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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沉沦
洛阳,白云山。
虽然已经是盛夏时节,深山中依然雾气缭绕,白云深处的千尺崖下几间草屋颤巍巍隐在深林幽谷之中。山风吹来,草木清香里夹杂了丝丝腥甜的味道混着湿润的水汽弥漫开来,还未到秋天,然而半空中却有无数火一般的红叶飞舞。
“叮”,长剑相击的声音传来,水汽缭绕的湖面上有强烈的杀气迸发出来,玄衣黑剑的男子振眉展袖,乌黑的剑锋切开雪亮的光芒,光影所至,缭绕的云雾被生生卷起陡然退向两侧。
漫天红叶里,他一手仗剑,披发而立,掩在长发下的面庞清瘦苍白,只余一双幽深如夜的瞳仁闪着冰冷的光芒。
“咳咳,我隐居多年竟不知江湖上有了这般年轻的绝顶高手。”湖岸上,年约四旬的麻衣人拄剑挺立,那样快的不可思议的出手他只勉力避开了起初十剑,然而还是免不了最后一剑从肩头直贯胸腹,拖出一道深长的创口,鲜血沾满衣襟将一树枫叶都染得如火般绚烂。
有些意外的,黑衣男子突然笑了起来:“呵,江南八剑之首的扶风化雨陈隽生,也不过如此!”
“你•••是你•••李玠,王湛,高子归,都是你杀的!”然而听到久不曾被人提起的名号,被称为陈隽生的中年人脸色瞬间变了一变,一只勉力撑着的身躯不禁晃了一下。
“哈,自号行侠仗义的江南八剑!那些人和你一样,统统该死!”黑衣男子蓦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仿佛讥讽般反手一剑卷起哗啦啦的枫叶,一片血红里,雪亮的光芒如流星坠落直直钉向对面尚在恍惚的中年人。
晓星化雨,剑落长河,“你,你是,唐门•••”,看到那样熟悉的招式,陈隽生的脸色终于大变,然而没等他说完,一柄冷剑自他胸膛毫不留情对穿而过,将剩余的半句话噎在了咽喉。
一切都已安静下来,谢灵修就着湖边的碧水冲洗着尚自滴血的长剑,水波荡漾映照出一个披头散发仿若修罗的黑袍青年,他盯着自己的倒影看了许久忽然一把将脸埋进了水里。
“呵,母亲,好脏啊•••那么多血,怎么洗都洗不掉。”他用力搓动着白皙修长的手指,向来冰冷幽深的眼里现出一片茫然。”
水波温柔的抚挲着他的脸颊,好像母亲温暖的双手暖暖探过来。
记忆里那张素如莲花的容颜静静微笑,温柔的眼眸带着悲悯透过水波凝视他沾了血污的双手,都是洗不掉的脏东西!怎么办啊,母亲,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停下来了•••
“啊——”黑衣的青年忽然一把将剑扔到了地上,跌坐在湖边上,沾了血迹的长袍将芳草洇开了片片红色,他看也不看的重重倒地躺下,仿佛快到终点的旅人在一刹那松懈之后颓然感到了疲累。
夜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天空中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蒙蒙雨丝。黑衣黑发的青年行在无边丝雨中,脚下仿佛风一般飞速掠过,提在手上的剑还散发出阵阵让人却步的寒气,然而他的眼神却是幽深而茫然的。
抬头看见掩映在芭蕉竹影下青瓦石墙的双层阁楼里一片黝黑,谢灵修愣了愣神,呵,怎么会不知不觉间走到了这里?
