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移，白云飘

　　如果你在以往的岁月中珍藏过一双眼睛，那么，此后你认可的每一双好看的眼睛，都有它的影子。

　　前面说过，林云的工作她是能轻松胜任的，每周不到十节课。这个学校还和她当学生那时候一样，课程基本上都是越文授课，正常情况下，每个班每周只有1-2节中文课，全校共有十多位中文老师，所以平均摊下来，每个人也没有多少工作量。

　　初中一年级一班到三班的中文课是由林云负责的，已经上了几次课了。这个学校大多是华人家庭的孩子，也有些当地家庭，为了让孩子多少掌握一些汉语，将来方便做生意，也有送来的。反正差不多半数以上是华人的孩子，广东话都说得还不错，不过学校教的中文，是标准的普通话，所以需要再次从拼音开始讲，用的教材是一本中英文的《走向中文》。写汉字对于学生来说，也是很难的，他们属于会讲不会说的状况，因此汉字的书写，也是从笔画开始的。这些对于林云来说，实在是手到擒来，太太太太简单了，连备课的环节都可以省了。总体来说，教中文这个活，还是很好干的，称得上一份理想的工作，除了每周三下午的例会，要去会议室坐上一两个小时，听那些枯燥乏味的长篇大论，其他方面，她都很满意。

　　今天的课，林云给学生补充了一些中国文化知识，讲的是中国的十二生肖文化。

　　“中国人口头说的，你属猪，他属牛，每个人出生的年份都对应一种动物，一共有十二种动物，叫做十二生肖，也可以叫做属相。”

　　说完阿云在黑板上写下：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

　　“这些属相呢，中国人一般都能背下来，并且每个人对于自己属什么，都是很清楚的。”

　　教室里一阵骚动，阿云暂停了讲解。一个学生站起来，说道：“老师，这个你不用讲了，我们都知道，越南也有十二生肖。只不过，我们没有兔子，属兔，在越南就是属猫。”

　　阿云怎么会忽略了这个呢，其实仔细回想起来，不应该啊？可能是长时间离开此地，忘记了，她讪讪的说：“啊？这样啊，那就好，老师以为你们不知道。”

　　下课铃适时响起，学生们像被铃声催着一样，没有人再关心这个问题了，他们飞快地收拾书本，离开了教室，只留下她一个人。

　　阿云一天的课结束了，她低着头慢慢吞吞走到校门口，还在纠结刚才小小的失误。两国文化实在是太相似了，这是她任教以来，第一次遇到的小尴尬。不免有点自责，怪自己太过于自信了，没有好好备课。

　　阿明骑在摩托车上，在校门口的那条街等阿云，他刚刚到，还没来得及去存车，就看到阿云出来了，最近他每天都来接她去吃晚饭，吃完再把她送回宿舍。老师们都在议论，说阿明是她的男朋友。

　　阿明看到阿云就很兴奋：“阿云，我妈妈知道你还活着，特别开心，她说今天要亲自下厨，让我请你去家里做客。”

　　“我……”阿云想拒绝，但实在说不出口，阿明帮她那么多，尤其是他父亲去世这件事，如果没有阿明，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总不能马上过河拆桥吧，况且，阿明的母亲又是长辈，听到“亲自下厨”的字眼，阿云就知道，这顿饭躲不掉了。

　　“你还犹豫什么啊？上车啊。我妈妈很想念你的。”阿明催促着她。

　　“我不好空着手去吧，你先带我去附近的花店买束花，行吗？”

　　“其实……不用什么礼物的。”看看阿云坚持的表情，他只好同意了：“没问题，我们回去的路上会遇到很多花店。”

　　的确，越南是不缺鲜花的，大大小小的花店随处可见，他们在途中找了一家，两人在店里逛了一会儿，阿云最终选了一束长杆康乃馨，让店员仔细包起来。

　　听到摩托车的响声，阿明的妈妈从屋里出来，迎在花园门口。阿明停稳，阿云从后座跳下来，把花递给阿明的妈妈，叫了一声武阿姨，武阿姨眼泪都要掉出来了，热情又疼惜地拥抱了这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女孩。武阿姨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商人之家，一生中生活富足，没有经历过什么苦难，到了这个年纪，还保留了人性中很多难能可贵的优点，她待人和善，神态举止高贵得体。

