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咏白夜

　　阮夜开始练琴了。

　　阮家小别墅隔间里，蒙尘已久只作为华丽摆设并不好用的钢琴在这个来临不算早的春天得以奏鸣。窗外仍然在下雨，为了通风透气所以敞开的窗子向屋内引入飘散的雨丝和嘈杂的雨声，连同着带有腥香的新鲜空气，阮夜并不在意地弹着琴，随心所欲而专注其中。谱架上摊开的是一本入门的初学者琴谱，也是整个别墅里唯一能找到的和钢琴有关的东西。

　　阮吟坐在隔间茶几边的客座上，一手撑着脸，认真地听着，风撩动她白色裙边的半透明蕾丝，像插在透明花瓶里抽出嫩绿枝芽的露水百合。

　　阮夜突然说要练琴，让阮吟觉得很惊喜。阮吟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阮夜不再弹琴了。最灰暗的孤儿院时光，阮夜为了哄自己高兴，总是通过打架后的一身伤或者逢迎别人而伪装出的天使微笑，换来一些半破玩具或者稀少零食。但其实阮吟难以启齿的是，在她心里那些东西完全不重要，她常常感觉自己也许只是美丽的木偶，那些辱骂和殴打给身心带来的疼痛不过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试探。发育过早而身材粗壮的小孩要宣泄无处宣泄的暴虐时，在角落度过无聊青春而轻浮阴暗的小孩用恶毒的眼光看自己时，她只觉得很无聊，“这个x子真会装”，她趴在桌上，懒得回头看他们一眼，把脸埋在手臂中，唯一的心理活动是，啊，好想听小夜弹琴。到后来进入阮家，偷偷看到阮夜独自一人时对着钢琴怅然若失的眼神，被迫表演弹奏时假装开朗的厌恶的眼神，阮吟只好隐藏住最初发现钢琴时的惊喜，不忍心去提这件长久积压的愿望。

　　阮吟也会觉得奇怪，作为钢琴表演家的音盲女儿，明明无论听什么音乐都不会从中得到乐趣与享受，却唯独听到年幼妹妹的琴声会感到发自内心的完全宁静。阮吟不记得阮夜弹过哪些曲子，那些曲子有着怎样动听的旋律，哪些篇章得到听众热烈的赞扬，却深深铭记着听到她演奏时奇妙的安心的体验。这个体验是关于自我消失的，仿佛在一片无边无际毫无一物的空旷日光中，自己的存在像短暂飘游的羽毛，悠悠消融在了纯白的世界里。这个时刻，阮吟便感到无穷无尽的无法言喻的幸福。

　　阮夜断断续续弹了几曲，一边熟悉琴谱一边寻找手感，最后弹了一首即兴改编的《致爱丽丝》，笑着回过头来问阮吟怎么样。

　　阮吟流露出从幻觉中脱身、如梦骤醒般的天真犹疑，重重地点了头。

　　很喜欢。姐姐是这个意思。阮夜心领神会，回应了姐姐一个微笑，不自觉用手指轻敲着琴谱，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那大概来得及。

　　晚上阮先生和夫人从外面的聚会回来时，阮夜仍在练习。这时阮夜已经能熟练地弹起完整的乐曲了，匣中夜明珠一样无法隐藏的天分终于有机会向世人倾泻出令人惊异的光，指尖随意拨弄出的旋律似乎比春天的风还要自由，携卷着无尽的浪漫活力，将听到的人引向各异的情绪漩涡。即使是缺乏音乐修养的阮氏夫妇，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对屋子里提出安静的要求，反而很高兴地对阮夜说，对，好好练，江家殷家的女儿都是会弹琴的，我上次去他们家里，看到好多奖杯。阮夜笑着答应，手指仍未停止弹奏。

　　接下来的一周，除了必要的上课之外，阮夜一直在家练琴。她们再没有提到那天的事，那些明明不会消失的分歧似乎在乐声中溶解了。直到周末的时候，裴奕遥开车到阮家来接阮夜。

　　“姐，我和遥出去玩了。”阮夜对正忙于毕业论文但仍会抽出时间来听她弹琴的阮吟说。

　　“拜拜，吟姐。”裴奕遥站在阮夜身后只露出头，向在门口愣住的阮吟挥挥手。

　　然后两人像敏捷可爱的小动物一样依次快活地钻进了红色的小型跑车。

　　“小夜，小心头！”裴奕遥一面笑着一面急忙伸出手帮阮夜垫着。这辆车是为了方便临时从友人那儿借的，比平时开的车要矮。“哈，我记得你小时候也是，有了想做的目标就看不到周围了，春游的时候也会因为找花迷路。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不高兴地蹲在树下，老师以为你害怕，结果你严肃地问老师花是蘑菇吗，怎么会长在树干上。”

　　阮夜作势要打裴奕遥，他也完全不躲，让阮夜不禁抱着疑问和好笑暗暗回顾真有这样的事吗。

　　“我们去哪儿？”阮夜将手包放在右手边，开始放松心情，深知预谋约会的道理是一半真心一半抽离。

　　“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裴奕遥语气轻松愉快，“不过问我的话，我们就去看展吧。”

