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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家
兖州邓家,为纵横千余里之商贾豪富,四代之内,善经营者层出不穷,四散开枝于外,而巩固于本家。邓氏于兖、雍之地根基深广,近日又向青州绵延,有越发蓬勃之态势。
商葩翼翼,四方之极。
其间所经营者,自然远出于寻常商品。明面上的粮油米面、糖纸丝帛……暗地里的私盐私铁、情报信传。
势大如此,家主所该日思夙忧的,早已不是如何经营聚财,而是该如何不触险地、避开危患,或是如何小心谨慎地平衡于各势之间,从而远离倾覆之局,如此方能驶得万年商船。
宅子坐落于东平之西、兖水之阴。距离京畿之地,需快马疾驰三日有余;离邓家各处生意所至,来往也在五日之内。
虽然也显得殷实阔绰,然而相比于邓家庞大惊人的家底财产,外观上实在已经非常低调。二进的砖瓦院落,是在三面房屋和实墙围合的基础之上,沿纵向扩展:
在耳房的南山墙处,加一道隔墙,而区分开内院和外院。隔墙和正房、东西厢房围合成内院,中有天井;隔墙和南侧的倒座房,以及两侧的屏门,围合成外院。
外院有登平堂,内院有安耳堂,都为二层格局。匾额上的堂名连起来后,一者寓意平安;二者,登耳为鄧,即邓氏族姓。
家主的书房在登平堂楼上,邓充坐在其中,过目由下面呈上的各类账目。
五月廿九,到了月末,照例要做许多汇总、结算、核对,同时,四散在各处的邓家商贾,还需要与家主呈报情况。远在外不便脱身的,书信送至即可;恰好商行路过本家的、或是原先生意就在兖州,亲自来见也可。
呈报,一来是将生意场上的交情和势力变动知会于本家,好让家主能从大局上运筹帷幄、维系人情,使各处互相照应;二来便是报平安。
一场雨之后,屋里是有些闷的。邓充走到雕花轩幌前,把绢丝垂帘卷起,好让外面带湿的风透进来。楼下堂中,账房先生此起彼伏打算珠的噼啪声,被风一起吹上来,让桌上一盆细叶墨文竹的纤细枝叶颤了几颤。
现在还是壮年啊;但人呢,一眨眼间,终究会很快老去的。邓充对自己叹息。
好在如今族中子弟争气,其中不少青年,比当年自己更加出色,不用担心下代家主的继任。
比如,邓云就足够优秀出挑。初次派去外地独当一面,本是让人担心的,况且逢上天灾,还害了疫病。但青州而来的呈报,从始至终,大体上皆是喜报。青州生意发展迅猛,不由得让邓充对邓云青睐有加。
但是这孩子,若要按照下任家主的标准来培养,究竟是有些太重情重义了,缺一些冷静漠然和唯利是图。先前沾惹官府中是非,虽然只动了一个做账的小吏,却能将刺史李涧落马、影响整个青州之势,岂是随随便便能乱做的?
——好在至今还未落下什么坏的后果。不过,只要朝廷上原先庇护于那刺史之人有意探究,邓家大约已经被重重记过一笔。以后是否会成为邓家的一把悬颅之剑,尚未可知。
原先远避朝廷而保平安之策,此后,或许已经不再有效了。
家主,究竟是不是一个好位置——是谁之蜜糖、谁之砒霜,只有坐上之后才能明白。到那时,身上背着整个邓家,也没有反悔任性的余地了。
但位置终究需要有人来坐。这也可算是一种残忍。
好在出色的子弟并不只邓云一个。其他几个年岁略小的子侄,以后也许也能当得大用。
正思绪至此,下面却有人来通报,邓云公子已归,刚到门口。
邓充有些讶异。青州之事繁多,邓云又需独当一面,从两年以前开始,就很少亲自回本家宅院。此番,不过是一次月末呈报,却突然从青州而来,应当是有重要事在身,书信里不方便说尽。
邓云还未换行装,先来恭敬拜过家主,又从袖中取出一份私人刺帖,双手呈上,便垂手低头立于一侧,等家主发话。
邓充在坐上接过,打开后直接看过落款,只简简单单的“晚辈陆辞”四字,未盖国师府印,也没有用官墨书写,通帖的格式和文字都循用江湖规制。
虽然书帖者想要表露的态度明显,但毕竟其人身份显赫,如今已是堂堂国师,邓充不能以对待江湖散客的态度对之。
帖中,除了客套的问候和拜安,就是对上回自己将邓云牵涉入青州官府事的赔罪之语,并说明将要立刻启程,亲自来堂上赔罪,言辞恳切恭谨。
——帖中未言明什么实事,皆是客套话。
而那桩要“赔罪”的事情,莫说其实是邓云主动相帮报恩;况且,事后陆辞过意不去,借由甘露观的名义也送过重礼;再者,堂堂国师应当坐于宫中府上,又何必亲自登商贾之堂……
所以,刺帖的意思是,有某一件重要且不便留于纸面的事情,国师要亲自登门,当面与家主说。
刺帖先到,一方面是出于礼仪,一方面表明事情庄重要紧。
若是“即刻启程”,按照寻常车马速度,明后日应当到了;若是快马加鞭……