　　阿明去停放摩托车，他的妈妈先领着阿云穿过花园小径进屋了。这是一栋豪华雄伟的宅子，客厅挑高了，宽敞明亮，非常气派，屋里的摆设还跟以前一样，一点也没变。其实这栋房子，每个房间开间都很大，很适合居住，考究的家具和装潢，还有墙上那些珍贵的名画以及摆放的古玩器物，不遗余力地显示出主人的品位和财力。

　　阿明的妈妈拉着阿云，在皮沙发上坐了下来。

　　甜甜---一只毛茸茸的小狗，蹭蹭地跑到阿云的脚边，摇着小尾巴，眼睛张望着她。

　　“甜甜！” 阿云俯身，抚摸它的毛。

　　武阿姨看着小狗，感叹道：“唉，连甜甜都想念故人！是不是啊，甜甜，还记得阿云姐姐吧，姐姐回来了，以后又可以跟你玩啦。”

　　阿云眼眶湿润了。

　　和甜甜玩了一会儿，阿明放好车进屋了，他们家的小阿姨也把晚餐准备就绪，过来叫主人家去餐厅吃饭。阿明的父亲是国家公务人员，又身居要职，每天都很忙，不是这里开会就是那里视察，这顿饭，只有阿云，阿明和武阿姨三个人，男性长辈不在，倒是少了许多的尴尬。

　　阿明的妈妈热情地招呼阿云吃这吃那：“来，吃个甘蔗虾，阿明说你喜欢吃的。”

　　阿云微笑：“谢谢阿姨！您也吃。”

　　“来，试试这个，越南的虾片啊，最有虾的味道了，”说着又夹了几片到她的碗里。

　　保姆也把倒好的一杯雷公茶放到她的前面，阿云被这样的殷勤弄得有点不自在。阿明看出来了，遂对他的母亲说：“妈，让她自己吃嘛！”

　　武阿姨点头，停止了频繁的招呼，但还是看着阿云，眼神里充满了怜惜和欣赏，好像要溢出泪水：“看到你好好的活着，真是太好了！”

　　阿云很抱歉地笑笑，她感觉自己无形中也协助了父亲的谎言一样，因为没有跳出来澄清，让关心她的人都担心了，她努力使自己保持微笑，一切的解释，尽在笑容中。

　　“你不知道，你爸说你不在了，我们家阿明啊，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都没有下楼吃饭。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阿云看了阿明一眼，阿明不愿意母亲再说下去，制止性地叫了一声：“妈！”

　　他妈妈仍然说个不停：“你的心意要让阿云知道嘛！”说着又转向阿云：“你以后做了我们家儿媳妇，阿姨绝对待你像亲生女儿一样，就像…..像阿明的姐姐那样。你爸去世了，以后的事情，我给你们做主。”

　　阿云为难地：“阿姨，我们…….我和阿明只是好朋友。”

　　“胡说，你们俩可是有婚约的，我知道你们俩以前是好朋友，好朋友也可以做夫妻嘛，我们家阿明对你的情义，你还看不出来吗？再说了，你爸爸走的时候，再次把你托付给阿明，他有责任照顾你啊。”

　　阿云知道这些事越说就越乱，沉默着不再试图做什么解释了。岔开了话题：“姐姐，怎么没有看到她？”

　　“哦，她前年出嫁了，孩子都一岁多了。”武阿姨说。

　　阿明补充到：“姐姐嫁在泰平，离这里很远，一年也就回来几次。”

　　阿明的姐姐叫阿兰，她的爱情和婚姻，真是让父母头痛。

　　阿兰早熟，十四五岁就谈起了恋爱，前前后后交过十来个男朋友。家里知道的，一共有三个，算上阿明现在的姐夫。

　　第一个要谈婚论嫁的，叫阿海，是个农村男孩，阿兰很爱她，是阿兰主动追求的他。阿海的外形那是没得挑的，就是没读过什么书，也没有正式稳定的工作，家里靠种火龙果维持生计。阿兰根本不在乎对方经济条件的好坏，但父母的怎么会由着她任性，她母亲骂她被爱情冲昏了头了，强行拆散了这一对小情侣，这段超越阶级的伟大爱情就这样潦草结束。

