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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那年眠君山上的铁树开了花，这本就是件顶顶稀奇的事情了，不想秋风一吹吹得山谷里的那一池子莲花也着了魔似地开了满塘芙蕖。秋风里想来是藏了妖怪，不然好端端的夏日里莲花不开，何苦要憋到秋风冷飕飕的季节开花？
这两桩子事情搅得秦落衣好些日子没有睡好觉，有一日大清早起床就去找隐之。那会子，秦落衣已经十分体面地搬进了飞角阁，做了隐之的伴读。
隐之在后山的断崖上练剑，剑锋之处气势汹涌。秦落衣骑在树枝上，耷拉着眼睛晃着腿，散漫地说：“我看要出事了。”隐之也闻到风雨欲来的味道。他没有没说破，有些事情迟早都要发生，岳鸾派许是能逃得过，他终归是要面对的，谁叫他是澹台音之呢。
只是音之最终没有想到，这一次的大劫数他虽逃了过去，却叫岳鸾派一夜之间化为了灰烬。灭了整个岳鸾的不是一帮人，而只是一个人。
隐之和落衣是在山道上遇上的这个人。那时候夜幕初降，月亮还在浮云之后羞羞答答地不肯出来，齐腰深的荒草被风抚过，发出阵阵低吟。秦落衣正走着，却觉脖子上冰凉凉地被架上了什么东西，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身侧的隐之拔剑出鞘。
来人没有应招，而是冷哼道：“你再动一下，我便杀了他。”隐之咬牙不语，握剑的右手上绽出根根青筋，僵持了良久还是把剑扔到了山谷里。
秦落衣大抵也知道些关于隐之的事情。隐之是个身份特殊的孩子，而他父亲送他来眠君山的目的不是为了避祸，就是为了习武。如今对方见孩子一点点地长大，怕失去了机会，故而又一次出手刺杀。
来人见隐之就范，抛出两颗石子将他身上的穴位封住，冷笑着松开了手里的人质。
秦落衣见隐之为了自己连命也要送出去了，对自己往日里的稀松更是生气。慌乱里却见隐之神情自若，透亮的眸子一直盯着自己一动不动，顿时就明白了他眼中的意思。既然来人对两人的底细摸得清楚，看准秦落衣是一处软肋，那想必对他不加防备。
这会子，来人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到手的猎物，又伸出手扼住隐之的脖颈道：“少城主，今日虽没有旨意，但皇上有口谕，你绝不是死得不明不白，是陛下要你澹台音之的命。到了阴曹地府，可莫要说自己是冤死的。怪只怪你澹台一族生出的男子都太过招摇。有你在，莫说皇上心里不安宁，就连当今东宫太子也识你为大大的祸患。你说你该不该死？”
一双粗糙的大手渐渐发力，似是极为喜欢折磨的快感。
秦落衣从靴子里拔出匕首，冲着来人走去，偏生听到他口中念着皇上、太子、少城主，顿时僵直了身子。少年自然不会想到要杀隐之的人是圣明一世的老皇帝。
“陛下近来身子越发的不行了，为了将来太子坐稳朝堂，你必死无疑。”
“多谢抬爱了。”隐之哼道。
秦落衣的手开始不由地颤抖。不管来人是朝廷里的还是江湖里的，都勾连着当今的圣上，未来的太子。这一刀下去，必是祸端。
隐之的脸已经微微发紫，握着来人的手也越发无力。又是那双沉浸着深潭似的眼神，透着彻骨的冰凉。眼眸里的光芒在一点点消散，勾起的嘴角苍白而又无力。
秦落衣颤抖着上前。他告诉自己，隐之要死了，若不是自己，隐之绝不会落到现在的地步。噗，是匕首刺入身体的闷响。隐之躺在荒草上，眼看着来人的脖子上露出一段银白。血水顺着匕首的尖端滴在脸在，先是血珠子然后连成了线。
隐之松了一口气，将身上的尸体推开，极为熟练地翻了那人的衣衫。有腰牌，是金吾卫。把腰牌攥在手里，隐之明白这一次的祸惹大了。
窝在荒草丛里的秦落衣颤抖得像辜月里的枯叶，抱着双膝蜷缩成了一团。右手上还牢牢抓着滴血的匕首。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来说，杀掉一个体型是自己两倍的男人是件可怖之极的事情。
“别害怕。”隐之握了握落衣的手，扶着他回了飞角阁。这一夜秦落衣几乎不能闭上眼睛，在黑暗里他能清楚地看到那道宽厚的身影，耳畔不断地回旋着匕首刺穿喉咙的闷响和血水低落的声音。隐之陪了他一夜用极尽安慰的态度，一遍遍告诉他：“人不是你杀的，他是因我而死的，不要害怕。”
锦被和炭火都不能叫秦落衣冷静下来，依旧抱着双腿瑟瑟发抖。
入夜时分，隐之折回山道处理了尸体。后来青韫问及金吾卫到底是谁杀的，隐之平静道：“我动的手。”
焦头烂额的掌门头一次冲着少城主发了火：“你明明知道他是谁，是谁派来的，击退便好了，为什么偏偏要把人给杀了？朝廷派金吾卫的人来，就怕你不动杀心。如今以此为借口大举彻查，老城主的一片苦心就尽毁了！”
