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的手术刀

　　“几位领导，我们也是讲道理的人。要不是那位尤大夫的言行实在恶劣，谁会在人挤人的医院里跑东跑西？还不是为了讨个公道吗！”

　　尤希望一推开医务科的门就看到几个领导脸色阴沉地坐在那一言不发，而刚刚那几名家属则在大肆悉数着她的“罪行”。

　　“能说说我怎么言行恶劣了吗？”尤希望板着一张脸，旁边的恩平吓得忙扯她胳膊，挤眉弄眼地暗示她不要顶撞人家，尤希望倒好，直接挣开恩平敲桌子：

　　“哑巴了？”

　　那个为首的胖女人突然笑了笑——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录音笔。

　　“尤大夫，我们本来真的是不想做到这么绝……这是您逼我们的。”此时在医务科措辞严谨语气恭敬的女人和方才与尤希望争吵时仿佛不是一个人。说完，她就按下录音笔上最大的红色按钮。

　　“你们放心好了，葛究我不会给别的大夫的！一直管着他的肯定是我这个不负责任的大夫……”

　　女人再次按下红色按钮，录音笔里略显沙哑的尤希望的声音立刻消失了。她得意地勾起一抹笑，双手抱胸道：“这个回答还满意吗？”

　　尤希望呆住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她倒见多了，可她根本没想到他们会带着录音笔来碰瓷。然而她只呆了一秒，下一秒，她轻轻笑了笑，转身就走。

　　恩平见势不妙赶紧追上去用和她一样大的步子并排走着：“你想干嘛？叫你不要冲动被狗吃了是吧？要不是我刚好今天留下来收尾听说这事，你到估计现在都不知道事情怎么样了，那就真只能任他们摆布了。而且我刚刚叫你干嘛来着？好好解决问题，你怎么一进门就怼人，这么些年能不能有点长进……我跟你说话呢！”恩平想把尤希望拽停下来，正好拽到了尤希望胳膊上的伤口。

　　尤希望倒吸一口凉气，抽回了胳膊，无可奈何地停下来任恩平继续数落：“怎么回事，还受伤了？”恩平说着就要撩她袖子。

　　“行了！还有二十分钟就要查房了。”尤希望扭过身子，“就被刚刚里面那高个子男的弄的。”

　　“还打人？？”恩平刚叫出来就尴尬地朝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继续：“那你刚刚怎么不说这个？”

　　“我也还了一脚，估计他也好过不到哪去。”说着，尤希望指了指自己脚上至少8cm高的粗高跟。

　　恩平彻底气懵了，乐道：“哦，怪不得刚刚你不说，他们也不说。心照不宣啊。”

　　尤希望听出来恩平话里的讽刺意味，有些不耐烦：“踹都踹了，还能怎么样？”

　　恩平翻出个大白眼，表示跟尤希望交朋友属于是倒了八辈子大霉，紧接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就往回走。

　　这次轮到尤希望上前拽她：“你回去干嘛？”

　　“回去听听他们要怎么样啊！”

　　“还能怎么样？他们这伙人就是想讹钱，还不够明显吗？你没看到刚刚为首那个，那样子……”

　　“那女人是要钱不错，其他人呢？可不见得光要钱。”

　　恩平这么一说，尤希望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回想起他们凌晨与自己争吵的时候，除开那个女人，的的确确是还有一二人眼中含着真实的担忧和痛苦。

　　而他们现在这样明显想把事情闹大……其实尤希望刚刚还抱着点若有若无的希望，现在是彻底没了，再无法自欺欺人。

　　“之前你……”不等恩平说完，尤希望神色一失，径直往医务科走去。

　　恩平一惊，生怕她再惹出什么乱子，也跟了上去。

　　“你们想怎么样？”尤希望冲进医务科就是一句。

　　方才尤希望拔脚就走，几人不禁显出些得意之色，唯有几个领导愁容不减；现在尤希望又折了回来，他们虽是有片刻的惊讶，但都立马重新稳住了表情。

　　“冷静好了？”葛究母亲冷冷地看着尤希望，“赔偿，道歉。”

　　“凭什么？”

　　“凭我儿子到现在还不省人事。”

　　“该做的解释应该早就和你做过了。医院不该赔偿，我也不会道歉。”尤希望对上女人刺刀般锋利的目光，毫不躲闪。

　　“这由得你吗？”葛究婶婶晃了晃手里的录音笔，“你是非要我们把事情公之于众吗？”

　　“不觉得你们很幼稚吗？这种小把戏要什么时候才能玩够？”尤希望气笑了。

　　“幼稚的是你。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吗？”胖女人直勾勾地盯着尤希望。她眼睛里好像有什么脏东西似的，使得尤希望不自觉地移开眼神，不想与之触碰。

　　“我不道歉。”尤希望斩钉截铁。她走出医务科把门重重摔上，全然气到忘记了跟着她一块钻进来的恩平。

　　恩平尴尬地对着屋子里的人略略点头，也赶忙撤了出去。

　　这次她没有再追尤希望，而是往院长办公室走去。

　　但她没能堵到院长。会议室里早已落座的陈乐康是谦恭和蔼的样子，时不时从面前的资料里抬起头来看看到了多少人。他的眼尾卧着几道不深不浅的皱纹，微微笑着时会更加明显。

　　伏辰坐在离他不远处。冬末的房间里好似自带冷气，就连被特意调得很高的空调温度都只是将将和它相互融合。

　　窗外落败的树植在西北风里颤颤巍巍。咔嚓一声，一小截树枝折裂，掉到地上。

　　又过了五分钟，人终于到得差不多了。陈乐康抬腕看一眼表，满面春风地起身冲议桌两侧的大夫笑道：“欢迎各位教授莅临平林医院进行本次醇岚市卫健委脑膜炎防治研究活动。我对各位的到来表示感谢……”