　　第二个是父母看好了人，再介绍给阿兰的，叫阿昆。经济上和她家门当户对，外在条件嘛一般，按照阿兰的标准，不够高，不够帅，又黑了点，穿上名牌也显得土气。阿昆也并不是没有优点，那好脾气真是难得，体贴阿兰，尊敬长辈，人老实本分还很有上进心，对赚钱的事情特别感兴趣，这符合她父母的要求，于是很快就按照礼俗订了婚。订了婚吧，阿昆和阿兰相处就大胆多了，偶尔搂一下她，有一次阿昆要握她的手，阿兰突然感到一阵恶心袭来，于是闹着要退婚，说她受不了和这样的人亲密接触，她感到别扭恶心，现在拉手都恶心，更别说以后要躺在一张床上了。父母一是觉得阿昆人不错，二是碍于脸面不肯去退，阿兰就自己拿着男方家给的聘礼，聘金，首饰衣物等，一个人去阿昆家，说什么也坚决地把这门婚事给退了。

　　这次无理由强行退婚让父母丢尽了面子，受了很多来自男方亲戚朋友的指责，背后还被不相干的人戳脊梁骨指指点点，彻底伤了她妈妈的心。母亲放话，说以后阿兰的婚事，她不想再管了。

　　再后来，阿兰认真谈的第三个以结婚为目的的对象，就是她现在的丈夫阿清，长相在阿昆之上，阿海之下，泰平人，小城市，但也算是个城市人。家里做点小买卖，财力和地位跟她家没法比，她父母也是爱搭不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过问。没想到阿兰胆子大到先斩后奏，直接就跟阿清把证都领了才通知他们，没过一年，孩子就出生了。

　　阿清年纪轻，性子冲动，做生意不上道，不是压根不挣钱就是把老本都赔了。小家庭一直靠双方的父母接济着过日子。这两年生活的艰辛使阿清性情变了很多，脾气越来越暴躁，偶尔会动手打阿兰。

　　想起女儿，武阿姨叹了一口气：“不听劝，非要嫁那么远。”

　　阿云接不上话，全程保持微笑。几个人聊着家常不觉得，这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

　　也可能是因为女儿婚姻不幸吧，阮家父母现在对儿子的婚事特别上心。

　　另一边，青美的男朋友也来接她，两个人准备去吃火锅，西贡又开了一家海底捞。她男朋友是个医生，叫谢永科，三十岁左右，文质彬彬的，性子也好，财力也是不错的，做什么事都依着青美。

　　这家海底捞开在金融塔那里，环境不错，餐厅宽敞明亮，服务员真像是把顾客当成上帝一样的接待。主要是他们也喜欢这种异域情调的美食，所以常常来光顾。这里还有一个优势就是停摩托车方便，有小弟专门照看车子，不怕丢了。

　　青美最爱吃切得薄薄的肥牛，所以永科点了三盘，先下了一盘到锅里，煮熟了，捞到青美的碗里，看她心事重重，不怎么吃，就问道：“怎么啦？不开心啊。”

　　青美倒了一杯柠檬茶，有点泄气地说：“唉，我那个朋友阿云，上次跟你说的，从中国过来那个，阿越还是不愿意见她，我给他们制造了几次机会，都没下文……”

　　阿云和阿越的事情，以前她和永科提起过，所以，他大概是知道细节的，这时，永科也已经在宿舍里见过一次阿云了。

　　他安慰青美道：“别急，慢慢来，他们分开的时间太久，两个人的感情可能被冲淡了。”

　　“没有，至少阿云这边，她还爱着阿越，这个我以一个女人敏锐的直觉，完全能够看出来。阿越也并没有忘掉她，不然，这么多年，他干嘛一个人单着…..”

