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

　　我神色疲倦地走进公司附近的屈臣氏。自温哥华回来已有五天，原本三天就能倒回时差的我到如今每天还是昏昏沉沉，上班时直想打瞌睡，更糟糕的是，我现在不仅早上刷牙想吐，很多东西闻了都想吐，比如一直惯用的香水，又比如一直喜欢吃的海鲜。

　　正打算挑牙膏，傍边两个年轻女人的对话飘了过来：

　　“我现在早上刷牙就想吐，闻到烟味酒味也想吐，香水味也觉得恶心，原来觉得很难闻的汽油味倒变得喜欢了！还有啊，原先喜欢吃的都不爱吃了，现在吃的好奇怪啊，就喜欢很酸很酸的。”

　　“呵呵，酸儿辣女！你刚怀，前三个月是这样的，过了就好了。”

　　我心里狠狠地一惊，又觉得不可能，立即跑到另一边的柜台挑了一根验孕棒。

　　十分钟后，我在商场的洗手间里失神地盯着手里的验孕棒，说明书看了又看，可那上面第二条红线红得那么鲜明，想忽略都不行。

　　这下我连继续上班的心思都没了，打电话跟威廉请了假，立刻打车到常去的医院。

　　第一次挂了妇产科，又验了血，半个小时后医生拿着我的化验单对我说：“怀孕了，已经九周。”

　　脑子里有根弦砰的一下就断了，我脱口便说：“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她之后说了一大通专业术语，我皱眉，急忙打断她：“你能说英语吗？”

　　她看我一眼，说：“我帮你转到莫医生那里，她是香港人，能用英语跟你沟通。”

　　十分钟后，我见到一位面目和蔼的中年女医生，她笑吟吟地用英语对我说：“从验血情况看你确实怀孕了，你有什么疑问吗？”

　　“不可能！我上个月明明有例假。”

　　“是吗？你确定有？量跟平时一样吗？”

　　我迟疑了，隐约想起来好像跟平时不太一样，只头两天有一点点，之后好像就没了，还以为是自己工作太忙导致荷尔蒙失调。

　　“胚胎刚着床时也会引发出血，量都不多，也就几天而已，看起来你好像是这种情况，后来还有过出血吗？比如这个月？”

　　“没有，”我摇头，“这个月，我还以为是因为倒时差所以迟了。”

　　“相信我，你是怀孕了，如果不放心的话可以再做个超声波。”

　　超声波的检查约在两天后，走前莫医生嘱咐我：好好休息，也别急着做决定，先跟男朋友商量一下。

　　走出医院时，我迟疑地站在路边，望着来往熙攘的车流发了好久的呆，人生中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茫然无措。一个孩子！我竟然有了一个孩子！该怎么办？我该留下它吗？

　　我拿出手机，第一反应便是想要拨给林峻彦，又突然顿住。上次他问我，我明确告诉他没有怀孕，现在都分手了还要怎么说？

　　我讪讪放回手机，两秒钟后又拿了出来，立即打了个电话。

　　在餐厅里等的时候，我想起那天下午从温哥华回来，才下飞机我便拨了通电话到林峻彦的公司，从前台小姐那里套出他来上班了,家也没回便拖着行李来到他公司对面的咖啡馆，直直盯着办公大楼的正门，可一直等到晚上八点还没等到他出现，我才傻傻地想起他开车上班，下班自然从地下车库开车走了，根本不会从大楼正门走出来。

　　想到这里，我笑趴在桌子上，一边捂着眼睛，旁边的人大概都以为我有毛病。

　　“嗨，对不起，临时加班晚了。”有人坐在我对面的位子上。

　　“没关系，我也才到。怎么，想找你倒苦水看起来你比我还苦。”

　　没错，坐在对面的人还是韩丽，我没勇气这时候拨给林峻彦。

　　“我现在是真正尝到了苦滋味，哎小姐，你们有什么酒？”

