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吹又生

　　手指轻轻搭在门把手上，周茹洁手腕稍稍施力，毫不犹疑地一按到底。

　　门开了。没上锁，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如果不是这点意料，或者干脆说是预谋，她也不可能知道，原来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有两间卧室——更不可能摸到总统套房的主卧门把手。

　　周茹洁不是没住过五星级酒店，是十一年前的新婚旅行。不过就只住过一晚，还是她的前夫拜托朋友打了员工折扣的大床房——房间面积还没有这间套房的客卧大。

　　主卧没开灯。周茹洁闪身进了房间，快速关上了门，可忽然射进来的刺眼灯光还是让床上刚睡醒的人不悦地皱了皱眉。虽然只有一瞬，但她还是注意到了。

　　旅游淡季的小岛太静了，深夜里尤其如此。周茹洁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却能听得见大开的窗扇外，有雨滴淅淅索索落在了地面上。

　　“啪”，打火机响了。窗外透进来的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一点橙红色的火光出现，随着映出一团无形而模糊的烟雾，让藏在烟雾背后的那张脸显得有些陌生。

　　纵然这是一张她日日都会看见，看了有一年多的，再熟悉不过的脸。

　　“...算了，你还是开一下灯吧，开关在门右手边，”齐青野的声音浮在黑暗里的烟雾中若隐若现。熟悉的声音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是周茹洁从没听过的，是与在工作室发号施令或嬉戏打闹时完全不一样的。

　　“下午太累了，回来倒头就睡。没想到这一觉就睡到了天黑，晚饭都没去吃。你饿不饿？我待会叫夜宵进来，你陪我吃点。”

　　“你们女的真是麻烦，”齐青野继续抱怨道，“就这么个破岛，下着雨还能叽叽喳喳逛一下午。坐了一早上飞机，我的腰都坐痛了，你们竟然还有体力走那么久。”

　　这语气终于让周茹洁感到一丝熟悉，到底让她生出了些勇气，逼压着自己不逃出背后的这扇门去。

　　“要我说，这破岛还不如咱们常去拍的对面公园有意思。”

　　齐青野盖棺定论，这段让周茹洁不知该如何开口的自说自话终于得以终止。

　　他指的是工作室对面的中心公园。扬城的城市地标之一。能在一线城市的这种地段开得起可以自负盈亏的摄影工作室，齐青野确实有足够底气被周围朋友恭维一声年少有为。因此能吸引多少女人如飞蛾扑火一般往他身上扑，也是理所当然。

　　比如说，自己。

　　周茹洁趁齐青野看不到，在黑暗里自嘲地笑了笑，才摸索着在墙壁上寻找顶灯开关。

　　她有些感谢齐青野用这样的方式打破僵局，没有说些更直白更让她难堪的话。狠了狠心，周茹洁彻底忘却最后残存的羞耻心，继续完成已经在心里演练了千百万遍的流程。

　　摸到了。一排浮雕金属的按钮，她随手按了其中一个，水晶顶灯照得房间里亮白昼。几乎是在灯亮的同时，周茹洁看到齐青野的眉毛拧转了起来，便赶忙开始调换灯的开关。终于在换到暖黄的壁灯，齐青野的眉头舒展开了。

　　周茹洁松了口气正放下手，就听到了齐青野对自己的即时赞赏，“小茹你知道，你最迷人的地方就是你的善解人意。”

　　“在这方面，柳依依可比你差远了，”齐青野伸了个懒腰，随意地拍了拍身边，“过来。”

　　在这种时候提别的女人，尤其这个女人还是与她一向不和的柳依依，周茹洁本该生气。

　　柳依依是工作室的主摄影师，也是扬城女摄影师里的一面金字招牌。性格开朗健谈之余，拿得出手的作品也是一大把。因此大多只要合作过一次的客户，都会因为对柳依依的欣赏而跟工作室长期合作。

　　但那些毕竟只是客户而不是齐青野。否则此刻就凭自己，一个刚离婚半年的女人，怎么有机会站在这里。

　　嘴角挂起柔和的弧度，周茹洁掀起上眼皮，轻轻用眼神触了一下齐青野的眼睛，“我来之前洗过澡了”，说着伸手解开腰带，随手掷了大衣到旁边的沙发上，才朝着齐青野小步走过去。

　　她只穿了睡裙。轻薄短小的真丝布片几乎只能勉强遮住部分躯干。袒露在外的肌肤乍然接触到小岛阴冷的空气，细细密密地浮起了一层肉眼可见的小疙瘩。

　　周茹洁在经过房间里的穿衣镜时，顺便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镜子里熟悉了三十三年的自己。

　　中等个头，虽然不算瘦，好在骨架小，即便因为年纪关系皮肤和肌肉不再那么紧致，看起来也是圆润可爱的。白而舒展的四肢外周笼罩了一层莹莹跳动的光，这让她一时间看得入了迷，便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可等她再扭过头细看，却发现是镜子里的身躯在止不住地轻轻哆嗦。

　　齐青野也看到了。在周茹洁欣赏着自己的时候，他也在用不同的角度审视着面前让他垂涎了许久才终于得手的人。

　　好事从不怕等。齐青野喜欢捕猎，是个有足够耐心的猎人。垂下眼帘，遮了遮瞳孔里过份汹涌的炙热，齐青野先慢吞吞地站起来去关了窗户，才转过身揽住周茹洁单薄的肩膀。在她以为他要做些什么了之前，把她塞进了自己刚刚躺过，尚还存有余温的被子里。

