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咏白夜

　　迎面走来的是一个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的小公子，轻快矫健的步伐落地生风，微微凌乱的发丝掩不住清俊开朗的笑容。

　　“小夜，没想到能在这里再见到你。”他语气欢快，清爽的声音依稀有幼时的影子。

　　是裴奕遥。

　　阮夜的思维因为震惊变得迟缓起来。

　　“你们认识？”裴驰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我们以前是小学同学。”裴奕遥已经回答道，“哥，我和你提到过的，就是我们班弹钢琴特别好听的女孩。”

　　阮夜僵硬地点了点头。因为太过遥远而恍若隔世的过去的一切不受控制地在脑海浮现。明明是平时几乎想不起来的回忆，像隔着玻璃橱窗的糖果公主一样梦幻朦胧得似乎不属于自己的回忆。我曾经是那样的吗？我也有过那样快乐自由无忧无虑的日子吗？我也曾经在晴朗的太阳下吹浴着微醺的风和朋友心无隔膜地说笑吗？那个时候的自己最常见的烦恼仅仅是因为练琴所以不能和姐姐一起放学回家，但琴房里温馨流动的空气总是让人很快静下来，然后投入流光溢彩的音乐旋律飘摇起伏的快乐，灵魂似乎脱身而去，肆意去往无拘无束的不知名处迷乱起舞。当奇幻的旅程伴随一曲终了，周围鼓掌的人群中总有一个圆圆的小脑袋仰起聚精会神亮晶晶的眼睛，似乎他也一起进入到了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奇旅，她将手指放在唇边，“嘘”，然后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笑。

　　这是她曾经最好的朋友，裴奕遥。此刻与面前的这张脸渐渐重合起来。

　　不要在这种时候想起来啊，阮夜。

　　阮夜在心里对自己命令，懊悔在收集资料中看到这个名字时放过了追究内心一闪而过的熟悉感，于是完全没有将此联系起来。

　　“小夜，这是我哥裴驰。不过你们应该认识过了吧。”裴奕遥笑着侧向阮夜，“我刚刚还在想，没想到真的是你。”

　　“嗯。好久不见啦。”阮夜一时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态度对待他，有些僵硬地露出一贯完美的不近不远的微笑。

　　裴奕遥轻抿了一下嘴角，用真诚热切的礼节性目光打量了阮夜，很快又笑着说道，“你和以前没什么变化。”

　　阮夜心情有些复杂，应酬地回应道：“真的吗，你倒是长大好多啦。”

　　阮夜不经意地打量着面前已经长成的少年，他此刻随意地穿着漂亮精致的西装，宽而瘦削的肩膀撑起初初成型的高大骨架，脸上显出少年人独有的神采奕奕，仿佛可以随时随地跳脱于此情此景，可以做到所有自己想做的事，得到所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没变的似乎只有他微垂的温柔的眼尾线条，以及闪动着崭新光泽的棕黑色瞳仁，晶晶莹莹的，偶然显露出孩子气的纯真无辜，也正是这双眼眸极容易就能唤醒阮夜心中幼时少年的影子。

　　“是吗。”裴奕遥仿佛受到夸奖的小孩，露出坦诚直率的笑容，显出一种与高大贵公子的身份形象不相符的可爱。

　　像大狗狗。阮夜情不自禁这么想到，心突然有些柔软起来。

　　裴驰的声音又将她拉回现实：“阮小姐现在还弹琴吗？”

　　知道裴奕遥一定会对她的陌生姓氏露出疑惑的表情，阮夜微微侧过身面向裴驰答道，“只是业余爱好罢了。”稍微停顿后，又用略有些悲伤的平静语调补充道，“想起来还是很怀念，但双亲过世之后难有心情再弹了。”

　　“很抱歉听到这些。”裴驰依照礼节安慰道。与此相对的是，视野余光里，裴奕遥显露出有些手足无措的担忧和怜惜，这种毫不掩饰的善意表情，已经许多年不曾在谁脸上见过，让阮夜觉得新奇。

　　“没关系。”阮夜微笑着说出重复过无数次的谎话，“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的爸爸妈妈对我很好，我觉得很幸福，甚至有些过于安宁了。”

　　“你的姐姐还好吗？”裴奕遥问道。

　　“姐姐很好。”阮夜开起了玩笑，“见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关心我姐姐吗？”看见裴奕遥正要解释，又补充道，“姐姐在门庭那边休息，我可以引你去看看她。”

　　“驰先生愿意一起吗？”阮夜估计按裴驰的脾性不会屈尊自己到客席去见人，仍礼节性地问道。

　　裴驰果然婉言回绝了，对裴奕遥嘱咐道：“遥，他们在中心宴厅等你，等会儿你直接到这里来。”

　　裴奕遥答应着，笑着走得离阮夜更近一些，一同往阮吟休息的地方。不算远的距离，一路上向他打招呼的人却络绎不绝，他也一一快速而热切地寒暄回应着。虽然可以应对自如，但这种热闹情景总是激起阮夜心中微妙的别扭和陌生感。

