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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今天早上下了一场雨,空气里到处是湿漉漉的味道。我看见外面骑自行车的人群小心地靠着路边前行,免得被来往的汽车所溅起的泥浆弄脏。一个女高中生撑着一把小花伞,穿一套深灰色制服向学校的方向走去,她突然停了下来,抬起伞朝后面张望了一下,我站在二楼阳台,和她的目光接触了有0.1秒左右。
我对这种目光很怀念,当我和晓梦长大以后第一次见面时她也用0.1秒的时间和我交流了眼神,地点是高中校门口的第二个灯柱下。当时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却把视线投向了拥挤不堪的新生报到处,站在她旁边帮着填写表格的是沐歌。那时候沐歌已经做了她好几年的姐姐。在晓梦跟着父母返城的时候,沐歌是父母双亡的孤儿,晓梦的父亲与沐歌的父亲是世交,所以他们家收养沐歌也是理所当然的。
在第一堂课上,班主任让我们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晓梦认出了我。她充满灵气的大眼睛颇具深意地看着我,这时候她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后来她说,“还以为是同名同姓呢,想不到真的是你!还记得以前我们一起养蝌蚪的事吗?”
其实童年时代发生的事情很多很多,不过后来我才知道她只记得我们养蝌蚪的事,至于其他的,她好象全忘了。
说起养蝌蚪,我就会把它和油菜花联系在一起。记忆的画面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黄色,油菜花高过头顶,一个孩子在花丛里的田埂上奔跑着,两条麻花辫随着奔跑时的蹦跳时隐时现。不过那不是尽情地笑着跳着,而是为了躲开凹凸不平的泥块才蹦跳的。而且那时候的晓梦还挂着满脸的眼泪,如果眼泪也有气味,我相信我能在花丛的香味里分辨出哪些是纷飞的眼泪的味道。
我还记得当我们用手拨开最后一丛菜花时看见的情景:鱼塘边金黄的菜花倒映在碧绿的池水里,遥远的蓝天里懒洋洋的白云印在水里也显得灵动不安。一只蓝色脊背的水鸟“扑棱”一声从水葫芦浓密的叶间窜出来,飞过鱼塘,隐没在对岸的花丛里。春天的恬静在一群热闹的孩子面前显得有些局促。塘边上黑压压的一群群全是蝌蚪,孩子们一下子打破了这里的宁静,大家笑着,叫着,争着,吵着,半天以后,一个个泥巴围起来的小水洼出现在鱼塘边,水洼里挤挤挨挨的全是蝌蚪。我和晓梦在这群孩子中间不算狠角色,我们没有占据到有利地形,但是我和晓梦围的水洼又结实又圆整,捞的蝌蚪也是大而壮硕的。我们每天都要去鱼塘边看我们养的蝌蚪,看着它们一天天变得更大,我们的幸福也与日俱增。可是我们忽略了其他孩子虎视耽耽的眼神,终于有一天,为了一次不知道怎么起头的争吵,晓梦哭着跑向油菜花田,她的眼泪让我感到自己作为一个孩子的无助和无奈。我知道她去找沐歌哭诉,可是我还是不放心地去追她。
回来的时候,我们的水洼已经被毁了,破败不堪的水洼和支离破碎的蝌蚪让我和晓梦有一种家破人亡般浓重的伤感。小时候我们像白痴一样地生活,却已经学习像哲人一样地思考。晓梦抽噎着哀悼她的蝌蚪宝宝,用她滴了泪的小手把一个个蝌蚪捡起来洗干净。沐歌显得很平静,她捞了一些还没有残废的蝌蚪,用一个破瓦罐装起来,塞到晓梦手里。不过她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她知道无论再多捞多少的蝌蚪也弥补不了以前的损失,挽救不了那些已经死掉的小生灵。她这么做只是希望能稍稍让晓梦好受一些。
后来那些蝌蚪都变成了癞蛤蟆(原来蝌蚪并不一定都变成青蛙),晓梦吓得赶紧把它们连同破瓦罐一起扔掉了。
除了蝌蚪,其他的都是我告诉晓梦的,她总是睁大她原本就又大又亮的眼睛,吃惊地说:“真的吗?我以前那么傻啊?”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沐歌就说:“比他说得还要傻。”
我朝沐歌看过去,她剪着短发,眼神里没有了过去的桀骜不驯,显出很沉稳的样子,但是我始终能找到一种睿智的光芒,那是我所缺少的东西。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她长发的样子,沐歌的头发又黑又亮,发丝很粗,适宜留各种形式的长发。不过长发对于沐歌来说是一种不能提及的禁忌,至少在那个时候还是。