　　“你也是真傻，晚上这么冷，才穿这么点...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爱开空调。”

　　“先躺会，暖一暖，我去洗个澡。”

　　掌控她的动作游刃有余，无形中融解了大部分僵硬和不自然。周茹洁表情乖顺地点点头，一言不发缩进被子，内心却冷笑了起来。

　　她比齐青野还要大两岁。第一次这么迅速进入这样的关系，她的行事举动难免局促。可显而易见，齐青野这么娴熟地安抚她，显不是不止一次有这样的经历了。

　　这样倒好，她也能少些心理负担。

　　齐青野如何能知道周茹洁心里在想什么。看着眼前较小的身躯安静地伏在床上，满意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就径直进了浴室。

　　他什么都不用准备。上午办理过入住后，因为预备着他随时可能去洗澡，周茹洁就已经把他的换洗衣物和常用洗漱用品摆好在浴室，又拍了照片给他看过了。

　　她一直是这样。若非在入职的一年多里都如此，若非知道他是喜欢这样的细致和体贴的，周茹洁也不可能有自信提出这次去小岛团建，自己住他房间。

　　合上眼皮，她的眼前却浮现出了那双锃光瓦亮的红棕色手工皮鞋。

　　齐青野一向喜欢手工带来的仪式感。拎得是手工缝制成的意大利头层牛皮包，衬衫和西装是手工量身定制的。只要他穿正装，脚上穿得也必然是手工鞣制的皮鞋。工作室被当做会议室的那间屋子里并没有传统的会议桌，倒是堆满了工作室摄影师们手工做得各种拍摄道具。

　　周茹洁坐在在那堆手扎假花、布景和竹编旁。开会前她因处理事情稍稍拖延来晚了，座位只剩正对着齐青野的那一个。如果不想一直盯着齐青野的眼睛或腰部，就只能看着他的鞋。

　　此刻她就盯着齐青野的皮鞋神游太虚。

　　“...那就定下来了，今年咱们清一摄影工作室周年团建，就去附近的小岛两日游，”齐青野随手把玩着一只通体油亮的小木雕，展翼也不过才两指余宽的小猫头鹰神气十足——他最近很中意这类玩意。

　　“小茹，你就按之前提给我的方案定一下所有人机票和酒店，我老规矩，房间要有浴缸。”

　　说是所有，其实工作量并不大。工作室拢共也就六个人。

　　“小茹？”没得到预料之中的回应，齐青野稍稍提高了声调。

　　“知道了。”

　　周茹洁抬起头与齐青野对视了一眼，又低下头盯着齐青野的鞋。她盯着那双鞋离开座椅前方的地面，调转方向走出了会议室，才轻巧地提步，跟进了齐青野的办公室又顺手带上了门。

　　“老板...”

　　齐青野回头看见是周茹洁，愣了一下，“你还有什么问题？”

　　“关于定机票酒店的资金...”周茹洁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和气息平稳下来。

　　“哦，”齐青野撇了撇嘴，“还是跟之前一样。我不是给了你一张卡？”

　　周茹洁名义上是工作室签的固定模特，实际还要负责整个工作室的行政工作和其他杂务。入职刚满一个月，齐青野看她做事还算一丝不苟，就给她专门开了卡，她只要每个月跟会计提一次电子账单就好。

　　“主要是...”

　　抿了抿嘴，周茹洁把耳畔滑下来的发丝捋到了耳后，努力安抚着不自觉微颤的声带，“小岛虽然是淡季，但只有一家五星级酒店有空房，再要么就是小型民宿或旅馆。您看是我们和您一起定，还是只给您定酒店，我们再另定...”

　　“那么麻烦做什么，”齐青野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难得周年团建，五星就五星吧。还有事？”

　　他看得出周茹洁有些犹疑。基于多年游走于花丛的直觉，这种犹疑让他感到熟悉。

　　“没什么。就是，”周茹洁尽量试图轻描淡写地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工作室一共五个女孩子，酒店没有三人间。我打电话问过了，有浴缸的房间只有总统套房，总统套房有两间卧室。”

　　“哦？”齐青野已然懂了，语义里的暧昧几乎要击垮周茹洁的大部分勇气。

　　话都已经说到这了。

　　周茹洁垂下眼睛，紧盯着自己鞋尖的蝴蝶结，试图用不算浓密的睫毛挡住齐青野意味不明的视线，“我想着，定两个双人间。我住您套间的次卧，能省一些，也方便我帮您整理行李。”

　　“那就这么定吧，”齐青野不再看周茹洁，转过头去继续摆弄没离手的小木雕。

　　感受不到那股灼人的视线，周茹洁终于敢抬头看向齐青野。

　　即便只是侧脸也看得出不怎么放在心上的表情，周茹洁竟然隐隐有些失落。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盼些什么。明明进来之前，她更怕自己会被拒绝。

　　“那我就先去忙了，”周茹洁匆匆转身出了齐青野办公室。再待下去，恐怕羞耻心会把她烧成灰烬。事实上，她的脸已经快要烧起来了。

　　忍不住伸出双手捂住脸。一个星期过去了。可只要想到那天，周茹洁的脸就会立刻发烫。

　　大力搓了搓显然比掌心温度高很多的面皮，她猛然睁开眼，盯着被子里的褶皱尽快平复了心绪，又重新闭上眼假寐。

　　她已经听到浴室门打开的声音了。就算还没做好准备，她也必须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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