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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心已恨花期晚(二)
——之 无名分岂敢恃宠
小丙看着镜里自己的装扮:你的心不在她这里,又怎么会懂我?你这个——脏人。起身到院里打一桶井水,把初秋站过的地方洗了。抬头看夜色,竟这样深沉了。大少怎么还不回?便招呼院子里玩雪的孩子:“小鬼!你去三径堂看看,见大少回来就替我问她,是不是我死她都不会来看一眼?”
小丁蹭蹭跑过来,忸怩着:“我可不敢这样说……”小丙扔给他一荷包银锞子:“快去!”(以孔丁为例,小丙纵有女主赠宝无数,上下打点终将散尽。)小丁撇了撇嘴:“我不敢,上回你就骗我,教我掀少夫人盖头……”小丙恨恨的戳他脑袋:“死小鬼,这月例银全给你了。”到底又拿了个玉簪子给他:“还不快去。”小丁一步三回头,战战兢兢的走。小丙突然又喊他:“算了,问也没用。你见了她就说,雪球它病了,现在我屋里呢。”话一出口,眼泪便忍不住簌簌落下来。
东院,正房,西内室。
初秋沐浴,知更在一旁帮忙——其实也没帮什么,只聊天解乏。初秋忽然记起一件事,便问知更:“这院子里有孔甲、孔丙、孔丁,为什么没有见到孔乙?”知更抿一抿嘴,低声道:“孔乙哥没了。”初秋一惊,坐直身子:“没了?”知更点点头,看向初秋:“少夫人可千万别在少主子面前提孔乙哥的事儿,少主子最忌讳这个。”压低声音:“我也是听人瞎说的。孔乙哥三年前就没了,也是在冬天,差不多这个时候,他们都说是教丙公子逼死的。(实为董念真一箭双雕,详见后文。)”
初秋惊讶的话也说不出了。知更声音更小了些:“我听院子里哥哥们说,孔乙哥为人温柔又和善,爱笑,话也不多。少主子特别喜欢孔乙哥,待丙公子也比现在好。丙公子嫉妒孔乙哥,经常找孔乙哥的别扭。有一回孔乙哥忍不住,俩人口角起来,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闹大了,传到老夫人那里去。老夫人发了话,教少主子撵出去一个人。听说那天,他们俩跪在老夫人和少主子面前。丙公子说,如果少主子撵他走,他就跳到濯足涧里去。少主子叫孔乙哥走。孔乙哥一出门,就跳进了濯足涧。不声不响的,等大家觉得不对劲去找……人已经不行了。(便是无人瞧见孔乙为何落水,推测他自尽。当真为自尽否?)从那以后,少主子对丙公子也没那么亲了……”
初秋听得心惊胆战,半晌,只余一声叹息。
孔府,三径堂外。
小丁坐在抄手游廊边,冻得直呵手。举头望当空冰壶似的月,前夜才将圆,今夜又始缺。远远听西夹道里报了二更,从内仪门里纵深看去,终于望见一对儿羊角灯,引着一行人从院里出来。众星拱月一人,外系着黑鼠皮裘,清月下泛起银泽,犀利如鹰羽,疾步渐行渐近。小丁身短年幼,小跑着方能跟上。孔甲正亦步亦趋在孔权书身旁,细细回禀东院事宜。小丁不敢打搅,只默不作声紧紧随着。
行至白拱桥,将一干幺儿遣散,孔权书吩咐孔甲:“明日着人将顾长康的《凫雁图》(联系前文。)送到薛茂府,要密。”立步回头,叫住慢慢吞吞离开的孩子,“小丁,什么事?”小丁咬着嘴唇,随孔权书进了院子,小孩子不想说谎,可丙哥哥偏要他说,于是支支吾吾的:“雪球……病了。”孔权书问:“怎么回事?”小丁忙摇头:“不知道。”孔权书只当孩子年幼不晓事,便道:“抱来我瞧瞧。”小丁啜喏着,内疚的解释:“是丙哥哥教我说的,说它在丙哥哥的屋子里。”
