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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紫芝
六月初八,云剑门掌门人云柬之五十大寿。从初五起就有江南江北诸多门派陆续前来道贺,洛阳城中一时间多了许多佩剑提刀的江湖中人。
六月初八的聚义堂内锦帷朱毯,瑞脑香兽,偌大的厅堂里十来张桌面满满坐了各个门派掌门首座,喧贺之声不绝于耳。
东首主座上是个年约五十的老者,两鬓已经全白了,穿着绛红织锦的寿字外袍,举手投足间威仪自若,一双眸子含笑间犹带精光,他一面看着熙攘的宾客,一面和众人拱手寒暄。
“舅舅在上,请受怀砂一拜。”插屏后转出一个正值韶龄的少女,玉簪螺髻,明月耳珰;额间一点朱砂,月白色绉纱轻罗上浅浅挑了几株墨兰,肤光若雪,樱唇带笑。
少女转到正厅,对着座上老者恭谨拜下,启唇说道:“舅舅十二年来养育之恩,怀砂无以为报,今日舅舅寿辰,怀砂愿舞剑拜寿,祝舅舅长寿千岁,福乐康健。”
那是一柄流光溢彩的长剑,剑名如梦,锋刃上闪动着一缕似梦似幻的光泽,长铗轻弹时就会有低低的回鸣在室内吟啸。
素衣的女子左手抚剑,缓缓做了一个起手式。
刹那间,满室的喧嚣都被她手中的剑光压了下去。
猎猎剑风,脉脉柔情。飞花碎玉般的剑影里,青色云带交横飒沓,罗衣从风,衬得那一道素影仿若一场迷离的梦,飘渺虚幻的有些不真实。
长剑在手,开始的忐忑渐渐平息下来,葛怀砂握紧剑柄,清冷的声音在心头响起:
“这一式重在以无形处胜有形,峡云无迹任西东,等你练到无招起剑,无迹可寻时也就成了。”
手腕抖开又一个剑花,回身的瞬间,葛怀砂忍不住在人群中找寻,说好了会来的呀,灵修,在哪里呢。
精妙的剑法逐渐吸引了满堂的注意,击铗斫地,下腰回旋,剑尖贴着面颊横封直取,险峻决绝。
“楚帐饮剑?!”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低呼。
“铮铮铮”又疾又冷的剑光劈开气流切出十八道淡薄锋锐的剑影。
“胡笳十八,胡笳十八!”
这一声惊惧交加的呼喝立马将寂静的厅堂点开了。
“这是,天啊,荼靡剑?!真的是荼靡剑呐。”有老者又悲又喜的声音恍然响起。
终于瞅到了那个清冷淡漠的人影,白衣黑氅的男子远远坐在重重人影之后,隔了那样远的距离,高高的眉峰,狭长的凤眸依然清晰如故,他擎着酒杯与自己遥遥相望,单薄的唇角缓缓浮起一丝淡淡笑纹。
仿佛又回到了初次相遇,少年听雨歌楼上,他与她,也是这般隔了茫茫人声猝然相对,默默无言。
手里的长剑仿佛有了生命意识,挥舞的瞬间,哀哀吟唱着怅然的歌,开至荼靡花事了,尘烟过,知多少。
红毯上的素衣女子一足点立,剑尖回转,衣袂飘然若踏云飞天,将最后一式徐徐使出,刹那间星尘海底,雨过河源,长剑在内力激荡下微微嗡鸣,衬的那一抹流光更显得如梦如幻。
“哐——”酒盏碎裂的声音清晰传来。首座上的掌门人面色苍白,定定望着面前风姿绰约的少女,任由打翻的茶水浸湿了锦袍。
大厅里一片寂然。
“爹,”紫衣的少主轻声呼唤着,老者回过头来,缓缓起身道:“诸位怠慢了,容老朽稍离片刻。”
在那一刹那的的寂静过后,忽然爆发了遏制不住的喧闹。
“真的是荼靡剑!”
“殷仙子五十年前为情所困,悄然退隐后这荼靡剑早就绝迹江湖,没想到竟是被云家得了么?”
