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

　　秦潮又偷溜出去了。
　　宿舍里有人还打着夜灯看书，对他动不动就半夜跑出去这件事见怪不怪。
　　夜里的空气总让秦潮觉得特别醒脑，但可惜这种时候他才不想背书。
　　秦潮打开音乐播放器的时候看了眼时间，2:13。
　　秦潮在心底为自己鼓掌，又是超长待机的一天。
　　早上七点起床，十分钟洗漱，十分钟走路顺便吃早餐，在教室里待着直到中午十二点，他午休没睡觉，下午一点半去教室又待到晚上十点，回宿舍，然后直到现在。
　　这就是最近一个月他的日常——为了考研。
　　已经是二战了，顶着父母压力和金钱压力跑来离家三百公里之外的地方学习，秦潮觉得自己苦逼的同时也觉得自己很厉害。
　　如果能学进去就更厉害了。
　　可偏偏这一个月他什么也学不进去。
　　秦潮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被什么东西一口吞了，坐在教室里都觉得头骨透风。
　　困但睡不着、反应慢、没有情绪起伏、无念无想……都像是被吃掉脑子后带来的并发症。
　　反正他已经这么行尸走肉的过了一个月。
　　秦潮耳机里放着的还是小学爱听的歌，慢慢踱着步，没有目的地的话，就随便走哪里都可以。
　　倒也不是非要出来，躺着刷手机也行，可自从两周前的某天他发现半夜可以从机构宿舍溜出来以后，秦潮就总会出来。
　　走在空无一人夜色里的放空，和其他时空地点的放空，秦潮觉得很不一样，虽然他表达不出来，但在外面让他更舒服。
　　机构是租的本地一个大学的场地，他们住的地方虽然偏，但走差不多十五分钟就有一个很大的湖。
　　刚入秋还不是很冷，风柔柔的裹着水汽拂过。
　　这是其中一种舒服。
　　秦潮脚步未顿，十分流畅的拐了个弯，走进湖面通往湖心亭的廊道。
　　刚刚走进湖心亭，秦潮耳机里就传来“叮咚”一声提示音，在歌曲舒缓前奏里分外明显。
　　他摸出手机，看见眼生的软件图标，提示:“亲爱的大水，有人和你匹配成功了哦~”
　　秦潮疑惑地盯着图标和这句话。
　　什么软件?
　　什么匹配?
　　秦潮环顾四周，半径三十多米内全是湖。
　　他低头又仔细看看手机。
　　露出了疑惑混杂着震惊的神情。
　　大水?!
　　但秦潮还是隐约找回了关于这个ID的一点记忆。
　　离开父母之后的“自由”“放纵”，秦潮在难以抑制的冲动里很快下载了这个交友APP，又很快在自我唾弃的自抑下退出了APP。
　　秦潮很快把它忘在脑后，直到现在才突然想起。
　　“大水”，秦潮对自己名字的搞笑拆解，也是对这个网络空间的探究下好笑的自我防御——起这种名字，就不会有人想要和我匹配吧。
　　APP被刻意遗忘的时间里的确安安静静，谁知今晚有了动静。
　　秦潮心情复杂地打开APP，匹配对象的ID赫然跳出:竖不熟
　　……
　　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
　　怪不得。
　　两个念头同时跳出，能起这种奇奇怪怪名字的人，怪不得会匹配到自己。
　　秦潮不敢乱点，所以只好仔细研究跳出的对话框。
　　头像是一片空白，定位显示是附近100m内。
　　嗯?
　　秦潮抬头又仔仔细细地环顾四周，眯着眼找寻着岸上可能有人的地方。
　　这所学校的路灯样式好像还处于80年代，里边的灯泡苟延残喘到今天，还能余下几盏，哪怕就是亮个意思也够不容易了。
　　秦潮感慨完，低头揉了揉眼睛。
　　下一刻对话框就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你好。
　　——你好。
　　秦潮依样画葫芦地回一句，还在思考接下来要说什么时，对方紧接着又发了一句。
　　——点错了。
　　……
　　哦。
　　秦潮瞬间觉得挺没趣的，也没回，直接一键退出熄屏要放进口袋。
　　湖风怪冻手的，他准备走出去。
　　手机又在口袋里震了一下。
　　秦潮“啧”了声，还是抵不住隐约的好奇。
　　——不过我看见你了。湖心亭?
　　秦潮看着这行字愣了愣，紧张地抬头四望。
　　东边湖畔观景小路上，一只手举起了手机，朝秦潮晃了晃。

　　——我过来找你。
　　这句话显示在对话框，湖岸的人已经收起手机，模糊的人影快速移动，在树影间若隐若现。
　　秦潮一个晃眼，那人就到了湖廊入口处。
　　他站在这段路唯一一盏昏暗亮着的路灯下，看着很高，长风衣只到膝盖上，戴着的眼镜让人看不清脸。
　　秦潮紧张起来，似乎是在水边待久了，手心都起了潮。
　　那人越来越近，步伐速度却回归正常，带着股闲庭信步的悠闲。
　　完全站在秦潮面前时，这种悠闲反衬得秦潮特别像小孩儿，于是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就这么着急打炮儿啊?”