　　这些天，第二次见他了。伏辰的思绪落到好像虚无缥缈但又切切实实存在的过去，无心注意陈乐康精心准备的开场白。

　　不知何时，二十人不到的会议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简短的介绍后，轮到神经外科主任发言进行深入探讨。

　　伏辰却时不时把余光悄无声息地掠到身旁不足五米远的陈乐康身上，一边听着会议上的研讨以便随时参与，一边思考着一些其他问题。

　　“好了好了妈妈看看，哎呀怎么回事啊看看这个坏医生！给我们宝宝做的什么破检查！哦宝宝不哭……”

　　“现在的情况就是你儿子连个彩超都不肯做，尽量做一下思想工作好吧？”尤希望努力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面前哭闹不停的两岁男孩和抱着他因为要做彩超就心疼不已不断安慰的母亲身上，无奈地说。

　　“医生，我们是如果先心病，要做手术的吧？”

　　“要。”

　　“哦哟这可怎么办嘛……宝宝不哭不哭。”

　　尤希望用笔尾敲敲桌面：“先住院观察吧，孩子已经这么大了不能再拖了。彩超必须做啊！常规检查。一会再约个动态心……”

　　“你这什么态度嘛！看看把我好不容易哄好的宝宝又吓哭了真的是。”

　　“你儿子现在心音听上去有可能情况不好，你如果真的爱他就不要这样了好吗？去把检查开一下。来，下一位！”

　　孩子母亲不耐烦地站起来扭了扭身子，轻嗔了一声走了。

　　“还有吗？下一个有吗？”

　　护士匆匆跑进门诊室：“没了，尤大夫。今天上午结束了。”

　　“今天人挺少。行你去吧，我再等个刚刚那小孩的检查。”尤希望拿起凌晨摔碎了屏的手机，上面赫然显示着母上大人的未接来电。

　　“喂，妈。”

　　“喂，希望，我和你爸爸来看看你啊！今天中午有空吗？回来吃饭啊！”

　　“你们来我家了？”尤希望一惊，“不是你们倒是和我说一声啊，我也好接你们，大老远的跑过来……”

　　“谁不知道你这个大忙人？我们可不敢劳驾你。再说也没那么远，毕竟一个市里。赶紧回来吃饭！哎哟我的米饭！老尤你怎么就放这么点水……”

　　“喂？喂？”

　　尤希望呆呆地放下只剩忙音的手机，又等了好一会才等来刚刚那对母子，然后就住院问题来来回回讨论了半天。诊断完毕安排妥当后，脱下衣服提起包拔腿就走。

　　当她赶到家的时候，父母正忙着争论剁椒鱼头该不该放糖。

　　“希望你来的正好，你想加糖吗？”

　　“不用了。”尤希望把包扔到沙发上，含糊着声音去卫生间洗手，“多放点辣椒。”

　　“我说什么来着？”李天纯和中了什么奖似的，得意洋洋地看着尤海。

　　“行行行，你说的准没错。”尤海笑起来，露出眼角眉梢的皱纹。他动作麻利地把早就备着的更多洗净的辣椒拿菜刀剁碎，倒进锅里。

　　李天纯瞄一眼尤希望的方向，拍拍尤海的肩，鬼鬼祟祟地道：“别忘了，正事。”

　　尤海调皮地摆出一个“ok”的手势。

　　“别烦。”李天纯用嘴型嗔怪。

　　“妈，饭什么时候好啊，要帮忙吗？”尤希望的声音从大老远传过来。

　　“不用了。马上就好你还帮什么忙。”李天纯把铁锅翻炒得震天响，看到尤希望蹭过来取碗取筷，思考着一会怎么应对她的不耐烦。

　　做完最后一步，把鱼头盛进一个印着金花的漂亮盘子，李天纯把盘子端上桌还不忘了瞥一眼尤希望手机上的内容。

　　“一天到晚看手机看手机，还以为你谈恋爱了呢。”

　　“……？”

　　尤希望心里知道，他们现在三天两头就叫她回来——虽然她大多数时候都没空——除了想她，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催婚。

　　要说天下之大，尤希望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两样东西：一是违背了自己的初心和理想，二是她父母……

　　接下来，便是尤希望父母连番对她的旁敲侧击。三个人进行了一会“没有硝烟的战争”，终于，李天纯觉得时机差不多成熟了，对着尤海使个眼色，尤海心领神会地等着她开腔。

　　“对了，最近过得怎么样啊？”

　　“挺好啊。”尤希望抬起被剁椒鱼头沾得油腻腻的脸看了看李天纯。

　　“有没有打算谈个对象啊？”

　　“没有。”

　　“跟妈说说实话，没谈？”

　　“真没有。”

　　“你这是心里放不下他？”

　　“什……什么意思啊？”尤希望筷子一顿，虽然一副老娘满不在乎的样子，可微微出汗的手心还是出卖了她——不是心虚，也不是难过，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起这段美好而又残酷的感情。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李天纯直视着尤希望的眼睛，“别看你妈年纪不小了，你们年轻人的心思我还是看得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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