“这,也未可知。”
“殷荼靡当年那般的惊采绝艳,终还是逃不过一个情字啊。”
“是呀,杀了方连城又能怎地,心灰意冷,那样的年华里就生出迟暮之感。”
“听说殷仙子从未用创出的荼靡剑杀过一人,剑法创立后半年就隐退山林了。”
“你们这些小辈经的少没听过,飞花仙子殷荼靡向来是轻易不伤人的,认真算起来死在她手上的也就是方连城一人了。本来是一对神仙眷侣,硬生生反目成仇,伤情之下创出来的剑法,没多久便销声匿迹了,只可惜了那样的绝代红颜。”
“方连城那般的决绝利用,殷仙子又是那样皎然高傲的人,哎——”座上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忍不住叹道。
满室喧嚣声里,谁也没有注意到独坐一隅的黑衣男子淡然喝下最后一盏梨花白,起身离开了室内。
“咳咳,”暖阁里传来一阵阵沉闷的咳嗽。云家的掌门人侧卧在一张楠木软榻上,在六月天里还披了一件貂绒外袍,他抚胸压抑着脏腑里断断续续传来的抽痛,向来威严肃穆的面容似乎在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身侧的紫衣男子赶忙递过一只羊脂玉瓶,拔开瓶塞,云柬之侧头就着手里的茶盏吞下一粒碧色丹丸。
“爹,要不要叫沈神医。”云湛泸看着父亲鬓间的白发,深深的眸子里有止不住的担忧。
“死生有命,不必了,去,把怀砂叫来。”塌上的老者淡然开口,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持。
“是。”云湛泸躬身垂首,转身向外走去。
葛怀砂持剑在手,愣愣的听着周围人的议论。
从来没见过那样的舅舅,她好像,又一次闯了祸啊。这下怎么好,灵修——再转眼的时候,人群后的缁衣男子已经不见了。
“笨丫头,还杵在这干嘛。”
原来是一直爱跟自己做对的夏青梅,刚刚没注意,他就坐在下首靠前的桌案前,起身将还在发愣的自己拽回席间。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么丢人的事情,青梅哥哥,又要笑话她了吧。少女垂下了头,大眼睛里满是委曲。
“喏,给你。”
抬头一看,是一盒精致的五瓣梅花糕点。小时候每次惹恼了自己,他总是爱拿这个哄她。
“怀砂别生气了,这是我们姑苏和顺斋的五色梅花酥,香软甜糯,入口就化,很好吃的。喏,给你吃,不要嘟嘴了。”
“青梅哥哥,”少女拈起一瓣点心,却迟迟塞不进嘴里。
“好啦,赶快吃吧,不要嘟嘴啦,这可是最后一块了。”依稀还是少时的语气,忍让而又无奈。
嘴里的梅花酥嚼起来甜甜的,又涩涩的。
“怀砂,”紫衣的男子不知何时走到了面前,“过来。”
“哥哥。”素衣的少女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睁着澄净的眼眸无措的望着他。
云湛泸叹了一口气,伸手揉揉她的顶心。
浑浑噩噩的被牵到塌前,暖阁里的温度立马让她清醒过来。
“舅舅。”看着软踏上苍老的男子,素衣少女讷讷吐出了两个字。
“这套剑法,你从哪里学来的?”老者的眼里闪过一丝迷惘,轻飘飘的问道。
“是,是在江南的时候,在镇江救了一个道姑婆婆,她给我的剑谱。”
“道姑?”云柬之的眸子里有精光闪过。
“嗯,她说她喜欢云游四方,与我有缘就给我了,这是剑谱。”
看看单纯的外甥女,想必从她嘴里也问不出什么了。
“罢了,你下去吧。”云柬之挥挥手,疲惫的合上了眼。
云湛泸接过剑谱,轻手轻脚将怀砂带出暖阁。
一样的素衣长剑,一样的“长河星沉”,记忆里另一张冰雪容颜浮浮沉沉重现出来。
长衣若雪的女子紧紧护着身后的孩子,拿剑的手止不住颤抖。
“云柬之,你害得我家破人亡,为什么还不肯放过这么小的孩子!”她雪一样的脸庞上有恨意浮现,美丽的眼眸泛起雾水。
“阿如,我没有。”锦衣蓝袍的男子上前一步,喃喃低语,茫然的辩解如脸色般苍白而无力。
“住口,不许说,不许说!”素衣女子忽然竭斯底里的叫道:“不许再往前走!”