我一直深深的记得那个初夏的午后,我和晓梦躲在小学的教室窗台下偷看操场上批斗大会的情景。其实孩子们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到前台去看,但是因为那个被揪下台乱棒狠打的是沐歌的爸爸,所以我们为着一种难以说明的原因躲起来偷看这一切。透过人群,我们看见沐歌的爸爸被许多人推来搡去,所有人的脸带着一种庄严肃穆的狰狞,沐歌这一次没有硬着脖子很不屑地站在一边看天上的云,她用一种无比复杂的眼神看着父亲,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歉疚。
其实事情是我和晓梦开的头。
前几天我们在一个河泥坑里聊天,树荫下的河泥坑已经阴干了,坐在里面又凉爽又惬意,晓梦用一支硬草梗写了我和她的名字,擦掉,然后又写了一首诗,我不知道唐诗宋词那么多,为什么她偏偏选中了崔护的那一首――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写完以后我们又玩了一阵泥巴,这才各自回家去。可是不知道谁看见了那首诗,后来一群大人到晓梦家里来问她河泥坑里的诗是不是她写的。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形是怎么样的,我只听别人说后来沐歌把抽噎得连话也说不完整的晓梦带到里屋,然后她走出房间对那群大人说:“诗是我写的,写着玩来着,和晓梦没关系,她才8岁,是虚岁,还不会写字。”
再后来就是沐歌的爸爸被拖着游街并带到学校操场批斗,其实在这之前她的爸爸就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只是这一次似乎更加严重。人们喊着小孩子还不太懂的口号,操场上一片嘹亮的口号声,我只知道这里面有“革命、□□、打倒、万岁、汉奸”之类的东西。群情激昂的场面像一场宗教法庭庄严的审判。
最后沐歌的爸爸被揪下司令台,有一个□□一把扯掉了他的裤子,嘴里叫着:“老花鬼!叫你写黄诗!叫你花!”另一个人递过来一支点燃的火棍往他裆下桶去,有人叫着:“着了,着了,烧着了!”还有更多人笑着。这时候天开始阴了下来,起风了,人群抓紧时间把沐歌的爸爸按倒在地上往死里打,沐歌看着看着,突然扑上去发疯般地挥舞着拳头,不顾一切地咬着一切靠近她父亲的人。一个□□尖叫着:“小□□撒泼啦!打!打死这小□□!”
我回过头,看见晓梦用手捂着嘴拼命忍着哭泣声,但是眼泪从她的手背上滑了下来。晃动的人群在我们眼前像一部越来越恐怖的电影一遍遍地回放着。
乌云密布,不一会儿,大雨终于瓢泼而下,人群纷纷叫着跳着逃进教室,更多人在窗口探出头去叫骂。粗大的雨点像一枚枚炮弹打在灰尘滚滚的操场上,刚刚扬起的灰尘很块被更多的雨滴压到地面上。一个个水珠包上厚厚的尘土到处乱滚,灰白的尘土很快被水浸湿,变成深灰色的泥浆,在越来越多的雨滴的冲刷下不停地改变着形状。最后泥浆变成浊水,沿着临时形成的的小沟四下里溢淌。
沐歌的马尾辫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剪去了,几丛乱蓬蓬的短发拖在脑后,雨水濡湿了她的头发,进而浇湿她整个身体。她的表情模糊在一片水雾中,那一刻,她垂着头站在雨里的样子已经失去了往昔那种革命烈士般的壮烈,只剩下一种浓浓的悲凉和无奈。
她的爸爸慢慢地摇摇晃晃地向她走过去,最后把她的头抱进怀里,从他的嗓子里发出一种难听的嘶哑的哭声,男人的哭声混在大雨的瓢泼声中仍然显得清晰可辨。
这时候晓梦突然放开了扒着窗台的手,冲出了教室,她踏过一片汪洋般的泥水,水花贱得比她的人还高。她一头扎进沐歌的怀里,靠在她的胸口呜咽起来。也许她想安慰一下沐歌,可是只齐到沐歌胸口的她显得那样娇小,她紧紧地抱着沐歌,样子不像在安慰沐歌,倒像是向沐歌寻求安慰。雨水呛得她喘不过气来,从她的喉咙里传出一种稚嫩娇弱的咳嗽声。
我看见沐歌的肩膀在耸动,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沐歌哭。沐歌是一个坚强的人,在我记忆里她是个不相信眼泪的强者,即使在她知道了父母的死讯时她都没哭,也许她早就知道会有那么一天,所以她并没有怎样的难过。但是那一次,沐歌却哭了,她无声地抽泣着,肩膀抖得像狂风暴雨里的一片树叶。
我一共只看见她哭过两次,另一次是三个月前,在晓梦的葬礼上。确切地说,是三个月零四天。
总之,那一天以后,沐歌再也没有留过长发。
今天我又见到了沐歌,她脸上显得平静而理智,即使再提到晓梦的名字,她也没有了三个月前的哀痛,但是我知道那种哀痛已经种到了她的眼神里。