　　她伸手招来服务员，我立即说：“还没吃饭点什么酒，先点菜吧。”

　　“今天你要么陪我喝要么就让我喝！”

　　我噤声，就见她点了瓶服务员推荐的酒，很快酒就上桌了。

　　“来，干杯!”她豪迈地一饮而尽，又问我，“你喝不喝？”

　　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我摇了摇头，就见她又灌下一杯，忍不住问：“到底怎么了？”

　　“呵……”她嘴边带着嘲讽的笑，“我啊读了那么多年书，当初我爸妈还花大钱送我到美国去念室内设计，回国以后辛辛苦苦从头做起，到现在也算小有成就，可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就因为一直没怀上孩子就要被我婆婆奚落被老公责怪，好像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我暗暗惊讶，开口道：“这怎么能怪你呢。”

　　“可他们就怪我，怪我一直忙工作不要孩子，怪我的工作性质影响了怀孕。我婆婆还提过要我这两年先别工作等生了孩子再说，我也想有孩子啊！可看看周围的人，我跟你说过没有？我有个同事怀了还在工作后来莫名其妙流了，她就干脆辞职打算一心一意要孩子，结果你猜怎么着？两年过去了，她孩子没怀上，老公却要跟她离婚，因为外面的小三有孩子了！哈哈……”

　　“我那同事说她以为她不工作了可以更好地跟老公培养感情，可事实上她在家里的时间多，跟婆家往来也多，莫名其妙多了很多矛盾，结果总跟老公吵架，吵着吵着老公就往外发展了，你说这叫什么事？你说我怎么还敢辞职在家待着？”

　　“我现在真是满肚子苦水。都以为是我的问题，可所有的检查我也做了，那苦得要命的中药说是调养身体的，我也二话不说地每个月都喝，还要掐着日子干那事儿，老公没兴趣了也要逼着他有兴趣，还要特别讲究姿势，你不准笑！”

　　“对不起，”我忍住笑说道，“不过你老公应该更痛苦吧，你们为什么不……顺着自然来呢？”

　　“你是说顺其自然？我当然也想啊！一开始是什么都不讲究，可是没怀上，然后就开始认真了，什么都用上，可竟然还是没有！我听说有的人就那么一晚，就那么一次就中了，还有那么多小女孩儿要去做人流，可为什么我就这么难呢？是因为年纪大了吗，我想要个孩子竟然就这么的难！”

　　我看着韩丽的眼眶渐渐泛红，又神情倔强地瞥向窗外，心想这就是人生吧，有的人求之不得，有的人却想着要不要舍弃。

　　“这种苦我都不想跟我那些闺蜜讲，也不好再说给我妈听，更不会再跟我老公诉苦，都只能自己藏着掖着，可我也累啊，就只能跟你说说。”

　　“我懂。”我淡淡地点头，能跟我说，因为我在这里无亲无故，不会到处说也没人可说。

　　“我有时真羡慕你，”她又说道，“你还年轻，就算跟他分了还可以再找，生孩子对你来更是早得很，不像我……我还是自己看开吧，”她给自己倒上满满的一杯，“就算命中无子我也认了！来来，喝酒！”

　　“不是还准备要孩子，别喝这么多！”

　　“喝不喝反正都要不上！连我妈都劝我去做试管算了，可我听说那个更受罪，哎不想了！今天先喝个痛快!”

