“我不该的……”谢姨娘低着头，不敢去看谢陆的脸，好像那脸会烫人，将她的身体魂魄都烧成一把飞灰。“可我却还是觉得你是他……”

　　谢陆心如刀割，属于谢重阳的记忆冲击着他。洛萧萧说他不是谢重阳，沈赋秋给他起了新的名字。可当记忆袭来，他根本无从抵挡。

　　谢陆勉强弯出笑容道：“我以后会留在萧萧身边，永远也不会背叛她、离开她，您可以将我当做家人，是因为你曾经的家人也没关系，我不介意。”

　　谢姨娘却抽开了手，摇了摇头，“不，你不是他。这对你和他来说，都是亵渎。”

　　谢陆感觉心也被抽空了些，想要高兴，又高兴不起来。想要失落，又失落不下去。灵魂在矛盾之中挣扎，在谢陆与谢重阳之间摇摆。

　　洛萧萧又想到了有关血露蔷薇的描述。

　　因残魂而更易获得灵智，但也将因为残魂而受到影响。

　　谢陆此刻便已经堕入混乱之中。

　　洛萧萧想起了梦中所梦谢重阳。

　　那些痛苦，那些绝望，那些藏在心底的爱恨。

　　无比真实，难以分清，一不小心，便分不清自我的爱恨，与他交融一处。

　　谢陆得到的记忆只比她多不比她少，那些情感与记忆染在花精一片空白的人生中，是真是幻，哪里容易堪破？

　　他实在不是谢重阳，可又难说不是谢重阳。

　　洛萧萧心中绕了很多想法，握住了谢陆的手。谢陆强行把目光从谢姨娘身上扭开，注视着洛萧萧，目光有些狼狈，身体稍微放松了些，从她这里得到了一些喘息的机会。

　　谢陆把洛萧萧抱起来，用手触碰她的肩膀。“这有个伤口，我帮萧萧治好不好？”

　　说完将灵力灌入，手边涌出淡淡白雾，笼罩住洛萧萧的伤口。

　　洛萧萧感到伤口一阵痒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

　　洛萧萧不好当着众人面长篇累牍地夸奖他，转念想了想，带着笑容扎到了他怀里，表达小孩子的喜欢和亲近。

　　谢陆抱着她，一个一个地检查她的伤口，帮她治疗。

　　棠梨剑仙在一边与吃了解药苏醒的众修士说话，询问之前的情况。与花精对他所说的情况‘大差不差’，没有什么问题。

　　又过了一会儿，天边亮起一道青光，夏家家主终于在九公子的尸体凉透后，从远方赶了过来救场。

　　满心忧急，到了地方一扫而空。

　　当然。

　　因为已经没有场要救了。

　　九公子已经无了。

　　夏家家主脸色黑沉可怕，脸上像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洛萧萧的目光略过谢陆的肩背打量他，与九公子的阴郁妖异不同，夏家家主长了张英武的脸，身姿矫健，胸阔腿长，豪放之风扑面而来。

　　他来了之后，众修士都像鹌鹑一样低下了头。

　　洛萧萧：……

　　这些代表着雁城年轻一代的精英们好像没有傲骨，早将那东西都抽了出来熬成了一锅汤，送予夏家家主晚上补身体了。

　　夏家家主问：“是谁杀了我的小九？”

　　沈赋秋挡在众人身前，霜发随风飞扬。

　　“是我。”

　　沈赋秋道。

　　夏家家主长笑一声，眼中只有怒色，“好，我就先杀了你！”

　　金刀出鞘，夏家家主的刀刃上晃着金红色的光，仿佛在刀身上烧出了一片烈阳。

　　沈赋秋的剑也出鞘。

　　那是把霜雪般的长剑，如同寒冰做成，但光落在上面的时候却并不幽冷，反倒温柔的像是秋水，又让人想到浮动着暗香的月色。

　　刀剑相击，如冰火相撞，日月互抵！

　　这一瞬间，洛萧萧明白了什么叫做天地变色。

　　天光仿佛都被那兵刃上的光压制了，变得昏暗模糊起来。洛萧萧的眼睛之中，似乎只剩下那刀剑上的光芒。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