邓云还未听到家主发话,仍恭默地站在一侧,等家主看过刺帖。
陆辞并未对他言明任何事,只说要紧,托他快些送至家主处。邓云明白这应是自己不该问的。而既然是只有家主能知道的重要事,恰好又逢月末呈报,索性捎信亲自回一趟本家。
此时,便突然听到书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人来报:院前有人到,说是已经递过刺帖,请求入内拜会于家主。未有车具,只带了两名掮客打扮的侍从,总共三人三马。
国师出行,规制上是要驷马之乘、诸多侍卫跟随的。又不自报姓名,显然是不能泄露身份。这既是再度表明态度,不用朝廷的身份来往,只做江湖礼仪;同时,也是显露诚意,表明自己是私下从宫中偷跑而来的。
——也说明,此行的目的须得保密,不可露于明面。或是件牵涉众多、能改变格局的大事,或是关系到了双方的身家性命。
陆辞长躬:“晚辈见过家主。”
于寻常小辈,只需要颔首致意即可。然而坐上那位穿绸布齐膝短衫的中年人站起回礼,请陆辞坐下言事。
“我邓家年轻一辈子弟无能,吾侄邓云堪堪得用,出挑于其他众人,因而肩负了青州诸多事务生意。然而小子无能,不懂得照顾身体,几月前,在青州身染疫病,本以为回天无力。幸而遇上国师仁心仁术,又有起死回骸之医者大能,肯赏这小子一条性命,也挽救了吾在青州诸多生意。”
“此大恩德,本该由吾携这不肖子弟亲自拜会,当面谢过,然而竟来晚一步。甘露观的伞住持知会与我,称恩者已经入朝,居于宫中国师府上,故而不得见,只好让住持代为传达谢意。”
邓充一番语毕,丝毫并不言及陆辞先前赔罪一事。陆辞却心中有数:
干涉官府、导致青州政局颠覆的大事,即使邓云只提供了人力协助于国师,也必然会把整个邓家都牵扯进来。此后,也许商贾邓家无法继续保持着不沾政事、在江湖独善其身的作风。
——虽然并不是陆辞开口要求,但事由陆辞而起。邓充为家主多年,期间行商、持家,一向小心履薄、慎初慎微,不可能对陆辞没有怪罪之意。
只是事已至此。怪罪问责自然是不可能的,不仅毫无用处,只徒增面上尴尬,甚至还可能得罪当朝国师。如此,不若轻轻揭过,只余交好之言;国师心中自有分寸,便是一桩很大的人情。
……老人精了。
长辈不提。但做了坏事的晚辈,是不能不提的。
不过,再颠来倒去,也就是说些“说着合适”的场面话。
“事出紧急,思虑不全”,“错责难咎”,云云。
然后话锋一转,“……李涧为丞相同族之人,虽然是极远的亲族,外人都难以推知辈分,然而毕竟属东林党羽。丞相李渔心胸狭隘,做事又不择手段,不念人情慈悲,睚眦之怨,必报以灭门之祸……”
邓云在一边默默站着,不敢抬头出声,听得陆辞和自家家主你来我往,一言一回。听到此处,也觉出来:陆辞这话里的味儿,怎么好像……开始有些不大对劲了。
老人精倒是立刻就明白了,却还等着国师再往下多说几层。
“……现今,丞相与太后对峙不下,并未有余心余力去追究于小事。——然而,世子咎与世子康,谁将要践祚于大殿之上,还尚未可知啊。”
话至如此,已经足够。
“灭门之祸”,虽然说得十分隐晦,但已经几乎接近于威胁了。
——丞相睚眦必报、手段残忍,而邓家,又因为李涧事而得罪了丞相。丞相现在不来计较,是因为忙于争权。以后嘛……
可是,如今丞相和太后都想自立傀儡皇帝、大权独揽,争得水火不容,还没有定局呢。
——若是能让太后得势,丞相就是阶下囚。那么,邓家这“灭门之祸”,便永远不会落下来了。
前脚把人拉上贼船,后脚便跑来要人跟着贼船一条路走到黑。自己真是过分啊,陆辞心想。
但是,一想起那位太后,又好像什么都可以耳不红心不跳地豁出去;再一想起那日长乐宫中,那人的朱唇皓齿开开闭闭,想到自己的许多非分之想……于是其他再过分的事情,好像也不甚令人自责窘迫了。
反倒是有些难过。非分之想之所以是非分之想,是因为本身就是超出一切过分之外的妄想。
邓充笑了。他起身把槛窗合上,又抬手让邓云也出去。双扇门扉合拢紧闭,书房中不再流出半缕清风。
“国师此来,是想要邓家为太后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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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九点!谢谢支持。明天言情准备飞(终于终于,前面太拖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