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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路黎起得很早。临出门前母亲拎出来一件厚实的大衣,叮嘱她早回。她走下依旧昏暗的狭窄楼道,在楼梯口停住了,把长长的围巾在脖子上多绕了一圈。
人行道上微有薄雪,冷清寂寥。呼吸间雾气浅浅。南方冬天的冷,并不是体现在温度计上,而是一种湿润的渗到骨子里的冰凉,穿再多衣服也抵挡不住。巷口上摆油条摊子的阿姨冲她笑了笑。她收住脚步,买了一杯豆浆捧在手里。热气氤氲,模糊了她的视野。
立在油条摊子边等了会,天光微明的时候,身材颀长的少年骑着自行车出来,一脸抱歉。路黎熟稔地跳上后座,抱紧了少年的腰。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脸被吹到麻木。
一直到了车棚路黎才跳下车,拍了拍冰凉的双颊,重重地哈出奶白色的雾气。男生头发凌乱,露出大半截通红的耳朵。他随意地把单车塞进一堆杂乱无章的铁家伙中间,也不落锁。然后他拍拍路黎的背,示意她可以走了。忽然又将女生拉住,盯着她看,然后把一直贴着车把的温暖手心贴在她的耳朵上焐着。
天色渐渐明亮的早晨,充斥着生锈气味的陈旧车棚里,晨曦清清浅浅打在女生侧脸,显得朦胧而美好。
“朦胧而美好”的路黎同学瞪了瞪眼,小心翼翼地开口:“林旭川你今天没发烧吧。”
林旭川气噎,狠狠白了她一眼,吐出几个字:“不解风情。”然后他转身走开,把路黎甩在身后。
路黎也跟着向教学楼走去,她对林旭川的回应是:“嘁,还说我不解风情,一班的叶纹别大小姐那么追你,你连吭都不吭一声。”
男生没有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路黎也沉默下来,小跑着追上去。
通告栏吸引了原本就为数不多的学生中的大多数。路黎这才想起大概是分班结果出来了。她停下来,做了一下战前热身运动,然后斗志昂扬地挤进人群。林旭川很自觉地跟上。
路黎瘦瘦小小,十分容易就挤到了最前面。她被人群挤压着,几乎要趴在通告栏上了。林旭川皱了皱眉,挤到她身边,用手臂替她撑起一个狭小的空间。一大堆方块字扑面而来,让人应接不暇。路黎努力在其中搜索着两个名字:“……路黎,理一……林旭川,理二。”她猛地转头,撞到了林旭川的下巴,林旭川疼得龇牙咧嘴。路黎吐吐舌头,不无遗憾地说:“啊……不在一个班了呢。”不过总还在一栋楼里——这是她没有说出口的话。
林旭川顿了顿,淡淡开口:“从幼稚园到高中一直同班的历史是该画上句号了。”这话听在路黎耳里有些伤感,一时间两人谁也没有开口打破沉默。
直到进了第一教学楼,路黎还在想分班的事。
“要不是因为我,你会很容易进文一吧。”
林旭川揉了揉她的头发:“瞎想什么呢,不过——理科学得这么好,你还有没有身为女生的自觉啊。”
说话间已经到了理一班门口,他留下嘿嘿傻笑的路黎,转身准备下楼。路黎想起理二在理一楼下。林旭川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拐角处,从楼梯扶手的间隙中只看得到他的手。
路黎喊:“林旭川你没事儿多爬一层楼减肥啊。”虽然没有什么肥可减。想了想又补了句:“有那闲工夫你不知道帮我买个面包嘛,姑娘我饿得慌。”总算逮到机会好生水他一番了。
林旭川没有回答,只是说:“我下课来找你。”
声音从楼下经过多次折射传到楼上,听上去空旷而遥远。
尽管经过近两年的相处已经熟络得差不多了,而且理一班的涵盖范围十分狭隘——仅仅是排名的开头部分——但自我介绍的形式还是必要的。
叶纹别是她爹花钱买进来的。叶纹别大小姐不畏严寒效仿日漫里的清纯女生穿制服裙,着实让一干女生佩服得五体投地。她长得不算十分漂亮,但眉眼间隐约有几分骄蛮的意味。气场强大。
路黎走上讲台,把脖子往毛衣领子里缩了缩,闷声说,我是路黎。
讲台下像扔进了一颗小小的炸弹。议论纷纷。
路黎有些窘迫。扫视一番,视线落在后排角落位置的高个男生身上。她微微眯了眯眼——她有些轻度近视——然后咬牙切齿地补充道:“道路的路,黎明的黎。”
等到所有人都到讲台上走一遭以后,那个高个男生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来。
“陆离。陆地的陆,离别的离。”
这番自我介绍又简洁又正常,没有值得寥寥无几的女生窃窃私语的地方。那么,路黎可以肯定,让她们窃窃私语的一定是陆离这个人了。不幸的是,座位按排名顺序坐。更不幸的是,路黎正是排在陆离后面的“光荣而幸福”的第二名。
可以理解,老师是想利用陆离的美色来刺激理一班女生的学习积极性,可是,首当其冲的炮灰便是——路黎。
路黎有些欲哭无泪。
课间的时候林旭川来找过她。他把一个塑料袋塞到路黎手里,打开来看,是校门口总是人满为患的西饼屋的招牌产品——红豆抹茶蛋糕,还有一盒牛奶。
路黎眨巴了几下眼睛:“林旭川你哪来的这些啊?”林旭川笑笑,理所当然地说:“买的啊。”
——可是,即使是课间学生也是不允许出校的。
林旭川离开后,一下课就销声匿迹的叶纹别忽然冒出来。她狐疑地瞄了两眼塑料袋,问:“你是林旭川女朋友?”