他翻身钩上飞檐下的挑梁,檐角一串金铃应风摇曳发出细碎的叮当声,衬得室内一片寂然。冰冷的手指推开两扇交绮木窗,夜风倒灌进来,卷的满室绛纱飘然起舞。
她,不在这里。
“哎呀,青梅哥哥讨厌死了,不理你啦!”窗外忽然传来欢快的笑声。
“哎呦,不要打了。”卵石小路上有白色的身影跳开,他低头看见娑婆竹影中有人撑起一柄紫竹伞在雨丝里轻快行来。打伞的少年温润如玉,粉衣的女子笑靥如花,仿佛从画卷中袅袅行来,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美好。
不知少年说了什么,惹得女孩子抬脚踢向他的小腿。
“小心,”白衣的少年眼明手快的抓住了女孩子一只胳膊,“看看你,还下着雨呢,上蹿下跳的的也不怕摔了。”他将伞移到女孩子头顶,一面斥道,然而神色却是温和纵容的。
“嘻嘻,”女孩子不以为然的吐吐舌头,朝他扮了一个鬼脸,轻快的笑声仿佛山泉般流淌一路。
原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是这样的。那么,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的过去里,又有谁让她也如此刻这般笑的明快无忧,神采飞扬呢?
原来,那样山泉般清澈的笑容,并不只是为他一人而露。
“嗒嗒嗒”,底层的楼梯上有脚步声轻快的响起,那个女孩子哼着歌,仿佛小鹿般蹦跳着走了上来。
“•••灵、灵修?”终于感觉到了房间里不一样的寒气,女孩子迟疑着,低呼了一声。
“是我。”黑衣的男子背对着她凭窗而立,在浓郁的夜色里仿佛一片深藏的影子寂静无声。
“呀,你来了。”她的声音立马带了一丝惊喜:“屋里好黑,怎么站那里啊,风很凉的。”
少女走到长案边,悉簌簌摸出火折准备将蜡炬点起。
“不要点灯。”窗边的人忽然幽幽说了一句。
她疑惑的侧过脸,看到那个人转过身来,对着她缓缓又说了一遍:“不要点灯。”他的声音清冷如冰,在雨夜里泠泠响起。
葛怀砂终于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她走上前去轻轻拽拽他的衣袖,有些小心的问他:“灵修,你,你怎么了?”
然而身子一轻,随即跌入一个冰冷的怀抱。他沉默着圈住她,俯身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挨近她面颊的发丝还沾着夜雨的湿气。
她费力的抬头想要帮他擦掉脸上的雨水,然而借着窗外幽微的光线却看见了男子束发的丝带已经不见了,满头长发凌乱的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如墨发丝中只有一双眼睛闪动着冰雪般的光芒,仿佛出鞘的利剑散发出止不住的杀气。
她怔愣一下,抬起的手臂就顿了一顿。
冰冷的手指抚上她细瓷般的脸颊,如此的近,近的能闻见鼻端萦绕的淡淡血腥。玄铁般的凉意让她微微打了个寒战,不自觉偏头避开了他的指尖。
“看你,也不知道撑把伞,弄得一身湿漉漉的。”有些埋怨的,她抽出丝绢帕子准备擦掉他满身满脸的雨水,然而月白色的丝巾上很快有绯色弥散开来,散发着淡淡的甜腥,那是•••血•••是鲜血的味道!
“血•••灵修,你,你是不是受伤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紧张不安,抓住他胳膊的手攥得紧紧的。
“呵,我怎么会受伤?!”他的话语里不知是讥讽还是狂傲。伸手折过窗外一枝垂柳,散发的青年望向手上柔软的枝条,眼神却是冰凉的:“那些人,也配让我受伤!”
“你,你和人动手了吗?”
“嗯,”他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我只是杀了从前的仇家,将他的心肺都挖了出来,这些血,都是他的。”
“啊!”放在他胳膊上的手臂僵了一僵,少女踉跄着退了一步,因为极度的震惊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角。
看着那双明澈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的恐惧,散发的青年竟微微的笑了。呵,她害怕,这个好像山泉一样纯真娇憨的女孩子现在居然也会怕他。
沾了血色的丝绢从她指间掉落下来,轻飘飘落到了粉色的流彩散花裙脚。那样温暖明亮的色彩,仿佛是多年苍白的生命里唯一一抹亮色,然而,如今连这唯一的亮色也要即将消失不见了么?
“你,害怕•••”他轻轻开口,淡淡的语气分不清是疑问还是肯定。
“我•••”他看见她玉色的指尖止轻轻颤抖,带的臂上的银钏闪出微微亮光。
他眼底的笑意愈发深了,呵,像她那样明珠玉露般的女子,本来就和他不是一路的吧,然而,他居然会想她,在又一次的杀戮结束之后,在那样麻木到无望的思绪里,他居然会想来找她。那样懦弱无用的情绪,居然会出现在他身上,真是可笑啊!