孔权书面色微微一沉,径直朝西耳房去,见门扉虚掩,便一掌推开。黑洞洞的屋子里,一个小影规规矩矩立在当中。
得知猫儿没有挨虐,孔权书抽身欲走,却听身后忍不住嘤嘤低泣,便回头看向他,神色凝淡:“闹够了没有?”小丙抬眼,愣愣的看着她,眼泪还留在脸上,他有点惊讶:“你在跟我说话吗?”却猛然,梦醒了一般,冲上前去双膝扑通跪下:“我知道错了。”软软的声调,抓紧孔权书皮裘下摆,“千条理,万条理,没有惹您生气的理。”
这话听着倒可心知情。孔权书低头看他,四目相对,小丙倔强又可怜的含泪眼,在黑暗里盈着两点弱光。听孔权书道:“起来。”小丙连忙站起身,跪时不曾察觉,才一动膝,就酸软的疼,却顾不了这些,踮脚勾住孔权书的脖子。孔权书一怔,小丙已埋入她怀里,呜咽起来,小声的流泪,怕招来厌恶却又情不自禁。孔权书只觉温软的小身子在怀中微微抽搐,纤腰楚楚,仿佛不盈一握,于是收拢手臂:“不要哭了。”
一句话,像给满腹委屈引了个通口,小丙一下子大哭起来。什么都过去了,什么都不用怕了,终于又回到了从前。她的双臂像大鸟的翼,抱他在怀里,小丙将脸深深埋入她颈里,那黑鼠毛长软厚密,传出若有若无的、她身上的热味儿。小丙哭得喘不过气,泪水全擦浸入上好的裘衣领里。
孔权书脖侧湿热滑腻,不由松开小丙,将他的小身子横抱起。小丙只觉腾云驾雾一般,就稳稳的陷入她怀抱里,又轻飘飘的落在床畔。孔权书亲一下他湿漉漉的嘴:“以后要听话明理,主子疼你。”小丙紧紧勾住她的脖子不放手,泪眼看她,抽啜着嘟起嘴,贴在孔权书唇边。预料中的,他胸口一紧,小嘴被她轻易含住,只能不停的、迷乱的追逐她的吻,心口幸福的怦怦然。
孔权书却很快停下,可还是吃了一嘴泪。小丙不满意,凤眼蓄着泪瞪她,恢复了那股子威风。孔权书扳开他的手:“你今天是咸的。”拍一拍他赌气鼓鼓的,玉壶般的小脸,“去叫孔甲打水来,侍候沐浴。”
东院,正房,西内室。
孔权书一进屋,便瞧见初秋拥着锦衾依在床榻里,正用绣花绷子绷一方雨过天晴色的缎子,将手中的丝线头挽一个结,对绣墩上坐的知更道:“帮我把针线筐递过来。哎,唾绒盒呢?”知更拿着竹筐起身,一回头见了孔权书,忙叫了声:“少主子。”却猛然看到随在一旁的丙公子,惊得手一抖,一筐线团子骨碌碌滚了满床。
初秋一怔,抬头看去,孔权书一袭单衣,已走来坐在床畔:“你做什么呢?”初秋放下棚子:“绣花啊,你没见过么?”眼神却望向小丙,见他眼圈鼻尖哭得微微发红,细软乖巧,与方才所见大不相同,不由一愣。小丙别过眼去,低声唤一句:“给少夫人请安。”
初秋惊诧,回头看孔权书满意的神情,再看小丙一脸别扭委屈,顿时明白了,只哭笑不得,低声道:“何必呢,瞧你把人家孩子吓的。”知更赶忙拾捡线团子,暗暗给初秋递个得意的眼神,不妨斜刺里窜出只手,抓的他腕子生疼,小丙的声音在耳边突兀响起:“起开。”知更唬得忙闪身到一旁,只无措看初秋和小丙一起,掀被揭单的寻着线团。
孔权书见那团绿线滚在床脚,便一指:“那儿。”初秋离得近,倾身过去拾。小丙却忽然回身,飞快在孔权书嘴上偷了一个吻。知更惊得瞪大一双杏眼,呆呆的看,替初秋又急又恼——丙公子怎么敢这样张狂。