“不是。”路黎条件反射般飞快答道。然后她又认真想了想:“……嗯,不是。”
叶纹别似乎是相信了,又好像压根就没打算相信。她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在路黎旁边坐下来。
路黎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她和叶纹别何时成了众人口中的好友。也许只是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合突然心血来潮多讲了几句话。不过这样也不错,路黎想。
叶纹别是大小姐脾气的女生,路黎很清楚,她接近自己多半是为了林旭川。但她发达的人脉却能够帮上自己很多忙,路黎便也不扭捏推辞。这种关系真是微妙,明明没有将彼此看作朋友,却在相互利用中亲近起来。
放学铃的余音还未散去,教室里的人就几乎全没影了。路黎慢腾腾地收拾着书包,妥帖地在课桌里放好。天已经全黑了,从这教学楼顶层的窗户向外望去,这城市华灯初上,明灭之间灯红酒绿声色犬马,如此遥远。
林旭川倚在门边,路黎一回头就能看到他,因此心中安定。她唉声叹气地走出来:“还没到高三就开始晚自习,还让不让人活了。我都想象得到高考正磨刀霍霍向我们这群待宰的猪羊了……”林旭川跟上来,和她并肩而行:“拟人和比喻用得不错,猪的语文大有长进啊,果然是理科班的副作用么……”看见路黎一脸杀气腾腾的表情,林旭川赶紧正色道:“我爸出差了,让我去你家蹭饭。”
路黎不做声了。林旭川是单亲家庭的孩子,每次提到有关家人的话题路黎总是比林旭川本人更敏感——如此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什么。
白天阳光盖在身上还有些稀薄的暖意,到了夜晚气温陡然下降。路黎把手套忘在了教室,手指早已失去知觉,握着似乎比身体更暖的钥匙怎样也没法准确地插进锁孔。林旭川站在她身后叹了口气,抽出插在口袋里的手覆在她手上,迅速地开了门。路黎干燥的皮肤被林旭川的体温熏得酥麻,像有一颗颗微小的静电啪啪爆开。
路黎挣开林旭川的手,推门。屋里没有开灯,显然没有人。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得到鞋柜上贴了一张便笺。她眯着眼分辨了下字迹,推开准备进屋的男生,转身带上了门。
林旭川有些茫然地摸了摸鼻子:“怎么,屋里没人?”
“嗯。留了便条。”
“你不看看字条上写什么吗?”林旭川追在她身后下了楼。楼道里脚步声响成一片。
路黎猛地停下来,忿忿地说:“不用看,准是一个加班一个应酬。”
林旭川笑:“也是为了工作嘛,说到底,还不是为你么。”
路黎猛然意识到话题又扯到了家人上面。她沉默了会儿后低低说了声抱歉。
林旭川脸上的笑容像烈日下的水渍一般逐渐蒸发缩小,最后凝固在嘴角。
“路黎。其实你不用这么为我着想的。”
街边小餐馆生意火爆。林旭川让路黎占座位,自己去买饭。路黎坐在沾满油渍的椅子上等了会儿,林旭川就端着两份大碗饭挤出人群过来了,额头上因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而有些反光。每份大碗饭都配了半个盐蛋,路黎只吃盐蛋黄。林旭川把自己的蛋黄挑给路黎,再把路黎的蛋清夹到自己碗里。然后他把路黎的碗拨到自己面前,细细挑拣葱末大蒜花椒什么的。
在让人昏昏欲睡的白炽灯光线下,所有人都显得苍白而遥远,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其他不过是背景。路黎像看默片一般分外专注地看着林旭川。她想起叶纹别的话。
林旭川把碗推到路黎面前,发觉她正走神,于是拿筷子敲她的头:“笨蛋,看什么看啊,我又不是抹茶蛋糕。”
英语课前,叶纹别抱着书来到陆离座位上。陆离很知趣地坐到叶纹别的座位去。
刚分班那两天,叶纹别有事没事就往理二跑。后来她发现实际上对于课余时间,林旭川花在理一的远远多于花在理二的,基本算是理二版的叶纹别。于是她的作战地点从理二转到了理一以路黎为圆心半径1米的范围内。
叶纹别很少文关于林旭川的事。路黎忍不住问:“呐,叶子,你是怎么喜欢上林旭川那小子的?”
叶纹别沉默良久,久到路黎甚至以为她不回答了。她轻声说:“那个时候,他对我伸出他的手。他说,没事吧。”
路黎乍舌:“就这样?”