　　“你别……”

　　“你今天怎么搞的婆婆妈妈的！”

　　“已经努力了这么久，别轻易放弃。”

　　结果当晚变成我在开导她，而自己的问题只字未提。

　　两天后的下午，我坐在医院等候区的椅子上，这里全是等待做超声波的孕妇们，有的已经大腹便便，有的看起来很疲倦，她们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带着充满母性的笑容，每一个都由丈夫陪着，只有我，独自一人茫然地坐在角落里。

　　“Maggie！”莫医生朝我招招手，表示轮到我了。

　　我躺在病床上，肚子上涂了一堆冰凉的液体，有个探测器顺着液体在我肚子上移动，影像显现在不远处的黑白屏幕上。我好奇地盯着那屏幕看，发现里面正中央有个小小的点。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的孩子，现在还只是个胚胎，会慢慢长大，”莫医生用英文对我说，“九个月后就是个小贝比从你肚子里出来了。”

　　“嗯，一切挺好。”另一位负责超声波的医生说道。

　　我看着那个白色光亮的小点，它真的只是小小的一粒，生命是多么神奇，最初就只是这样一粒小小的种子，然后发芽、壮大，最后长成一个由父母的模样镌刻的小小的人儿。它长得会像谁？像我还是他？我竟然有些期待了，先前的所有情绪突然都褪去，那些慌乱、茫然、无措都消失了，变得格外平静，又带着隐隐的激动。

　　超声波检查结束后，回到莫医生的办公室里，她挑眉看着我。

　　“我想要这个孩子，”我坚定地对她说，“下次检查什么时候？”

　　因为知道还要裁人，公司里的气氛又紧张起来。这天下午，我和几位部门经理在威廉的办公室里开会，结束后威廉单独将我留了下来。

　　“你最近怎么了？”他问道。

　　“我？我很好啊。”

　　“我看你现在每天都工作到很晚，周末也过来加班，这是怎么了？”

　　我笑着对他摊摊手：“这不是你最希望看到的吗？怎么，嫌我工作太努力？”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说道：“是太努力了，努力到我以为你已经恢复自由身了。”

　　我的嘴角牵强地一笑，并未反驳，只说道：“这样不是更好，我更能全心全意地为公司卖命。”

　　他沉默片刻，才说：“感情的事我无法评价，但是Maggie，我感觉你现在很不快乐，是不是？”

　　“我有吗？”我惊讶地问，心想难道他知道了？没道理啊，我的身体还看不出明显变化，孕吐也只出现在清早，白天的我看起来跟平时无异，只除了不再喝咖啡。

　　“你有什么困扰？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告诉我。”

　　我在心底斟酌片刻，迟疑地开口道：“你想以什么样的身份倾听，老板的身份吗？”

　　“不，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或者以一个比你有更多人生经验的长者的身份。”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真诚，我望着他，缓缓说道：“我有一个朋友，她上上个月和男朋友分手了，可是最近又发现自己怀孕了。”

　　他坐直了身体，眼里闪过惊讶，才镇定地开口问道：“那么这孩子是？”

　　“是她和男友度假时有的，分手时她以为自己没怀孕，也确切地告诉对方了，而事实上是她搞错了。”

　　“那么现在她不打算跟男友纠正这个错误说法吗？”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说，但已经决定要留下孩子。”

　　“Maggie，我觉得你……不，你朋友应该先跟男朋友商量，无论是否要这个孩子。”

　　“是前男友，”我微笑着纠正他，“可前男友后来做了一些事使得她现在不怎么想理他，至于孩子，孩子是从女人的肚子里出来也基本上由女人在抚养，跟男人没什么关系。”

　　“你这样想实在是大错特错。”他叹息着摇头。

　　“不谈他，眼下她最大的困扰是她所在的公司要裁员，她怕公司把她裁掉。”

　　“你放心，公司裁员也不会动孕妇。”

　　“可问题是，她还不想让大家知道她怀孕了，”我望着他认真说道，“公司正处于大裁员的敏感期，孕妇是受劳工法保护，公司也许不会裁她，但不无可能将她的权力架空，毕竟她已是个孕妇将来还要面临生产，到时职位被人替代……虽说三年合约不变，等再回来时一切就难说了。”

　　“看来，她都考虑过了。”

　　“如果你是她的老板，你怎么看？有什么可行性建议吗？”