她给我泡了一杯绿茶,我们一起看着茶叶像菊花一样慢慢涨开,沉入水底,无色的开水渐渐变成好看的茶色。几缕淡淡的白雾升腾上来,最后隐没在空气里。窗外的棕榈树张开巨大的绿色手掌轻轻摇曳着,几滴水珠顺着叶脉淌下来,滴到浅绿色的百叶窗的窗帘上。
三个月后的今天,我们竟是坐在一起怀念晓梦!即使两个人没有叹息,我也听到空气中一种深深的叹息声。
沐歌穿着一件黑色T恤,下身是一条蓝色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深蓝色丝袜,黑色凉鞋搁在玄关,是很中性化的休闲式帆布面凉鞋。她用手拨了拨额前的几缕短发,沉默了一阵,我们一时也不知道挑个什么样的话题才好。
“你还记得高中时候那封匿名信的事吗?”她问。
我当然记得。
高中时代,我和晓梦很要好,我们常常在一起做功课,一起去乡下划船钓鱼,校园里也常常出现我们肩并肩走在一起的身影。我们是被公认为天造地设的一对,连老师都忍不住要开我们几句玩笑。但是我和晓梦之间总有一个沐歌,所以基本上我们走路时隔开至少0.5米的距离,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友谊一直很纯洁,不会和早恋搭上什么边。我们那时候的高中生可不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就早恋,闹得轰轰烈烈,早恋在我们看来就像洪水猛兽一样可怕,谁一旦沾上了边就会成绩一落千丈,而且臭名昭著,永远不得翻身了。
逢上假日,我们常常三个人骑两辆自行车去乡下踏青,晓梦坐在沐歌的后面,她抱着沐歌的腰,头靠在沐歌背上,回头朝着我笑,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
我喜欢乘着家里的小船在河道里只靠一支竹篙顺水漂流,河水流得很缓,河上遮天避日的梧桐树、榕树展开绿色的枝叶,把河道包得严严实实,犹如一个绿色的山洞。晓梦的白色连衣裙在周围满眼的绿色中显得格外醒目,她整个人看上去像一只憩息在绿湖上的白天鹅。
这种悠闲的日子结束在沐歌高考以后的那年暑假。沐歌要去北方读大学,晓梦一下子对新学期有些无所适从,她甚至没法去上学,因为她还不会骑自行车。每次上学都是沐歌骑车时带着她,避开交警在小巷子里东穿西拐最后到达学校。如果让晓梦一个人坐公交车的话,经过沐歌多次的实验总结出一个结论:晓梦只要一脚踏上公交车,她到天黑都找不到正确的班次回家。要么坐了反方向的车,要么就是坐过了头或者没到站就下错了车,更多时候是连车都上错了。她总是埋怨车子不听话,她说对于从家到学校之间的那些七拐八弯的每一条小巷她都了如指掌,如果公交车也在这些小巷里开的话她绝不会迷路的。
没办法,那个暑假晓梦家里给她买了一辆新的自行车。不过学车时她骑的是沐歌的那辆旧车。
晓梦并不是一个笨女孩,她文采很好,数学也不赖,理化在沐歌的指导下也是遥遥领先的,另外她还是校舞蹈队的,身体平衡方面应该不错。可是为了学车,我、沐歌,还有她自己都没少折腾。她怕摔,沐歌更怕,本来有一次我在后面把住车尾时悄悄放开了,车子前进了有25米左右,我大笑着说:“嘿,不是学会了吗?”晓梦一察觉我不在她后面了,双手立刻抖起来,没等沐歌冲上去,她就摔倒了,膝盖上擦破了皮肤,出现一片血痕。沐歌于是狠狠地瞪着我,我怕她那种目光,好象我们之间有九世不化的仇恨一样。
大概晓梦自己也觉得如果有沐歌在一边,她是学不会骑车的,就像她当初学不会游泳一样。
于是趁着沐歌去转粮油关系,居民户口之类的东西时,我和晓梦到学校篮球场去练习骑车。
晓梦摔了三跤,得到的成果是她不用任何人把着也能在篮球场上一圈一圈地骑下去了,虽然动作还有些僵硬笨拙,不过这是正常现象。当沐歌有一天和晓梦出来,发现她学会了骑车时,她用一种颇具深意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不过她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我和沐歌搞僵了关系是在晓梦第一次骑她新车的那一天。不过我们并没有真的撕破脸。
那天晓梦很高兴地把新车打足了气,推出家门,她说要骑车和我去一个同学家一起玩,顺便让他们吃惊一下――梁晓梦会骑车了!沐歌虽然不放心,但也没什么理由阻拦我们。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糟就糟在一辆突然从叉路上冲出来的骑车泰山压顶般朝我们撞上来。晓梦在最危急的关头不顾一切跳下了车,她这近乎狗急跳墙的举动倒是让她幸免于难,身上半点伤痕都没有。但是她那辆崭新的自行车是彻彻底底给撞坏了。开汽车的人马上跳下车,倒不是来检查我们的伤口,而是跑到后面看他的宝贝车有没有刮坏。在我们开口以前他就破口大骂,要我们陪钱修车,我们两个都笨嘴拙舌,最后我们没陪钱就灰溜溜地跑掉了。
