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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在手 (骁宗)
其一:少年不识
骁宗在月光下停留,在子夜的寒气中,他可以感觉到满是血污的寒玉在剑鞘里面骚动。那个宫殿曾经的华美与壮丽,足以与雕栏玉砌的瑶台不相上下,但是,现在所有的浮华都已经褪去了。只剩下现实景物的断垣残壁,脑中记忆的断简残篇。
不过这片土地的荒芜不会很久,人们已经开始催促他赶快确定新宫殿的建构风格了。能工巧匠们费尽心思,他却并不是很合作。如果真的要说到毁坏白圭宫,阿选并不是第一个。那个命令大家把装饰宫殿的玉石挖下来变卖的人,恰恰是他——乍骁宗。
新的宫殿,总会比旧的更加得漂亮和牢固。但是骁宗知道,只有白圭宫能够享受这样的殊荣,在被毁坏之后,迅速得到修补甚至重建。有一些地方,有一些人,却是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原本应该是悲哀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心底却翻涌上来不可思议的笑容,骁宗对自己摇了摇头,又去看那天上又圆又白的月亮,不经意,已经是中秋了……
“师父!”
他又听见那个倔强的孩子在喊他“师父”,每每听到这两个字,他总有一种被日夜追迫的狼狈感。
“不是和你说清楚了吗,你这样的体质不适合练剑,快回去吧!”
“我呢,本来昨天已经要放弃了,但是夜里的时候却做了一个梦,梦到师父把我收留下来了……”
“你都说是梦了,做梦的事情都是当不得真的。”他不耐烦,今天有客人来,一定要早些甩脱这个缠人的孩子,也就不听他到底说了什么,但是那个孩子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比昨天更加坚定。
“我的梦一向都是很灵验的,而且既然我决定拜你为师了,你就不能推辞!”
“……那好,你先到前面的山里面去,帮我砍20斤柴来,如果看到狍子,就打一只回来,如果你可以办到,我就收下你。”
只要那孩子离开这里,他便可以到外面躲上十来天不回来,然而那孩子并没有上当。
“我若是能做到这些,也就不必拜你为师了……”孩子的语调有点讥讽,也许是因为看穿了他的把戏,也许……
“你的意思是说,我的本事只限于砍柴捉山鸡喽?”他的眉毛拧起来,在自己毫不注意的时候,开始和一个孩子较真。事后想起来,那不过是那个孩子设下的局,可怜兮兮的外表下面是细密的心思。那个时候的委州,每天都有不知名的剑客倒卧街头。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人都要学习只能杀戮不能救人的剑术,甚至连这么瘦弱的孩子都会爬到青溟山上来天天烦着他。是他自己在这场持久战里面粗心大意,所以最后面对那个孩子得意笑容的时候,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你叫什么名字?”他恨恨地问,“到我这里,首先要学会吃苦。”
“骁宗!”心满意足的孩子抖落着瘦弱的胳膊,信誓旦旦的表示,“我很能吃苦的。”
随后的事实证明,骁宗不仅能吃苦,而且也很能吃。他从委州南部的呀岭独自来到北部的青溟山,有一顿无一顿的日子,造就了脸上的菜色和肩臂的瘦弱。但是不到一个月,他就吃空了他师父过冬的储备,也把健壮的体形吃了回来。不过,那都已经是后话了。
骁宗说着话,仔细看着他未来的师父的脸庞,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接着问到:“那么,师父又叫什么名字呢?”
“我?”他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孩子居然连“素剑”骕健的名号都不知道,还跟着大人一起凑热闹,心中实在是后悔就这么中了他的圈套,“我就是你师父,你管我名字做什么!”
骕健转身离开的时候,那个白发红瞳的骁宗在他的身后满足地放声大笑。那是一个孩子恶作剧成功后的洋洋自得,也是心中愿望在历经千辛万苦之后终于实现的心满意足。骕健没有心思再去理会那个淘气而聪明的孩子,他在等一个人,一个即将给他带来最后消息的人。
那一天他一直等到黄昏时分,山间的黄叶带来飘零的讯息。他把骁宗带到路口,一边指导他练习蹲马步,一边眺望羊肠小道的尽头那影影绰绰的行人。
最后,那个人是踏着月光而来的。人说十六的月亮比十五的还要圆,但是他却带给骕健残缺的消息,没有一个王愿意把禁军将军的头衔封给一个从来没有杀过人的人,没有血的“素剑”在战场上没有说服力。
带信的人没有多作停留,也许是要把成功的消息带给另外的一个人,不过这些事情都与骕健不再有任何关系了。
“师父不舒服吗?”敏感的骁宗看出了骕健神色不对。
骕健看着面前的这个孩子,因为愿望的达成,直到现在还是抑制不住兴奋的表情。愁苦的滋味,果然是不能被少年人体会的。只有自己才会体会那种彻骨的冰冷,于无人的绝境茕茕而立。从胸腔里面发出的一声冷笑,让骁宗多少也体会到了骕健的悲怆。
“再过五十年吧,到时候再来看看你自己,便会知道笑容是这个世界上最短暂的东西。”
骕健也曾问过自己,那是谁都有的年少时光,但是碰巧是拿他的黯然神伤做了陪衬。少年这种东西,从来都是不识权威,不怕力量,不拘世情,不知愁苦,他又何必与一个孩子怄气,说什么“五十年后”的傻话?山中的朝雾和暮气,本来就是同样的一种东西。
其二:西北望
“师父!”
