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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带同心曾结遍(一)
——之 保位弃人何从容
却见西耳房门一开,阴黑里走出两个粗使公公,手中毫不费力的提溜着一人,纤细的双腿儿犹自在狂风中乱扑腾,扯哑了嗓子:“我不信!我要见大少!我要见大少!”
观刑的男孩子们吓得住了口,皆是连大气也不敢出。只听得狂风撕扯树杈,喀然如裂骨,吞噬了丙公子细弱的喊声。却突然闻得树顶“喀啪”一响,一大团鬼影滚落下来。有男孩子吓得尖叫起来,看清的人忙小声安慰,莫怕莫怕,是白猫雪球。
好一阵惊慌混乱,再往梧桐树下望去,一团小身子的黑影,鱼跳砧板似的一起一落,便被甩拍在春凳上。瞧不出小丙微弱的挣扎,那小身影早被死死按住,一动也不能。一位公公取了牛筋来,往纤白的手腕上一绕一勒,便将小丙缚定在那里。小丙腾的回头,死死瞪向施刑公公,一双丹凤眼怒不可遏,似在黑暗里喷出流火来:“你敢脱我衣裳,我就咬舌自尽!”
夜色里,隐着施刑公公一张晦暗不明的脸,他一抬手,又上来一人,一团汉巾塞住了那张小利嘴儿。这公公却面无表情,回身问孔甲:“拍,还是抽?”这些公公打人早已打出门道来。一篾片下去再往后一抽,便打出一道道淤紫,半月下不得床。如果只拍在肉皮上,立刻抬起,便不过青红肿痛,顶多四五天就能行走如常。
孔甲回思少主子的吩咐——脱了裤子打篾片,丝毫不留体面,这意思便是小丙没有收房,依旧是下人。可那句“其余的也一概照规矩办”,“其余的”自然是指为孔丙加份例银子的事,摆明了少主子承认小丙曾受宠幸,真要怜惜收房,也不过一句话的功夫。孔甲便道:“拍。”
正房,西内室。
“秋哥——”孔权书拽一拽初秋的袖子。初秋坐在床上,侧靠着墙壁,一言不发。烛火已被孔权书吹熄。窗外风声如吼,夹着若有若无的、脆亮的拍响。孔权书挨近些,仔细看暗夜里初秋的神色,须臾,温和的笑了笑:“好哥哥,怎么了?”手上却不规矩起来,慢慢摸索着,往初秋衣领里探去。
却被初秋一把抓住,要将她的手抽出来。初秋没好脸色:“你不是说院里男人都去观刑吗?我也应该去。”便要起身,却拽不动她的手。与她温和的神色不符,她的手握在他滑腻的肩上,隐着一股年少的力道。孔权书面露微笑:“想什么呢?”便见夜色里,初秋似乎微微动容,只极快忍住,皱起眉头,却过了小片刻,便终于按捺不住了,转身面对孔权书,扶住这个少女的臂膀,勉强抑住歇斯底里:“你别这样残忍好吗?你根本不明白小丙现在的感受,可我明白。我……”却再说不出一个字,移开目光,僵怔在那里,兀自出神。
孔权书微笑未变,定定看着他,只问:“那你明白我的感受么?”
初秋微微一瑟,回转过眼来望着她,嘴角颤一颤,只心思百转。孔权书的手顺着他的肩,向上游走,抚上他的耳,掠一掠他微乱的鬓角:“我的夫人被我的奴才欺负了。你知道我的心情么?”