我们坐在学校后面的竹林里,晓梦想着想着就哭了起来,她说那辆自行车很贵,对他们家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还是从沐歌上大学的生活费里扣出来的,回家怎么交代才好。我也不知道怎么劝她,只好陪她干坐着。直到太阳都快落山了,晓梦还是不敢回家,我说我先去她家里探探口风再说。
到了她家,是沐歌来开的门,我从她身后望过去,看见他们正在吃晚饭。我不敢面对沐歌的眼神,我觉得那辆自行车撞毁了,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沐歌看见我是一个人回来的,开门见山地问:“晓梦呢?”
我低着头说:“我们去的路上被一辆汽车撞了,晓梦她……”
我话没说完,晓梦她妈妈的饭碗就摔破在地上,我心里更慌了,其实我知道他们误会了,可是在我想开口以前,沐歌一把将挡在门口的我推开,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我一个不稳撞在台阶上,痛得简直要掉眼泪。沐歌光着脚就跑出了家门,跑到一半,她回头问我:“晓梦在哪里?”声音近乎凄厉。
“她没事!她的自行车撞坏了,她在外面不敢回来了。”
沐歌很明显地松了一口大气,骂道:“你要死啊!吓死我了!”
晓梦的妈妈走出来,不放心地说:“晓梦真的啥事也没有?”
我点点头。
沐歌用一种男人看蟑螂一样厌恶又轻蔑的表情看着我,我知道从今以后她都将用这种目光来看我了。她口气很平缓,说:“你叫她回来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车没了可以再买,人死了可不能再活的。”
我说:“我这么说过了,可是她不信我。”
沐歌想说什么,但又压住了嗓门,我知道她没说出来的词语无非是“蠢材、笨蛋、废物、饭桶”之类的东西,只是真的说出来可能没这么好听客气。她回到玄关穿上鞋子,回头对养母说:“我去带她回家,你们吃饭好了,没事!”说完,她向我走过来,用眼神示意我带路,我心里丝毫没有放松下来,心想:“完了,她连话也不愿意和我说了。以后她还准我来他们家找晓梦吗?”
再后来沐歌去上大学了,我和晓梦的友谊维持原样,不过事情稍稍变得微妙了。因为原本我们之间还夹着一个沐歌,现在沐歌不在了,我和晓梦就被当成真正的一对,受到同学的嘲笑。幸而嘲笑归嘲笑,大家都认为我们是“清白”的,晓梦也刻意地与我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前沐歌在时,她都管我叫“秉文”,我管她叫“晓梦”,后来整个高二我都大声地叫她“梁晓梦”,她也大声地叫我“何秉文”。
匿名信事件是发生在高三下半学期刚开学的时候。
那个学期的第一堂活动课,男生们踢足球,女生们做完必要的活动后就在看台上边看球边聊天,晓梦和几个同学在说笑,嬉戏间有个女生推了她一把,她一个不稳从看台上跌了下来摔伤了脚,送到医院发现是轻度骨折。
打好石膏包扎完,班主任说:“反正你们熟,何秉文,你送梁晓梦回家吧。”那天如果不是老师这么一句话,也许后来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但是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如果”的。
我让晓梦坐在我自行车的书包架上,一路推着把她送回家。在她家路口到家门口还有一百米左右的距离是石子铺成的小路,十分颠簸,于是我让她趴到我背上,我背她到门口。我一直忘不了开门后沐歌那种奇怪的眼神,她起初有点吃惊,随后就不动声色了。但是她一直注意着晓梦的表情,哪怕和我说话时也不住地去看晓梦,不是看她的伤口,而是看她的脸部。以前她和人说话时总是看着对方的眼睛,直看到人心里,她那种专注地看着对方眼睛的说话方式很特别,但是我总是学不来那种眼神。
现在回想起来,晓梦真是不应该答应让我背,她白皙的手臂扣着我的肩膀,整个上半身贴在我背上,那时候我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少男与少女身体上的区别,她的身体是那样柔软而温暖,就像一片丝绸一样。我原本以为我和她之间除了构造上的区别不会有别的什么不同了,但是我想错了,那时候我的脸通红,鼻尖都冒出了冷汗。我有些心猿意马吧,我想,真是该死,全让沐歌看在眼里了。