　　“遥，你还是好受欢迎。”阮夜下意识说出了熟悉的称呼。

　　听到阮夜没有称呼自己为x先生，裴奕遥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好像一直的担心落了地，热切地回应她，“是这样吗？我印象中小夜才是。”

　　阮夜微微仰头瞥见他脸上流露出温柔的神情，不确定他想到了哪一段回忆。

　　到达刚刚的吧台时，姐姐却不在这里。附近四周寻不到她的身影，意料之中期待之外，姐姐也去做和自己一样的事了。“看来不巧，姐姐离开了。”阮夜假装轻松地说，又望着裴奕遥问道，“我们要在这里休息一下吗？”

　　裴奕遥上前一步，绅士地扶着阮夜的手臂护她安稳坐下，自己也轻巧稳健地在对面高椅坐下。

　　阮夜看见自己的腿因为开叉的裙摆裸露在他的眼前，第一次觉得有一点点不自在。

　　“小夜，没想到能看到你也穿高跟鞋的样子。”裴奕遥笑着感叹道，“你还记得你小时候说即使永远只长到一米五也不会穿吗？”

　　“因为这是宴会的规则。”阮夜笑道，“如果是我的宴会，就规定女人不要穿高跟鞋，让男人体验一下，这样你也可以大大方方地穿了，你会开心吗。”

　　裴奕遥不在意地笑着，自然而然地说起过去的事情，但因为八年不见的陌生，两人默契地不提牵扯到真实疼痛的问题。比如父母去世的缘故，比如孤儿院的经历，比如之后是如何度过，比如为什么突然离开了原本的B市。阮夜更多地问询着他的事情，并毫不费力地得知了一些关于裴驰和裴家的有用情报。

　　阮夜控制着情绪高低程度，在两人中调节出怀念而不沉湎的愉快气氛，但心里越来越明晰地涌现出痛楚。这些痛觉原本因为一开始的震惊和自我保护变得隐藏起来，在现在的对话中，却如退潮时残缺无力的生物般无所遁形，让阮夜几乎要暗暗咬紧牙齿忍耐。

　　裴奕遥漫不经心描述出的日常生活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那是多年以前她以为理所应当的世界，没有饥饿没有贫穷没有窘迫抉择，所有人像画报一样生活着，只吟咏关于爱和诗的烦恼，人们轻易言死，只是因为死亡看起来像是一件高尚美好的事情。

　　阮夜突然想起裴驰的问话，“阮小姐现在还弹琴吗？”。怎么能弹呢，阮夜没有一刻能忘记，当一切熟悉的美好在眼前幡然倒塌过于惊愕而失去声音的时候，当习以为常地把虫尸从饭里剔除仍每日食不果腹的时候，当睡觉也要担心被无理的辱骂殴打惊醒的时候，当寄人篱下不断被提醒着被豢养被缠锁的命运的时候，当心爱的姐姐总是想做出牺牲要消失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自己心里只有装不下的恐惧和不安。必须要用尽全力谋求生存的人，谁会想到要弹琴呢。

　　阮夜感到裴奕遥离自己越来越远，虽然此刻他就坐在自己面前。他亲切友好的态度和优雅得体的言谈自然地让对话的人觉得舒服，偶然说出的忧郁也似乎是浴着阳光的，显示出天真残酷的幸福。阮夜再次回想起那个瞬间的割裂感，世界的树枝将她和姐姐从主干抽出，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对立成了敌人。对的，敌人。阮夜在心里默念道。紧接着找回了一开始的决心和状态，斩断把裴奕遥与过去回忆牵连起来的线，结束无意义的情感消耗和动摇。

　　不知不觉大厅华丽的古典时钟敲响时，裴奕遥起身向阮夜道别，准备依约去中心宴厅。阮夜也起身相送，开玩笑道：“就像水晶鞋会在十二点消失的灰姑娘一样，从恋恋不舍的王子身边离开了。”

　　裴奕遥笑着回应道：“等第二次舞会开始，灰姑娘就会迫不及待穿上水晶鞋来找王子玩了。”

　　阮夜笑着目送他离开，看着他的背影要消失在衣装华丽的人群中。大厅繁复庄重的欧式顶灯投射下广袤柔和的光，使他的轮廓显得愈发优雅温柔，仿佛备受宠爱的小小的王子，潇洒而坦然地接受周围各色人等抱着各样目的微微向前的迎接示好，终于作为中心的点睛之笔与喧闹矫饰的图景和谐地融为一体。阮夜感受着仍未断绝的痛觉在心里泛起的涟漪纹路，倒数着由自己设定的、放任阻扰自己前行的感情流淌的最后时间。

　　忽然他停住了，似乎对人群的焦点毫无自知，转过身来快步走回阮夜身边，像一只翩然飞旋的燕子。

　　“我们还是朋友吗？”他的眼睛闪烁着不安和期待，突然离得很近的脸上是那副没有人能忍心拒绝的表情。

　　阮夜情不自禁点了头。

　　他满足地笑了，仿佛刚才的忧虑愁绪一扫而光，舒展开逍遥快乐的神气，小心而温柔地拍拍阮夜的肩，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消失在明亮辉煌的灯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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