初秋一时说不出话。夜太深,太黑,白日里强颜欢笑的那些坚强,不知被黑夜夺到了哪里去,只教人忽然生出一种虚弱的悲凉。她的手指在他眉上轻轻的画,初秋握住她的手,喃喃:“你很好……可我不值得……我就是个不合时宜的人,不管到哪儿,周围人都要因为我倒霉……”孔权书的手覆在他的唇上,笑问:“就因为明日要回王府省亲,你就心神不宁、怕成这样?”见初秋抬眼,满目无措惶恐,孔权书一笑:“我陪你一起去。”
初秋怔在那里。
许久许久,猛然只觉绷紧了几天的心一松,不由长长舒了口气。她的双手滑至他耳边,耳上传来她手心里的温暖。初秋看入她平静的眼底,耳朵被捂住,再听不到屋外风吼板响。眼前他的小妻主,其实是个极好极好的孩子,总用她年轻的肩膀,为他撑起一片安心——没有落红的难堪,欧阳氏的不满,小丙的挑衅,也许还有董念真,还有他所不知的陷阱……她总不声不响便为他化解了。初秋低头,埋在她肩里,一切纷乱缠杂,都不愿再想。
孔权书静静拥住他。如果单独见那个女人,就让你心神不宁的话——我不会给你心神不宁的机会。
东院,庭落中。
篾片的拍响停了,风却愈刮愈大,回旋在廊下如咽如泣。孔甲掀开正房门帘,听屋内窸窸窣窣的声息,不由收住脚步,返回院里,对粗使公公们道:“丙公子不必进去谢赏了。将他抬回西耳房。”
公公们抽掉牛筋,那具小身子却如噎气挺尸一般,没有丝毫动静。孔甲低头要去探他鼻息,却见那一双凤眼直勾勾瞪着地面,仿佛失了魂。孔甲俯身,在他耳边道:“想要自尽,也得先去少主子面前谢了恩才行。”见那眼神微微一闪动,孔甲方按下心来,取走他口中的汗巾子。
裤子也不用提,只让人趴伏在春凳上,被七手八脚抬进房里,弄到床榻上去。遣散一众人,孔甲在床边坐下,看这被几板打得魂飞魄散的小小人,半晌,只叹一口气,劝一句:“少主子疼你,才没将你撵出去。”小丙没有反应,直过了不知多久,才忽然回过头来,一双明晃晃的眼,一张嘴,声音细哑如扯胡弦:“大少当然疼我。”
小手往枕下伸去,摸了摸,寻着什么事物。孔甲瞧去,仍是那方暗血的绢子。孔甲起身,不愿再看——一方绢子能证明什么呢?就算说遍全院,少主子宠幸了你,也不过是从天庭掉入泥沼的人,挣扎,只会加速陷落。孔甲推门,待要离去,却听身后小丙虚弱的声音:“甲哥哥,大少不喜欢他,只是没有法子,才面儿上待他好。是不是?”
孔甲回头,看他眼里那一点期冀。甲乙丙丁四个家生子,从小伴少主子一起长大。如今东院人多了,主子交情广了,这些昔日旧情,便也都渐渐淡了。毕竟,人不会总活在过去。孔甲叹一口气:“得不到的,才更新鲜,更金贵。小丙,不要做第二个孔乙。”——我不想再看到谁,那样决绝的离去。
翌日,傍晚。
咸安京城,秦王宫。
秦王,何许人也?
