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患

　　当年是怎样一回事，好似也只剩下坊间“血债血偿”的话本子隐秘流传，具体的细枝末节更已无从得知。
　　江简宁也只是大概知道城司太守梁如涣为这滔天血债赔上了前途与一条命。

　　那梁如涣原是穷举子，因得功名以后侥幸拜入元禛涛门下才得以官拜头第。当年本是要将他全族流放，可梁如涣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
　　天家思虑前后，决意叫他以命相抵，将尸首连夜运至边关，挂在望嵋川外，日夜向埋骨关外的将士们赔罪。

　　所以江简宁不是不能理解元禛涛对他的冷眼与漠视——有时情与法确是两难相全，况且元太傅亦非圣人，他何能苛责花甲老人原谅上一辈人的恩怨对错？

　　江简宁颔首：“雪臣晓得了。”

　　薛敬颐莞尔。因身体病弱，故而他与常年斋茹也没什么两样，是端方如月的君子。又兼眉眼微敛、细见如有佛气，开口音色语调更都柔和非常：“为上者谨忌贪欲，财欲色欲、口腹齿舌之欲，日行常静，需有节制。”

　　……江简宁眼睁睁看着面前唯一一道尚可入口的菜被小太监躬身撤走，替上了一份寡淡的羹汤，须臾更有女使以银匙探测以保无虞。

　　他坐在那思索了片刻，仍百思不得其解，殿下与他要多么一见如故，才能容许臣子僭越皇室之仪制？
　　薛敬颐不动声色地观察对面的少年。看他眉头微蹙、看他虽如嚼蜡，仍扮做若无其事地下咽。

　　薛敬颐淡然想：这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是我亲小姨的孩子，可因我与母亲行差踏错，他就被迫寄托在那样奸佞狡诈的狼窝里，如明珠蒙尘、宝玉锁匣。
　　而今要将这明珠、宝玉拾捡回来，也只是要为外戚的冠冕上再添一份光色。

　　何其可悲。

　　就像他自己，口称孤王，却要将明枪暗箭各俱抵挡下来，内里的辛苦，更不可教旁人看到。这囚牢已将他禁锢，令他不长的一生都要囿于井下窥见好景色。
　　他真要将自在的云雀也拖入笼中，叫他也成为第二个薛敬颐么？

　　敬放。薛敬颐才想起父皇赐给那夭折孩子的名讳。
　　也许未尝不有闲放云山之意。

　　“殿下在想什么？”薛敬颐神思恍然，突听江简宁探寻，少年眼珠清泠泠如琉璃，一眨不眨地睁着，乖巧又文静。
　　薛敬颐放下汤匙，自有女使侍候他起身：“待会你自温了书，将文论放放在书房便回去吧，下午孤有客至，有事明日再叙。”

　　江简宁自然无异议。他在书房里安心温书，再一抬头，好似也不过几炷香的功夫，天色陡阴，窗外似有扑簌声响。

　　宫人替他点上灯，他对着柔柔的灯亮抖了抖书写工整的文帛，交与监学。
　　江简宁未曾多言，只不经意般提到：“殿下已在会客了？我放在这儿就可以了吧。”
　　转而又茬了话口：“这时也会下雪么？”

　　那宫人不敢窥回太子行迹，出去看了看，又回来还禀贵人：“好似今日是雨夹雪，泥淖非常，贵人不若吃一盏茶，待雪小些再家去。”
　　宫人们来来往往，门帘子掀起来时，江简宁似乎看到廊外檐下有个绰绰的人影，不像是平常宫人着装打扮，就靠在檐下，像一面静默的石壁。

　　他自己去掀开门帘子往外看去，那站着的的确不是个宫人，仿佛是个身量纤纤、披着鹤白衣裳的贵子，只是离得远了又隔了霏霏雨雪，看不清是男是女。
　　不过檐下拢共便那大点地方，他只能紧贴着墙站着，融化的雨雪沾湿他衣裳，叫他看着分外可怜。

　　“那是什么人？”
　　“好似是……”宫人迟疑了一下：“是三殿下的人，刚刚劝他进偏殿避雨，他也不去，他也没个小厮给他撑伞……”

　　江简宁便知道了，殿下今天的贵客是三皇子，只是不知道为何叫他站在雨里。
　　他向宫人另要了一把伞，幽青伞面像水中的浮萍，一路款款潋滟——那人听见声响，转过面来。

　　竟是个姿容无双的少年。
　　细看其肤如秋霜冻脂、唇衔春晓芜花，眉梢点黛汐水波，浑身莫不写满艳与俏。
　　只是眼上却敷着一段透白的绞纱。那纱带不知是如何系上的，两坠轻薄，遂潮暗雨波略微浮动，不减其颜色，反添一分荏弱飘逸的美。

　　江简宁不做声，撑着伞立在不远处，那少年半肩湿透，歪着头面朝他的方向听了一会儿，展露笑靥：“虽然不知道你是谁，只是我家殿下不许我进屋等候，只怕要辜负你的好意了。”

　　江简宁仍未说话，那少年久久不得答复，芙蓉面上笑意不动：“你是？”

　　江简宁依旧不语。
　　那少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我是个瞎子，看不见你，是一同借此躲雨的官使么？”

　　江简宁向他移了移伞面，那扑簌声将少年笼罩。许是雨雪来的更急了些，珠坠瑶飞，脆得像是有人在拨玩玉璧。
　　江简宁悄悄在他面前晃了晃手，那少年神色不变：“不必试探了，我真的是个瞎子。”

　　这下轮到江简宁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在试探你？”
　　他甫一出声，那少年便侧身向他行了个礼，竟连方位都丝毫不差：“习惯了，有时别人很怕我这双眼睛还能用……我嗅到了大殿下常用的沉水香，可是香味很淡很浮，应是无意沾染；但还有一缕梅香……用料很是考究。”

　　江简宁看到他那双眼珠在白纱下震颤，似挣扎、也似引诱。
　　转瞬间，那双眼归于平静，他笑声也脆得像玉：“在下林蔓，今日同在一檐避雨也算缘分，不知公子可介意通晓名姓？”

　　江简宁将多余的那柄伞塞给他，林蔓也不推脱，摸索着撑起来，中间被竹锚刮了手指，还十分迟疑地轻轻哈了口气。
　　的确是瞎子的表现。

　　“在下江雪臣。”江简宁客气回应。

　　那少年貌似没想到能收到回音——他愣了一下，那饱满嫣朱的唇微微翘起：“真好听……不似我。”
　　江简宁眉心一跳，客气道：“林公子的名字也很好听，是行也漫漫的漫么？”

　　“非也。”林蔓笑盈盈的：“是＇野有蔓草，零露漙兮＇的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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