　　阮夜接过裴奕遥趁等红灯时递过来的展票，查看上面的信息。

　　“看完展我们就去旁边的电玩城。”裴奕遥露出像大狗狗一样索要夸奖的得意神情，“我现在的技术进步了好多哦，到时候让你刮目相看。”

　　“好啊。”阮夜忍不住笑出声，脑海浮现出小学时曾在游戏厅打音游赢裴奕遥很多分，对方屡战屡败最后贿赂请求自己不要说出去的事。

　　“喂，你在想不好的事吧。”裴奕遥有些懊恼地说。

　　“没有没有哈哈。”阮夜感觉自己像惹恼了炸毛的小猫，“我很期待的。”

　　下车的时候天转阴了，风吹得有些冷，裴奕遥很绅士地脱下外套披在阮夜身上，又去买来两杯咖啡，拉过她的手，将热热的摩卡放在她手里，然后又极自然地轻推着阮夜的肩催促她进展厅。阮夜微妙地注意到周围人羡慕的眼神渐渐明晰不避讳，大概是把他们误认为了年轻的小情侣。

　　这场展展出的是现代艺术画家Guertena的遗作，验票前台对面的展牌上写着“欢迎来到Guertena的世界”。因为不算大众，所以人不是很多，但裴奕遥看起来兴致勃勃。

　　什么时候他居然成了这种爱欣赏艺术的青少年。阮夜一边看磨砂玻璃橱窗里的画作，一边把温热的咖啡杯贴在脸上取暖，微微埋着头，闻见外套上残留有他身上柏木的香味。

　　“你看这里！”裴奕遥在不远处小声呼唤阮夜，指向一副《啜取魂魄的人群》。

　　“像远古生物的膜拜仪式。”阮夜看着画，简单回应道。

　　“哈哈。对啊。”裴奕遥顺势拉近了阮夜，之后两人一起看过了每一件画作。

　　从画展里出来时，裴奕遥又礼貌性地道歉：“不好意思让你陪我一起来。因为这场展在美国读书时错过了，很巧开在A市就忍不住来看。”

　　“不会。我也很喜欢，很久没有机会看展。不如说有点惊讶你的品味变化。”

　　“对吧！我就知道你也会喜欢。”裴奕遥笑着，顿了几秒又说道，“因为你曾经带我去过wonderland一样的地方，所以我猜你一定能明白。”

　　“嗯。”阮夜心中涌上莫名其妙的感动，原来那时的默契不是自己凭空的臆想，原来他还记得。

　　裴奕遥温柔又笨拙地很轻地揉了揉阮夜的头发，似乎要赶走自己没头没尾的话带来的尴尬，顺手接过阮夜喝完的咖啡杯一齐扔进垃圾桶，说道“我们去游戏厅吧。”

　　可能是因为阴天，游戏厅的人也不算多。两人尽兴地玩了之后，最后来到了之前默契不提的音游机旁边。裴奕遥买了币之后两人打了几局，阮夜虽然多年没有接触过，但凭借对节奏的天赋打到了及格分，裴奕遥看出这一点，一直夸奖和鼓励。

　　而他自己明显是练过的，虽然由于高出基于平均身高设计的机子太多，而不得不弯着腰，几个回合却都是满分。这下他果然很高兴，刚开始还笑着说有点紧张不能展现给阮夜自己真正的实力，后来就渐渐入了迷，全神贯注地进入游戏状态。阮夜在离他三步远的距离看他操作，骨节分明的好看的手灵巧而精准地敲击着屏幕，闪光提示着完美连续的combo，不需要周围热烈的目光提醒也能明白，这个童年时一起无拘无束肆意妄为的朋友已经成为一个闪闪发光引人注目的大人，声音中原有的稚嫩清脆也转变成低沉温柔，奇怪的是最初自己居然没有发现这一点。

　　之后两人吃了晚饭，裴奕遥把阮夜送到家门口。

　　“我可以抱你一下吗？”裴奕遥有些突然说道，“之前我从没想过，还能像这样和你一起玩。”

　　“这是什么友情游戏吗？”阮夜歪着头看着裴奕遥，笑着含混道。

　　阮夜感到两人像是在贪婪而小心翼翼地互相寻找和试探着对方印记的小动物，认真仔细地，从颜色从形状从声音从触觉从嗅觉从执拗的感觉，迅速而隐晦地分辨着对方的心意，而同时担心这种固执会惊扰对方。最后，阮夜做出了与之前一致的确信的判断：遥，没有变的是你。可是变化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过去又对我意味着什么呢。告别裴奕遥后，阮夜心里不禁这样思考，又快速掐断：至少计划是照常进行的，不论如何，现在无暇考虑这些。

　　到家的时候，家里一片漆黑，阮氏夫妇和姐姐都有早睡的习惯，安静的屋子就像没有呼吸声的无人居所。

　　阮夜打开走廊灯，半倚着墙，动作很轻地换了鞋子，洗漱完毕后，终于换上睡衣躺倒在床上闭上眼，半按惯例复盘着自己一天的言行检查纰漏，半因身心疲累带来的困意，思绪游离在梦境边缘。

　　这时又有电话铃声响起，阮夜顺手摸索到手机，看到陌生的来自国外的来电显示，困倦地下意识以为大概率是广告诈骗，但还是接通电话。听到的却是令自己立即清醒的、最不想听到的声音和最不想听到的内容。

　　“啊。姐姐。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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