不久,沐歌又返校读书去了。但是在她走后不久,一封匿名信寄到了班主任手里,这封信像给我们班投下了一颗原子弹一样激起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我和晓梦都受到了家庭和学校双方面的监视和不信任对待。一向开明的晓梦父母这一次却显得蛮不讲理,他们甚至提出要校方开除我。
我一直不知道那封匿名信里都写了些什么,那天班主任阴着脸走进来把我和晓梦叫去办公室,她坐在那里用手指不住地戳着几张揉得发皱的信纸说:“你们最好把事情都说出来,不要隐瞒。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我不怪你们,但是你们一定不要隐瞒什么,这样我们处理问题可以方便一点。”
“什么不要隐瞒?”晓梦不明就里地问。
班主任的脸色一下子难看到极点,她说:“梁晓梦,我看你平常像个规规矩矩的好女孩,却原来这么不检点!”
晓梦一向都是个优等生,是老师家长竞相宠爱呵护的对象,别说学校老师,就是家里人也从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听到班主任用这么严厉的口吻冲她说出“不检点”三个字,她顿时眼泪汪汪,拿一种被冤枉的,无辜的眼神看了看我。那种眼神,一如当初那个凶悍的大男孩骑在她背上,揪着她的头发叫着“打倒汉奸□□!”时一样委屈无奈。
后来我们的座位作了调动,我被安排到最后一排,晓梦则再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更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高考结束的那天沐歌从学校回来,她骑车来考场接晓梦回家,我在人海里看见了晓梦,她把帽子往头上一扣,轻快地跳上沐歌的自行车后架,并且习惯性地抱住沐歌的腰,把头靠在她背上,一副小鸟依人的幸福样。
我想她一定考得很好。
但是放榜时,我听说晓梦这次完全考砸了,只进了一个中专学校。其实这也在意料之中,高考前的几次模拟考,晓梦都显得心不在焉,成绩一直在班级最底层徘徊。
我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医科大学,虽然我的愿望和晓梦的愿望一样,是考到沐歌就读的那所大学,但是家人的愿望,加上其他一些说不清的原因,我还是选择了南方。
我想,我和晓梦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吧,说不定她的家人还会把她考砸的罪责加在我的头上。如果不是我,也许晓梦就和沐歌一样去了北方。我可能再也不能见到晓梦了。
但是一切又出乎我的意料,有一天早上晓梦突然来我家找我,打开门,她披了一身亮丽的晨光站在我跟前,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她说:“我今天接到了入学通知书了,听说你和我在一个城市里读书的,特地来问问是不是这样。”
我有些慌乱地收拾了一下凌乱的房间,然后给她倒了一杯冰镇饮料。她那样释怀地谈论那所不怎么出色更加没什么名气的中专学校,倒是我,像一个落榜生一样显得难堪而忸怩。但是聊了一阵,我才发现她的笑容是真诚而坦然的,她说了一些拜托我多多关照的话,还讲了一大堆诸如怎么去学校,什么时候出发,带什么东西之类的具体细节。
后来我们是一起出发的,一些知道情况的同学还带着艳羡的口吻说,“你们终于守得云开见日出,要双宿双飞去啦!”还有一些更离谱的,说什么:“男的将来做医生,足够养活老婆了,怪不得梁晓梦考砸了还那么开心啊!”
总之,我觉得匿名信毁了晓梦的前程,但似乎并没有毁了她的幸福,因为她是开开心心地去上学的。
“你还记得高中时候那封匿名信的事吗?”沐歌又问。
“我记得。”我说。
“那是我写的。”她假装很平静地说道,但是我从她的口吻里听到了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悔恨。
“我知道。”
我以为她会很吃惊,结果她却只是用一种更加平静,近乎无力的低哑嗓音说:“晓梦也知道。”
“她不怪你。”
“是啊……她总是这样……你一定很爱她吧?”
“你爱她吗?”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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