他又听见那个男子在喊他“师父”,每每听到这两个字,他总有一种年月飞逝的挫败感。
骕健现在也有白头发了,不过苍老带给了他灰暗的颜色。而骁宗的白发却是天生的,在阳光里面闪耀着熠熠的光芒。
“今天又是从哪里来的自信?真的可以打败我了么?”骕健虽然老了,但是还没有输过。
无数个日夜的苦练,无数个寒暑的修行,无数次挑战的失败,并没有在那个男子的脸上留下多少不甘与懊丧,他只是享受着,跃跃欲试着,在被击倒之后兴致勃勃地叫着“再来!再来!”然而他也不是被打傻了,一次被击倒之后,同样的招式就对他不再有用处,当然,骁宗也会在比试中模仿骕健轻灵的招数,尽管一开始的时候会显得比较笨拙,但是时间久了,便自然形成了他古朴浑厚的气质。
剑出鞘了,又是一场胜负。骕健觉得那一天没有什么不同。刚才要喝的茶还有些烫舌头,估计等结束了这场教学再去喝,便会冷却到适宜的温度。眼前的骁宗还是和往常一样,一味地向他猛砍,骕健用剑轻巧地格开了他的每一次进攻。骁宗即使是从未从他手中获得过胜利,他的进步仍然是骕健所不能小视的。直到现在,骕健也不了解骁宗当初是为了什么而努力练剑,唯一的印象还是当初的那个倔强的孩子说过的话:“我很弱,我要变强!”很多人都是为了某些事情而希望自己变强,骁宗却是为了变强而变强,他的目的让他的心中单纯得没有任何的杂念,他的目的也让他的生活作息单纯得除了吃饭休息就是练剑。
击打在剑刃上的力量,日积月累变得强大。每天与这样的对手过招,骕健唯一失败的原因只可能是体力不支。但是就在骕健以为骁宗只会用蛮力的时候,对面的男子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就在骕健格开骁宗的剑那一瞬间,原本计划要攻击的力道转换了方向,骁宗的手腕翻转过来,用自己的剑去挑骕健手里的武器,虎口有热辣辣的滋味,剑掉在地上,火红的流苏被削去了一半。骕健一直以“素剑”这个称号自傲,没有想到自己的剑最后沾上了居然是自己的血。
“抱歉!”骁宗只是简短表示了自己的歉意,“看来没有不伤人的剑……”
骕健坐在地上,笑得惨然。他曾经是委州最优秀的剑豪,然而当他的剑术达到最高峰的时候,他的剑就已经死了。每一个人都知道,不伤人的剑是没有戾气的,在面对向骁宗这样的对手的时候,他的失败是迟早的事情。十五年前,虽然有麒麟的极力举荐,戴国的王还是把他拒绝在仕途之外。他就在那个时候收下了自己这一辈子唯一的徒弟,然而他辛苦了这么多年培养的,并不是继承他的人,而是否定他的人。
那个晚上,骁宗满师了。
“我要去参加委州州师,相信在那里会有新的强者。”整理好行装的骁宗来和骕健告别。
“强者?”骕健从鼻子里面发出来的一声冷哼,否定了他的年轻气盛,“木秀于林,风必催之。”
“只要有剑在手,自然可以站稳脚跟!”骁宗的回答,一如当初的针锋相对。
“那么你能时时刻刻握住你的剑吗?没有一刻不感到疲累?没有一刻不想到放弃?没有一刻不觉得会悔恨吗?”
“我会的!”
“年轻真好啊!”骕健轻叹着,“再过五十年,你再来看你说过的话吧!”