孔权书微一皱眉,旋即面色如常。初秋已回转身,将线团放进筐里,笑道:“找齐全了。”孔权书接过针线筐,递与小丙:“你出去。”小丙一脸理直气壮,舔一舔粉薄的唇,凤目斜扫孔权书一记——是你先吻我的,我亲回去有什么错。孔权书目光沉静——敢对少夫人不敬,又忘了身份不是?小丙拿过竹筐——出去就出去。
见丙公子终于去了外间,知更不由暗暗长出一口气,上前替二位主子整理床幔。孔权书拿起绣花绷子,弹一弹经纬平直,紧绷亮泽的缎面,崩然有声。初秋觉得好笑:“一个绷子,有什么稀奇的,值你看这么久?”孔权书看那丝线细细缠咬缎边,心里一软:“我小时候,爹手里总离不开它。后来爹扶了正,镇日跟那些官夫人一起,摸骨牌论翠玉,我就再没见过这个。”(初秋有几分似父亲。)
初秋笑了,将绷子拿过来给知更收着:“别巴巴的看了。回头我给你绣几个小香包,让你天天揣着乐呵。”哄小孩的语调,却碰到她手指微微发凉,忙向里挪一挪身子,揭开被角:“外面冷,快进来渥一渥。”
孔权书顺势褪靴上床,分出半个儿被子跟他一起捂着。看眼底锦衾微微隆起,拱成一个窝,捂着一对人一起慢慢发酵,愈久愈醇厚——恍惚有些成家的了悟。还有些不太鲜明的感受,孔权书说不上来是什么,只是被子里温暖馨香,教人安心、眷恋。不由微笑,看向初秋:“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初秋体会这话里的味道,笑了笑:“文绉绉的。”不懂她说的什么,但没有关系,明白这情韵就好。双双倚在迎枕上,多久没这样宁静过了?初秋不愿回想,扭头看向她:“我白天一个人在屋里,也没有什么正经事做。你有没有简单的书,我也好学着认几个字。”孔权书翻身面对他:“多陪一陪爹。看书做什么?”初秋很积极:“你书读的这样好,我好歹也学一些,将来兴许能陪你做个对子什么的。”孔权书笑起来:“用不着。我最厌男人读书。”
呀?初秋一愣:“为什么?”孔权书道:“做学问是女人的事。男人就该心思纯朴,绣一绣花,喂一喂猫,孝敬长辈育养女儿。无才便有德,书读多了会生杂念,也会生烦恼。”又笑了,话一转:“不过,你若真喜欢读书,又另当别论。”“那还是算了。”——我更喜欢绣花喂猫。初秋仍旧不解,笑道:“我看你挺喜欢董公子的,还以为你们书香人家,兴这个。”孔权书道:“他是我表哥。”倾身俯下,呢喃:“一刻值千金,说旁人做什么。”
初秋僵怔在那里。她的亲吻仿佛脉脉热流,涌上他耳后、面颊、唇边……看幔帐外灯烛,缓缓垂泪凝结,红光滟滟生色。案上燃着熏笼,若有烟姿。初秋眨一眨眼,闭上,握紧她支在他两旁的臂膀,仿佛是她撑起的长篙,载着他,在波涛汹涌里,向陌生的云华端溯去。
翌日。
东院,正房,西内室。
从三径堂回来,初秋便倚在床头,腰软得不想动弹。从线团上抽出根丝,细细劈成十二缕,忍不住捶一捶腰窝,想孔权书初谙情事,又青春气盛,发起兴来真没个完。见知更坐在绣墩上,时不时投来忧虑的一瞥,初秋问:“什么事儿呀?你都打量我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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