心底忽然有止不住的怒气迸发出来,黑袍的男子扬手一掷,柔韧的柳枝注满杀气“咄”的一声直直插进了长几后的紫檀架子。
“呵呵•••你,在怕什么,你,在怕我吗?”他看着犹自晃动的柳枝低低笑了起来,眼中雪亮的光芒却渐渐淡了下去。
“灵修,你,你不要这样。”然而,听到那样的笑声,粉衣的女孩子在片刻僵硬呆立之后反而轻轻挨近他,她凝视他隐在披散长发后的眼眸,缓缓抬起广袖继续擦着他被雨飘湿的发丝,大大的眼睛里渐渐有水光闪动。
“你有什么告诉我,我知道,你,你心里不好受的,是不是。”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鼻音,灵修,他的心里想必也很苦吧。从前,他就告诉自己从小他的父亲被仇家杀害,母亲带着他颠沛逃亡。那样小的年纪,亲眼看着父亲被仇人杀害,之后又受尽流离之苦,所以他的眼里才从来都是冰冷的吧,连着掌心都是凉的。
“我陪你,我陪着你的。”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好,拨开他凌乱纷杂的发丝,粉衣的女孩子伸手抚摩着他坚玉般的面颊,明澈的眼眸里仿佛粼粼湖面横波闪动,温暖的手掌贴着脸颊,好像春风缓缓吹开了冰封的土地。
小轩窗外有夜风拂来,吹得流彩长裙上的折枝花簌簌舞动,仿佛一个美丽的梦让人沉醉着永远也不愿醒来,梦里是与他的世界截然不同的色彩,明亮,温暖,带着清澈的笑声,没有阴暗,也不会有永无止尽的杀戮与仇恨。
黑暗里,散发的男子终于回身反手抱住了那个粉色的迷梦,他的怀抱冰冷而热切,一如冰雪世界下沸腾的熔岩,咆哮着,奔流着,在层层冰封压抑下滚滚燃烧。
“怀砂,”许久,他叹息一声低下头,闻着她发间淡淡的梨花香幽幽说道:“刚刚,吓到你了。”
“嗯。”她应了一声,伸手回抱住了那个黑暗里里如同夜色般沉默的男子。明明是冰凉清冷的怀抱,却让她感到了莫名的眷恋与欢喜。
“你看你,披头散发的都不好看了。”女孩子忽然笑了起来,牵起他的手将他摁到妆台面前的绣凳上。“来,我帮你拢好。”她拿起镜前的牙骨玉梳慢慢理顺他不羁的长发,他的头发很长,一束束漆黑如墨,即使在黑暗中也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长发被一缕缕打理好,她灵巧的手指一下一下温柔的在他发间穿梭,白玉梳篦将他漆黑的发丝轻轻拢起,镜中缓缓现出一个黑衣束发的冷峻青年。
“刚刚,是探梅阁的夏三公子吧。”半饷,他忽然握住她捏着梳篦的手,望着镜中沉峻却有些苍白的影子幽幽问了一句。
“什么•••”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粉衣的女子微微笑道:“你是说青梅哥哥吗,嫂子让他送我回来的。”
握住她的那只手微微顿了顿,松开又放了下去,他不再说话,奇异的沉默在漆黑的室内弥漫起来。
紫竹伞下,翩翩少年,名门少女,仿佛神仙佳侣联袂行来,那样美好的画面浮光掠影般出现,心底好像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堵住涌上淡淡涩意,也许,他们才是更合适的吧,他和她,终归是黑白殊途。
“灵修”,她放下梳篦俯身环住了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她的声音带着担忧自头顶隐隐传来,许多年了,母亲过世以后,似乎再也没有谁会为他忧,为他喜了。粉色衣袖摩挲着脸颊,温暖而柔软,如果那是一个梦,那么就让他暂时坠落,永远也不要醒来吧。
黑暗中,他忽然转身,仿佛要抓住自己一生中全部的光与热用力抱住了那个幻梦般的粉色身影,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轻松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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