　　如果秦潮是带着三分戏谑来说这句话，那会显得他像个游走风月的老手。可偏偏他是真顶着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看起来特别傻。
　　横知君抬了抬眼镜掩去笑意，十分正经地回答：“确实有点着急。”
　　“……啊。”秦潮愣了愣。
　　横知君没再逗他，对着秦潮手里的手机微微挑眉，“刚玩吧？”
　　还是露怯了。
　　秦潮摸了摸鼻尖，眼神飘忽地点了个头。
　　“我以前半夜出来，从来没匹配成功过。”横知君说。
　　秦潮看他的目光顿时变得有些奇怪。
　　横知君笑了，解释道:“睡不着，找人聊聊天。”
　　他说完，也不管秦潮相不相信，而是抬了抬下巴，“随便走走?”
　　秦潮模糊地察觉到自己被对方牵着走了，想要找借口回宿舍，可又不想被当做遇事只会逃跑的小孩儿，所以还是点点头，落了半步跟着。
　　走路的时候，秦潮发现他们差不多高，差不多的那点，走着路不好比出来。
　　秦潮故作自然地调整步伐与“竖不熟”一致，发现两个人可能真的一样高后，秦潮升起些微妙的不爽，但很快想起自己也才二十出头，这个男人嘛……
　　秦潮瞥了好几眼他的脸，没有皱纹、看着还行，但从刚刚的眼神和气质看，估计是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了。
　　秦潮暗自垫了垫脚，看见男人头顶的发旋后，不爽的感觉很快就消散了。
　　横知君虽然一直走在前面，目视前方，但余光还是能瞟到“大水”窸窣的小动作，路灯下身后的影子还自得地垫脚挺胸，横知君连日压抑疲惫的心理也有些难得的放松。
　　“你是今年考研?”横知君突然开口。
　　虽然是问句，但秦潮还是被惊得眼皮一跳。
　　横知君回头看一眼他的表情，笑了笑，解释道:“这个年纪的男生在这个点已经睡觉或是在打游戏吧。”
　　“而且……”横知君手指在自己眉眼间比划了一下，“大部分考研的人，这里都一样。”
　　秦潮愣了一下。“竖不熟”没具体说究竟是什么样子，但秦潮回忆了自己照镜子和考研教室其他人的脸，隐约明白了一点。
　　可能透露出了某种坚毅又丧丧的气质吧，秦潮想。
　　“二战?”
　　秦潮又被“竖不熟”名则猜测实则把把命中的说话方式惊得瞳孔都微微放大，同时，还露出了某种程度的茫然。
　　我脸上应该没有写上“考研二战”几个字吧?秦潮抑制住拿手机出来照一照的想法。
　　横知君心情很好地笑起来。
　　秦潮看着他的笑脸，不爽的感觉又冒了芽。
　　秦潮连连用严肃的眼神看了好几眼“竖不熟”，也就不免观察到一些东西。
　　看着倒是斯斯文文和蔼可亲的，其实是个能看透别人的、有点霸道的、每天晚上都玩约炮软件的……色鬼。
　　横知君还不知道秦潮已经自顾自就给自己下了定义，兀自掌控着话题，继续问道:“你打算考哪个学校?”
　　秦潮连忙集中自己发散开来的思维，脱口答道:“R大。”说完就有点后悔自己怎么这么快交了底。
　　“挺好的学校。”横知君说到这个时就难免带上工作口吻，鼓励道，“时间还充裕，好好准备，R大也不难考的。”
　　又是这种被当小孩儿的感觉。秦潮想。
　　秦潮不喜欢再被他牵着走的谈话氛围，十分突兀地开口:“你跟其他人也先这么谈谈人生规划啊?”