　　“男人嘛，自尊心强，爱面子，你朋友不告而别，还装死，他可能需要时间重新接受。可以这样，让女生主动一点。”

　　“哪有女孩主动的，世上只有藤缠树，哪有树缠藤，这种事，女生更要面子，更害羞。”感情上让女生主动，还是阿云这样的女生，青美是不抱希望的。

　　“那你说怎么办？”

　　“我就是没办法才找你倾诉嘛！唉，真不知道阿越在倔什么？一个男人，主动一点，大肚一点，会死啊，阿云装死是不对，可那也是她爸逼的呀，又不是她本人想那样。”

　　“我跟你说了，男人嘛，面子大于天的。”

　　“爱情面前还讲面子，真是服了。”青美耸耸肩，低头吃了起来，不一会儿，菜架子上的肥牛和毛肚就空盘了。

　　晚饭后，阿明把阿云送回宿舍楼前，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转身离去，吞吞吐吐的像有话要说。

　　“你赶快回去吧，挺晚了，骑车小心一点。”阿云隐约猜到他要讲的内容，最好是不要说出来吧，她不想伤害阿明，不想伤害这段失而复得的友谊。

　　“阿……阿云，我想跟你说……”

　　“明天再说吧，太晚了。”

　　“我妈妈真的很喜欢你。我姐姐出嫁以后，我妈经常一个人在家，挺孤独的。”

　　“嗯，我有空会再去陪阿姨。”

　　“如果…….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马上结婚，”他最终还是憋出了这句话，满脸通红：“我们结婚后，你辞了工作，搬到我家去住，我挣钱养你。”

　　阿云低下了头：“阿明，我……我们一直是朋友，你….你不要这样想。”

　　“是因为我没有买求婚戒指吗？我不知道你的手指的尺码，我们现在可以马上去买。”他伸手拉阿云。

　　阿云挣开他的手，无奈地说：“不是！”

　　“那是为什么？……”阿明停了一会儿：“是因为他吗？你心里还想着他？我比他更爱你！你爸临终前，说把你交给我……”

　　“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爸他那时候……已经不清醒了。”

　　“可我是清醒的呀！我对你是认真的，这点你应该知道啊。”

　　“对不起…..”阿云说完，心痛地转身超宿舍跑去，只留下月色中的阿明，孤单一人站在树影下，一身落寞。

　　实际上他并不是一个人，在远处的一排树木后面，还有另外一双窥视已久的眼睛------阿强，他是潘主任的儿子，二十岁，理了个小平头，常年穿着一双拖鞋，手上各种小男孩的玩具。听说他小时候得过什么病，脑子停止了发育，智商永久停留在十岁，他总是一个人到他爸爸上班的学校游玩。因为阿云有一天在校园里陪她玩捏橡皮泥，所以他总是跟着这个大姐姐，也很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在心里，阿强已经把阿云当成了自己的朋友。

　　世界上任何一件事情的发生，都不是没有原因的。阿云为什么会注意到阿强，也并不是没有来由。阿强长了一双和他的其他部分极不协调的眼睛，这双眼，实在是太漂亮了。像……像阿云珍藏过的某一双眼。那一双，还要更具魅力，那是阿越的眼睛，阿云第一次注视他的时候就发现了。

　　如果你在以往的岁月中珍藏过一双眼睛，那么，此后你认可的每一双好看的眼睛，都有它的影子。

　　阿明回到家，他父亲也刚回来一会儿，正和他母亲说话。

　　他父亲恨恨地说了一句：“林长生这老东西，连我也被他忽悠了。”

　　他母亲叹口气说道：“还活着就好，阿云这孩子也不容易，让林长生当颗棋子一样摆布。”

　　“这样，挑个好日子，让两个孩子尽快完婚。”阮父知道，自己的儿子一直惦记着林家的这个女孩。

　　听到父亲这样说，刚进屋的阿明带着点火气，冲他爸喊：“爸，我的事你就别管了。”

　　他母亲不满意了：“这孩子，你爸也是为你好啊！别不知好歹，你不想娶阿云啊？”

　　“妈，我不是不想，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阿云的脾气您也知道，硬来是不行的。…….唉，我刚刚跟她提了，她不同意。”

　　阮父：“哼，还由得她不同意？这是多少年前就定好的事情。”说完甩手上了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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