　　他斟酌片刻，开口道：“如果我是上司，会建议她且行且看。现在局势未明，她只需保持现状，别让人看出来她怀孕了，虽然时间久了迟早会发现。还有，劳工法也许是不能完全保护员工的利益，但一个好的老板还是起码会保护底下认真工作的员工的。”

　　见我不出声，他又微笑着说道：“放心吧，中国人不是有句谚语吗，船到了桥头自然会笔直的。”

　　他的笑容在此刻显得格外温暖。

　　“谢谢！”我望着他缓缓笑了，站起身道，“我该出去做事了。”

　　正走到门口，又听他说道：“Maggie，你……我是说你朋友真的考虑清楚了吗？做一个单亲妈妈可不容易。”

　　我转身，平静地说：“她其实没想太多，只是不想放弃这个孩子，所以有问题解决问题，遇到困难克服困难，就这样。”

　　他脸上的担忧顿时化成另一种情绪，轻声说了句：“她是个勇敢的母亲。”

　　我笑了笑便开门走了出去。

　　很多事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要做个单亲妈妈，首先需克服的是每天早上的晨吐。现在一早已经不是由闹钟把我叫醒，而是一阵阵涌上喉咙的恶心，迫使我必须立刻起床并跑进卫生间干呕。幸好它一会儿就会过去，但孕吐已经让我连早餐都不想吃了，每天也吃得极少，咖啡也戒了，同事偶尔看见了都觉得奇怪，被我以“最近胃疼得厉害”打发过去。

　　白天其它都还好，唯独精力不济很难克服，威廉也许感觉到了，每天七点刚过便劝我回家，回到家我倒头就睡，有时竟能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八点，也有时会半夜醒过来，通常是做了一个美梦，或者噩梦，梦里常常都有他，醒来一个人呆呆地坐着掉眼泪。书上说孕妇的荷尔蒙水平高，所以情绪波动很大，看来一点不假。

　　这天是周日，难得没加班，我独自来到市中心的一家书店，挑了几本书和杂志。与书店相连的是家连锁咖啡店，一早咖啡店里没什么人，我找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正是阳光充沛，便拿出一本财经杂志打算阅读。自从上次在林峻彦那里看到他写的专栏我便开始留意这杂志，每次拿到先翻专栏。果然，这次又有他的文章，题目叫做“波尔多的黄金液体”，讲述中国人如何将一瓶普通红酒炒到惊人的天价，语言平实却处处透着犀利嘲讽。

　　我边读边会心地笑，了解林峻彦的人一定会很惊讶于他的文风，因为他给人的感觉总是和煦温暖，写出来的文字竟如此老辣尖锐，反差太大了。

　　“哟，看看我遇到了谁。”一个戏谑的声音在我耳边缓缓响起。

　　一抬头，便见陈子然站在旁边，两手插口袋里笑咪咪地看着我。

　　“嗨，好久不见。”我淡笑着对他说。

　　“你倒是清闲，晒着太阳看着杂志。”

　　“你不也是吗？”

　　“有人可没这么好命咯，这时候已经在办公室里忙开了。”说完，他意有所指地看着我。

　　“是吗？”我嘴边的笑容一凝，“那跟我没什么关系吧。”

　　他似乎欲言又止，见我手上拿着杂志，问道：“看什么这么投入？”

　　我正要将杂志收起，却慢了一步，他已经看到了，嘴边的笑容加大，又看了我一眼，却没说什么。

　　我最讨厌他这种笑，没好气地问：“有人在加班，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哟，这话问的，”他浅笑，“我等人，谈点事情。”

　　“那拜拜。”

　　他却仍站在原地，我疑惑地抬头，就见他笑容无奈地看着我，余光瞥见宋菁也朝咖啡馆的方向走来。

　　“还真被他说对了，活得没心没肺的。”

　　我的心一窒，见宋菁走过来挽住他，对我笑了下说道：“我们约了人先走一步，回头我再跟你联系。”

　　我微点了下头，继续看杂志，却一个字也没再看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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