　　这下换成横知君微愣，很快报以歉意的笑，“忘了已经下班了。”
　　秦潮双手插进衣兜，看起来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然后主动说:“我就是睡不着出来走走，没开这个APP。事实上，要不是今晚自动匹配上了，我都忘记还下过它了。”
　　很欲盖弥彰的一段话。
　　但横知君只是点点头，说:“你退出之前要在后台退出账号。”
　　横知君接着说:“你注册账号的时候答了很多题吧？后台会根据你的回答从在线用户里智能匹配，不过这个APP注册用户还不多，而且我听说有些人匹配条件挺多的，好几个月才能匹配上一个。”
　　秦潮是不知道这些的，当时下载的时候是搜索的“交友”，排在第一个的那个，秦潮就以为是当下最热门的软件，现在想想，是新上架app。
　　他高中就发现自己喜欢同性，和同伴是开不了口的，父母也是要瞒的，哪知道年轻男孩半夜躁动难耐，单靠动作不行，非得有视觉刺激不可，骚动难耐的时候，老妈直接推门进来了，她怀里抱着被子，因为她觉得今晚有些凉。
　　老妈应该没想到凉掉的是自己的心。
　　秦潮也没想到这把□□也凉得这么快。
　　总而言之，第二天早上秦潮就被送进了所谓的同性恋矫治中心，他命大，他妈也心软，一个多月以后看见秦潮1米8几的人瘦得只剩五十多公斤，还是把秦潮接回了家。
　　之后的生活其实没什么可说的，秦潮继续上学、高考、报了个本地大学学计算机、考研，没考上。这些事儿没一个是秦潮自己选的，可摆在他面前的路就这么一条，不走就得跌死。
　　不过在秦潮推掉父母安排好的工作后，独自跑来另一个城市准备二战时，发现想要跌死也没这么容易，但固有认知还是让秦潮陡然升起劫后余生的侥幸，压抑了好多年的欲望就开始见缝插针地刺挠着心。
　　秦潮心想，怪不得当初下了app，耐着性子答了几十道题，结果半天匹配不出个屁来。
　　这就跟人饿了非要吃顿好的，结果去店里一看，排队排到五十几号，排就排了吧，结果到自己的时候服务员连带厨师全他妈去上厕所了，还得是便秘那种半天出不来人。
　　那还饿吗？扫兴得压根感觉不到饿了。
　　但是现在，秦潮有些五味杂陈地看着“竖不熟”，这就好像是那家店的厨师终于上厕所出来，使上十八般武艺做出的看家菜，因为秦潮没等直接走了，所以让人挨家挨户找，最后端到他眼前来。
　　秦潮都不知道这号居然还没过期，世上居然还有这种好事——就看一眼就知道这是他的菜。
　　秦潮即使被管得严，可这几年看过这么多菜色，就这一道让他食指大动。
　　隔了很长的一段沉默，秦潮才张着嘴“啊”了声，算作回答。
　　横知君倒是不介意，温和地看一眼“大水”，说：“那我们还挺有缘分的。”
　　秦潮疑惑地挑眉。
　　“那些题，”横知君说，“我们应该是有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一样的答案。”
　　说实话，太久了，而且当时做到后面秦潮有些烦躁，都是瞎选，此时也只能干巴巴地附和：“是吗，真挺有缘的。”
　　说完秦潮就觉得过于敷衍了，而且“竖不熟”怎么又有要夺回话题主动权的苗头。
　　“那你为什么睡不着？”秦潮抢先问出问题，“别拿之前那些话堵我，我可不信。”
　　“啧。”横知君心里觉得好笑，可他没在面上显出，实话实说地答：“工作压力大啊。你真得努力考上研，做社畜可苦多了。”
　　秦潮没想到他又把话绕回自己身上了，不想搭这个腔，而是作出十分认真仔细观察的模样，半晌，有模有样地判断：“你是机关单位的吧，某个市局单位的？我家基本都在政府工作，说现在鸡零狗碎的事情可多。”
　　横知君没承认也没否认，模棱两可地说了句“算是吧”，心想这小孩胜负心还挺强。
　　秦潮这就当对方是认了，自觉眼力不错，有些自得，开始用了然又同情的眼光看向他。
　　“现在工作是不好做，不过这都是忙一阵闲一阵的，等过了这阵子就好了。”
　　横知君得提醒自己不能笑出来，打击小孩信心不可取，反正他说的和自己的工作多少沾边，横知君和“大水”一来一往地接话，也没多少骗人的负罪感。
　　走了好一会儿，其实是秦潮话说得太多，口有点渴了，顿了顿脚步，趁咽口水的工夫看了看周围，发现都走到学校外面去了。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秦潮问。
　　横知君又朝前面抬了抬下巴，“不远了。”
　　秦潮随口一问，没想到“竖不熟”真有个目的地，半信半疑地跟着走了一小段路，最后驻足在一栋简约而又气派的建筑大门前。
　　横知君走上台阶，见“大水”没跟上来，回头看了眼他。
　　这一眼没什么特别的，甚至可以说是很平静，但秦潮就是感受到了那若有似无的挑衅。
　　秦潮抬头看了看在这种深夜亮得更显眼的“xx连锁酒店”招牌，鞋尖不自觉在地上碾了碾。
　　秦潮嘬着牙花，看站在酒店门口的“竖不熟”，感应门开开关关好几回，里面的堂光便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半天，秦潮低头扯着嘴角笑了笑，抬腿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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