骁宗出发的时候,西北风刚刚起来,虽然风沙迷乱了眼睛,却不能阻止骕健依旧去望西北方向的云雾。位于承州以南的委州,和瑞州近在咫尺,但是他的脚步却在这里停滞不前了。骁宗在他的身后走远,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但是他知道,那个即将离开自己的年轻人,终究会踏上他望了无数年的土地。不知道为什么,十五年前对骁宗说的话又在离别的这一刻被重新提起,若是真的过了五十年还能见面,又该会是什么样的骁宗和什么样的自己呢?
其三:剑在手
“师父!”
他又听见那个男子在喊他“师父”,每每听到这两个字,他居然产生了一种遇知感故的亲切感。
年轻的委州州师将军骁宗刚刚返还了仙籍,准备到黄海去逮一头凶猛的骑兽,临走之前,他上山来看望他的第一位师长。骕健当时已经六十岁了,因为从五年前开始,就再没有人与他天天缠斗,所以剑术也日渐疏懒,腰背微微地有些弯曲,而向他走过来的骁宗,却还是保持着二十来岁的模样。时间在他们两个之间,已经开始划出一条鸿沟。
“运气好的话,不出三年,我就可以牵着骑兽回到委州,甚至直接到瑞州去闯闯,当然了,我的运气一直都很好!”骁宗没有说出运气不好的结果,因为他们彼此都明白,面对黄海的妖魔,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将它制服,要么就被它吞噬。
“如果妖魔比你厉害,你还要拜妖魔做师父喽?”骕健轻轻地讥讽着,他无法理解为什么直到现在骁宗还是一副积极热烈的样子。
“妖魔倒是不必了,但是我倒是会去拜当地的猎尸师做师父,这样可以更顺利地捕获猎物!”骁宗淡然地无视骕健的讥讽,虽然几年不见,师徒二人的对话还是一样的有默契。
骕健知道骁宗是这样的人,只要可以顺利实现他的目的,什么样的东西,他都会很仔细地学在心里。
师徒俩人就这样站在山巅上一直到天黑,骁宗星夜下山,没有再作停留。骕健觉得骁宗这次回来,似乎是来找寻什么东西的,他找到了,然后就离开了。
三年之后这个叫做骁宗的人果然回来了,和他一起回来的是一头驺虞,黑白的斑纹,美玉一样的眼睛,骑上它一天就可以跑遍整个国家。他在瑞州的名气渐渐响起来,在骄王在位的第五十个年头,他当上了万众瞩目的禁军将军。骕健从此不再北望瑞州,他的眼睛开始变花,耳朵开始变聋,外界的事情从此再也没有传到他的耳朵里面,因为他知道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挡骁宗向前的脚步了,没有悬念的故事,他就当作已经收场。
骕健原本以为,人总是要变的,人也总是要老的,一切都逃不过时间,他自己也曾经那样相信,只要剑在手,拥有力量的自己就可以实现心中的理想,所以他当时也断定骁宗逃不过时间的验证。然而骁宗在二十二岁那年入了仙籍,时间在他身上停滞得无声无息,他便永远停留在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刻,永远紧握着手里的剑,不知疲倦。
骕健一直以为自己早就在多年前的那个月夜迅速苍老,然而说实话,他也曾经再一次变得年轻。如果那个十五年里面没有骁宗,现在的他又是什么模样呢?
骄王在位的第八十个年头,骁宗受命到马州巡视剿灭土匪的军队,回来的时候听说了骕健去世的消息。这个号称“素剑”的男人,即使老了,死了,也将永远是他心底最不可替代的偶像。在此之后又过了十五年,他与雁王小松尚隆比剑,三局中赢了一局,戴国的王把一把叫做“寒玉”的宝剑赏赐给了他。那把剑的获得,并非通过杀戮,所以他珍视至今,以至于后来升山的时候他还是带着它,幼小的麒麟看到剑的时候,忍不住微微发抖。剑不是用来作为装饰品的,但是至少它可以保护他身后的人免受伤害。
“我呢,本来昨天已经要放弃了,但是夜里的时候却做了一个梦,梦到师父把我收留下来了……”
当初的这个梦,其实是真的。骁宗那个时候说到“剑在手”三个字,他看到骕健眼睛里面有光彩闪现出来。
也许在玄杜把剑弩射向他的时候,他不应该就这样草率地将寒玉投出去。投出去的剑不在手上,就失去了下一次攻击的机会。
夜阑人静的时候,他无法安抚手中躁动不已的寒玉,所以只好起身带它到废墟里面行走。他想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放开手。因为握着剑的时候,就握住了力量,那个不愿让无辜者的鲜血沾上剑刃的师长仿佛就在他的身后,与他同在。
就算时间可以让年华老去,让生命枯萎,但是一切都敌不过他要握剑在手的愿望,让他不知道厌倦与疲惫,奋力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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