秦落衣没有见过父亲雷霆万钧的模样，更何况是冲着隐之。隐之低着头，直着身板一言不发地听完后，道：“父亲把我送出来也是想要我作饵，好保住身在敦煌城中的大哥。我若是不死，日后有人辅佐大哥。我若是死了，解了朝廷的一口气，大哥的城主做的也稳当一些。当年父亲立我为少城主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澹台音之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隐之，隐藏在棋盘中的一颗棋子。而他就如同这假名一样，要将满腹心事隐藏起来，不叫人知道。秦落衣终于知道了隐之就是澹台音之，敦煌少城主。
音之的话说得分外悲凉。秦落衣总以为他必定是个养尊处优、野心勃勃的公子哥，实在难以想象他的心里竟有这么多说不出的苦。
也就是这番子感动了秦落衣的话，叫青韫也听得落了泪。朝廷彻查金吾卫惨死一事，刚一起头，青韫就揭了皇榜说自己就是他们要找的凶手。老皇上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叫青韫出来搅局当道。
而敦煌老城主经营多年也在朝廷里握有人脉，这桩事情后来也就了结在了青韫的头上。只是老皇上一口气堵着五脏六腑下不去，花钱请了一个江湖门派把岳鸾给灭了。屠门之后的第二天，眠君山上飞来上万只找食吃的乌鸦。黛青色的山峦上隐隐可见一条血河。
秦落衣没有亲眼见到当日惨绝人寰的场景。那时候，他同隐之乘着一辆马车前往敦煌。出玉门关前，在小客栈里歇脚。恰巧听见隔壁桌吃饭的人谈论着眠君山上的血河。秦落衣当即拍了桌子，掉头要往回走。
澹台音之没有拦，原本定好回敦煌见父亲的日子也就此拖延了许久。他陪着秦落衣回了眠君山，找到了当日幸存下来的师兄，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和动手的门派。三日后，秦落衣在房门口发现了一个匣子，匣子里装着一枚人头。
“我欠了你满门的血债，今日我能做的也只是取来首领的头颅。我终究不能还你一个原模原样的父亲，一门师兄弟，也不能还你一座清明的眠君山。”澹台音之背着身，站在门口，声音极低。
“音之，金吾卫是死在我手里的，说到底是我害死了爹爹和师兄弟们。”
音之笑了笑，像是大战归来极其乏力，背靠在墙上：“我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我原以为你我自此便要恩断义绝了。落衣，今后你如何打算？”
“入帝都，侍君侧，皇帝要敦煌，我秦落衣偏偏不叫他如意。”他握紧双手，咬牙切齿道，“世上本来也不该有个叫秦落衣的人生出来。音之，你我都是被抛弃，被当做棋子的人，又一起经历了劫数，从此你我结为兄弟，可好？”
音之抱着拳大笑。两人喝完了一坛子烈酒，一人向东，一人向西。这一别，就是十多年不曾见过面。音之很少与秦落衣提起他在敦煌的日子。但落衣跨马游街的那年，他收到音之自敦煌送来的贺信，信中的末尾提到大哥病逝的消息。敦煌城里的家臣大多认为是音之下毒杀的。音之表述的语气显得很淡然。
秦落衣接到信的时候，为音之感慨了好一阵，没想到这一步虚张声势的棋子最后竟然真的坐上了敦煌城主。音之曾经说过，敦煌是道莫大的枷锁，若是套上了，总会有压断脊梁的一天。
谭烟听着音之的讲述，不由对眼前病怏怏的男子侧目相看：“没想到，你们曾有过这么段往事。这也难怪皇上对秦大人百般笼络都不曾叫他动心半分。”
音之咳嗽了两声：“青韫早就看清了事情的结果，在落衣离开岳鸾之前，要他发下重誓决不能在旁人面前施展轻功，若是叫人发现他出自岳鸾，那他必死无疑。”
“他在帝都做官，这么多年也不易。”谭烟盯着音之，“另外——我没有想到在万人面前风光无限的澹台音之的过往会是如此。”
音之轻笑了一声，似乎牵动了身上的伤口，闷哼了一下：“我的过往又该如何？”
“顺风顺水，良食美器里养大的孩子，不知天底下有苦难一事，更不知道什么叫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谭烟答道。马车不知到了哪里颠簸得越发厉害，音之点点算是认同。
“你只穿白衣，是不是——”谭烟故意将话音拉长，引得音之扭过头看着她，接着又说道，“你一直放不下眠君山上的事情，故而，一直在为岳鸾派戴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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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之，音之弄得我都头晕了。前尘过往解释完毕，兄弟都是拿命换来的。可为啥子我写的时候，越写越感觉这两人这么别扭呢？
当年，小秦也曾炮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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