“嗯。”
然后叶纹别在桌子上趴了很久,忽然说:“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路黎盯着林旭川因沉默而生动的,被阴影盖住大半的脸,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林旭川再一次停下手中的筷子。他皱眉:“路黎你怎么了。”
路黎勉强扯了扯嘴角:“没事。”
男生执意伸出手来,欲贴上她的额头。她下意识地侧了侧脸,避开了。男生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地把手缩回去。
谁也没有再说话,直到已经吃完很久的男生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离晚自习开始只有一刻钟了。今天你们班灭绝师太查到吧。”
女生慌乱地抬头:“啊?嗯。”
男生无奈地伸向女生颊边米粒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然后不着痕迹地收回来,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女生。
路黎接过纸巾草草抹了抹嘴,一转身奔出小馆。林旭川看着她狼狈的背影,想笑,却笑不出来。
路黎吊着一口气奔回教室。陆离好好地坐在他自己的位置上。这个现象告诉她,今天绝对是灭绝师太查到。
她猫着腰溜进去,灭绝师太的声音在她背后幽幽响起来:“路黎。”
女生的动作僵住了。
灭绝师太推了推眼镜,皱眉:“你不是请假了吗?”
路黎惊讶之余暗自舒了口气,她冲灭绝师太微笑:“老师我现在觉得好多了。”
灭绝师太脸上写满了不相信,她瞥了陆离一眼,没再说什么。
下了晚自习后路黎问叶纹别:“叶子你帮我请假了?”
“不是我,是人家陆离帮你请的。”
“哎?他怎么说的?”
叶纹别摆出一副无知的脸孔。陆离面无表情地插话:“痛经。”
——显然路黎跑完步后越发红润的脸色出卖了她。
林旭川渐渐不那么频繁地来找路黎了,于是叶纹别到理二串门的频率又多了起来,直接后果就是陆离不用再被迫颠沛流离到最后一排去了。但一直到现在为止路黎和他的对话都不超过十句——陆离总是一脸淡漠疏离的神色,任谁搭话都只落得个热脸贴上冷屁股的下场。
陆离皮肤很白,戴薄而轻的眼镜头发软且细碎。但这并不使他显得文弱,倒是更加沉静稳妥。
总是一副冷漠倨傲的模样,除了……那天晚上。
那天林旭川没来上晚自习。她紧紧抱着怀中的几本辞典,一个人走夜路回家——确切地说,是和陆离一起。事实上,她也是那天才知道陆离回家的路有一段和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这条路重合。陆离腿长,走得快,把她远远地甩在后边。她也不急于追上,只亦步亦趋地跟着。对于她来说,只要看得到前面有个她认识的人就好。
临河的路段路灯坏了,还没来得及进行维修。河面上细密涟漪泛着碎裂的光斑,杨柳长而柔软的枝条被风拨弄便簌簌响成一片,夜路显得越发狭窄而冗长。几个初中生模样的小混混窜出来堵住路黎的去路。她惊呼一声,旁边一个有些面熟的似乎是同级的女生胆小,一见这阵势就跑开了。至此她的目力所及之处真是空无一人了——陆离不知何时已看不见了。她自叹倒霉,下意识地弓起身连连后退,紧接着后背触到一片坚硬平整的冰凉。那一瞬间她眼前一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被上帝抛弃的滋味。
她不指望陆离那个冷血动物会救她。她在心里尖叫:林旭川,林旭川!林旭川你怎么还不来啊!林旭川……
满脑子都是林旭川。
她总以为林旭川就是神,总会在她遭遇危险的时候及时赶到。
陆离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声惊呼。他缓了缓步子,没有停下来,走了几步以后他犹豫了会儿,又大步流星地往回走。路黎正与混混们拉扯着想夺回她的包,因为背光只看得到一个修长的轮廓。微弱的光线贴着身形漏下来,勾勒出一圈柔和的毛边。
陆离把女生拨到身后,声音极轻却不容置疑:“麻烦让开一下。”路黎紧紧抓着包贴在陆离身后,极力压制着喘气的声音。她看不到陆离的脸,却能想象他薄薄的镜片后眼神凌厉。
一个胆小的生手带头跑路,一群人作鸟兽散。为首的那个恨恨地扔下一颗烟头。
烟头的火光逐渐黯淡,直至熄灭。一如她心中的什么东西。
路黎像被抽干了浑身气力瘫坐在地,边摸索着拣起散落在地的东西边笑:“今天还真是丢脸啊。”陆离没有说话,抚了一下路黎的脸,指尖上满是冰凉的流体。然后他俯下身,语气不自觉放柔了许多:“你啊,这么大个人了还被初中生欺负,真是……”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惊讶于话语中的亲昵意味。
路黎也觉出了这种暧昧不清,于是沉默。
如果事情到此戛然而止,那么他们的关系也便止步于此了。也许在学习以外会多说几句话,也许见面会点头打个招呼,也许被分到同一个实验组时会更默契几分,路黎对陆离的印象也仅仅停留在“唔其实是个好人”的程度。
世上的事往往是这样,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像一只离弦的箭指向那个遥远而不可知的结局。
所以“如果”永远只是“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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