“我是真的想救你的,马上,崆峒和青城派的人就要来了。”
“哈哈,救我?”那女子仿佛想起什么惊天的笑话一般,笑的脸上全是泪水:“我宁可被他们杀了也好过不明不白被你利用!”
“阿如——”语气里有深深的愧疚与懊悔。
“你给我住口!云柬之,我不想再看见你!”雪亮的长剑光芒四射。
男子紧抿双唇,脸上青白之色变换,一咬牙仍是朝前走去。
“不许过来,再过来,我杀了你!”
“他们马上就要来了,我不能让你落到他们手里。”男子解释着,急急向前走去。
“刷,”记忆里只剩下一道流光四射的剑影,如长河星沉,决然而凄厉,直直插入他胸腑之间,耳边听到的最后一句,是她带着哭音的话语。
“云柬之,我真想从来没有见过你!”那样简单的一句话,便将他生生打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
星辰坠落,沧海桑田,那是她第一次拿剑,也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从此以后,碧海青天,再也找不回那个柔若春风,一笑倾城的纯然女子。
花至荼蘼,擦身而过的,又何止是被岁月生生割裂的遗忘在彼岸的容颜。
后来,他常常在夜雨微醺的时刻怅然想起那个温柔纯和的女子,素衣乌发,明眸皓齿。笙箫谷里梨花胜雪,却抵不过她一低头的浅笑轻颦,那样美丽柔和的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真的是他云柬之曾经遇见过的么。
阁门轻轻推响的声音让他从遥远的思绪里回过神来。
“爹,”紫衣男子轻声呼唤着,拉起将一旁的丝被盖在老者肩上。
看着儿子沉稳的身影,一丝愧疚忍不住涌上心头。
“湛泸,这么多年来,门中诸事一直都是让你操劳,”苍老的手轻轻拂过儿子乌黑柔韧的长发,云家的掌门人语气里有着说不出的歉然:“爹爹对不住你。”
“爹,”看着鬓染霜华的父亲,向来沉稳的男子也忍不住湿了眼角:“爹半生倥傛,所图者大,这些小事,儿子不敢言苦。”
一丝苦笑浮上掌门人的沧桑的脸庞。
“让少卿他们都回来吧,不要再找了。”
“爹!”
“你以为能瞒着我多久呢,傻孩子,爹早就知道了。”云柬之拍拍儿子的手,淡然说道:“我早说过,死生有命,扶摇山渺不可及,你们有这份心就已经够了。”
“近来唐门在蜀中一代日益猖獗,爹爹若是病重,中原武林怕是群龙无首。大举所迫,儿子不敢大意。”
“该来的,总会来的。”仿佛被勾起了久远的思绪,年已五十的掌门人微眯起双眼,吐出的话语好像从遥远的天边飘荡过来:“只是泸儿,无论何时,切不可迷了本心啊。”
“是。”紫衣男子恭敬的听着父亲有些莫名其妙的话语,不知该如何作答。
“咳咳,”老者轻声咳嗽着,疲惫的轻轻挥手:“去吧,还有那么多客人呢,记得把少卿叫回来。”
“爹好好歇着,儿子先退下了。”
“咳咳,该来的,都来了,阿如,十八年了,你现在,可是满意啊?”两鬓斑白的老者无声低语,捂着心口,锦衣貂裘下藏着一道狰狞的伤疤,冷剑贯穿的寒意每个夜晚都会折磨的他痛彻心扉。
阿如,当年那一剑,是我欠你的,这伤痕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这几十年里做的唯一一件错事,你说得对,有些错事,改正了便好,有些,却是覆水难收。
湛泸这孩子,还想着武林之首,咳咳,他不知道,我这武林之首是怎么的来的啊。
“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扶摇山上的紫芝,就是取来了又有什么用呢,伤口溃烂在了心底,是治不好的了。何况,阿如,没有了它,我又从何证明曾与你相逢相遇呢?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天上人间,我要到哪里才能寻回曾经救过我的那个恍如神仙中人的纯真女子?
阿如,这么多年,你可曾想过稍微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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