那是如日中天的皇室嫡长,九霄凤凰。那是风流的班头,倜傥的宗家。
秦王宫,依山傍水而建。殿宇楼阁银装素裹。晣晣庭燎,点燃在竹影梅荫的幽净处,映照遍地雪光清辉。踏雪履冰,身移景异,赏不尽的院中院,园中园。风过听远处松涛滚滚如雷,山势倚叠迤逦,掩映曲廊飞檐。皑皑白雪落覆,又引曲江清流溶溶荡荡,从白雪覆盖的青石间萦迂而出。隔岸一带,犹有散播遍野的一品红,翻飞出浓烈的风姿。一路寒香拂鼻,五步一亭,十步一榭,偶有珍禽异兽啼鸣掠影,野趣盎然,如混自天成。又见湖塘巧夺天工,可泛扁舟或渡浮桥,至湖心竹楼。临栏远眺,红梅映雪,青柏如躬。(如此美景,且与孔权书未来府邸作比。)
楼阁上,一场夜宴,烹鱼煮酒论英豪。
粗枝石炭劈劈啪啪喷着烈火,铁叉上狍子被烤得汁油浮滚,皮酥肉嫩。浓香弥漫了一屋子,烟霭缭绕里,一只银酒杯被修净的手指漫自把玩,酒杯上雕篆五色凤凰,浮描飞逸流畅的翼尾,精美粲然,相映袖口紫貂油亮的锋毛,奢华雍容不胜笔墨。筵席的主角,众所周知未来天下的主角——秦王,丰姿秀美,此刻正懒散的,靠坐在整张虎皮垫就的高椅上。但凡秦王出现的地方,她的华丽威仪,总教周围所有人黯淡失色。
倾爵,斟酒,秦王惬意的笑:“酒如美人,难得是陈年的醇厚,(指初秋。)又须在细微处妆点奇巧,譬如梅瓣落杯,桂蕊围塞,才有享之不尽的情味。饮时宜临风就月,傍湖和雪。或是佐以三原春色,一点闲情,六分往矣欲语还休;或是共着丝竹檀板,烹羊宰牛,恣欢谑一销万古愁。既能教人醉醺醺如登仙境,却也教人昏沉沉乱性伤身——(初秋。)”看向下座那少女:“年轻人,有无能耐消受,(初秋。)还要看你酒胆器量如何。”
下座朗笑起来:“若评个逍遥监的祭酒,当今天下,非秦王莫属!”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筵宴陪客,天下小小的配角,孔权书,听这颇有意指的一席风流话,抬眼,对上秦王锋利如雪刃的目光。时间短暂的凝固。两人玩捏酒杯的手势,惊人的一致。孔权书只觉一阵阵胸怀激荡,仿佛又回到两月前,在天香楼左拥右抱大谈“家事国事天下事,统统大不过房事”时的放浪形骸。太可惜,世事捉弄,竟要与这迟到的知音为敌。
秦王受用的畅笑,一挥袖:“来人。唤家班子出来,挑玉箫和琵琶,再添一对儿埙箎,奏二十四支套曲。叫伶人们一色打扮了,脚腕拴上银铃,慢慢的在楼前舞起来。”回头,看虾须帘内隔间的两个男人:“把这竹帘给老子撤了。都是自家人,装神弄鬼的作甚?什么不曾见过似的。(见过初秋。)”
但闻里间“啪!”一声碎响,接着传来初秋慌乱微弱的声音:“奴才失仪……”外间这厢,孔权书浅浅一笑,待要说话,却听里间沈氏乍冷转热的笑:“不是说好了,往后以兄弟相称,怎么又忘了呢?来,跟我出去,拜见你嫂子。”
孔权书陪秦王一起敛去笑容,不再张口,心底却泛开无边笑意。
虾须帘分滑上玉钩。款款出来两人。孔权书默默看着——沈氏,大名鼎鼎的秦王夫,果然是这个模样。
行礼入座,初秋三番推辞,拗不过沈氏殷勤,陪坐于末首。低眉顺目,在那女人炙烈的注视下,面红耳赤,呼吸断续,指尖忍不住发抖。想世间又有几个,能与情窦初开时的恋人长相厮守?有情人终成眷属,恩爱白首偕老,不过是戏文里的笑话儿。缘尽了,伤透了,洗尽铅华,默默嫁给一个可托付终身的人,这样就是喜剧了罢。回想起方才,秦王夫沈氏骄傲的笑:有我们沈家,才有她秦王,她不爱我,可她离不开我。与沈氏相比,是幸欤?是不幸欤?无意识抬眼,正对上孔权书的目光,温和关切,忽然便安下心来,不那么窘迫了。来时路上,她曾对他说:不要怕,你是我的夫,我便有责任护你周全。有她这一句话,旁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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