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

　　阴九之际，微风里已裹些许清寒，有送爽迎秋时渡影寒塘的味道，又犹如层层落入草垛里的桂花，虽柔婉却又显现出几分残损来。

　　昨个儿刚下过一场雨，纱窗外满庭地砖上涤荡着清幽的雨水，麻雀顿歇后点过圈圈漪层，卢烫烫就坐在小椅子上隔着窗缝看一层接一层的波纹发呆。

　　自前日落水醒转后，卢烫烫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岁那年，可真是，万念俱灰让她死了多好，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起死回生，扭转时空的怪事，醒来第一刻她就觉着自个脑仁子疼。

　　“姑娘，你可真是，自两日前落水醒来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闷嗒嗒也不说话，屋里药都凉透了也不喝，你可真是要急死奴婢呀！”别着一根玉簪，约莫十四五岁的圆脸小丫鬟翠翠抱怨道。

　　卢烫烫见着翠翠，刚稳定的情绪又忍不住哭了出来，泪珠子不停往外蹿，此时的卢烫烫比翠翠还要短一个头，她像一个布偶娃娃般跳下凳子将翠翠紧紧搂住：“翠儿姐姐，都怪我，怪我当初没有听你的话，怪我糊涂相信他不会害我，我可真是痴傻到极致，竟把自个性命交于这样一个心狠手辣之人，我可真是糊涂啊！”

　　翠翠一大早就见烫烫在想什么，不料想了半晌还是那起子胡言乱语的话，再次探了探烫烫额头：“的确也没发烧啊，小小姐，你这几日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呀，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你说的那个心狠手辣之人到底是谁？”

　　想到蒲渝那张冠绝京华的脸忽然变成阎罗恶鬼一口一口逼她喝着毒药，卢烫烫又像疯了似的，跑到被窝里捂住自个耳朵，看不见，听不见，她爱了一辈子的那个人就不会再来害她了。

　　*
　　“公子，你是没瞧见今日打马游京，多少姑娘在对你招手挥袖，啧啧，路道两旁，阁楼上挤满了人，您瞧，我们几人的鲜花果篮子都装不下了！”

　　今日是高中的状元，榜眼，探花游京亮相的日子，不看不知道，一瞧之下姑娘们都坐不住了，没想到状元文采出众就算了，长得还这般俘获众生，又英姿挺拔又似如谪仙，当场就有好几名姑娘被迷晕紧急叫医的。

　　蒲渝坐在皇帝新赐的宅院凉亭下饮了口龙井茶，听一旁的乐鸣聒噪个不停。

　　不时，来了个小厮回禀：“公子，蒲夫人那边叫人来传话说，卢老爷打算开个私宴为公子庆贺，日子就定在明日，说明日恰恰也是您亲侄女卢九九的生辰，打算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刑部尚书卢劲松娶的是他亲姐蒲苇，而后生下个小女卢九九，算来明日正是她十一岁生辰。

　　乐鸣一笑：“那可正好，公子好久没去卢府坐坐，正好看看烫烫那丫头又长高了没有！”谁不知蒲渝最喜她姐姐家那呆呆傻傻的小庶女，肉肉呼呼的不喑世事，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可好逗了！

　　可乐鸣不知自个哪句话说错了，霎时就见蒲渝薄唇紧抿，暗暗垂下目光，再世重生，可千万别再守不住那丫头了！
　　*
　　卢九九今儿起早又被母亲喝去祠堂罚跪，卢九九气鼓鼓看着祖宗牌位，她一个人呆在祠堂怪可怖的。

　　都怪卢烫烫，分明是她顶撞她这个长姐，说她娘两句怎么了，本就是没娘养的天煞孤星，一个琵琶贱籍女子生的庶女还敢顶撞她，真是没规矩，就该被推进池塘！

　　不过话说回来，这本就是个秋风萧瑟的季节，那苍穹顶经常阴翳不开，大白天的还阴风阵阵，钻进她袖袍里头，没得把她冻的打喷嚏。

　　‘阿嚏——’

　　“哎哟哟，我的大姑娘，没冻着吧，就是怕你冷老奴给你拿衣服来了！”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进来一个胖胖的老仆妇，三步走两步跑的来到卢九九跟前将衣服给她搭身上。

　　“得亏还是你刘嬷嬷想得到，我那母亲可是不在乎我的！”卢九九愤懑说道。

　　刘嬷嬷一听，那哪敢呀，蒲夫人是她的大主子，九九姑娘是她小主子，讨好小主子也不敢越过大主子去，于是立即往夫人脸上贴金：“就明日，夫人都说好了，府上要给你和状元舅爷一同祝喜呐！”

　　卢九九早就听说舅舅高中状元的事，心里开心的不得了，家人得势，她这位置又比卢烫烫高了不知几层，以后说个达官显贵定是没跑，像卢烫烫这种低贱女子，只配给那些不入流的贱户做妾，本就是个丑小鸭，她还不识命的胆敢顶撞她。

　　“我当母亲忘了我生辰，没想到还记得。”卢九九撇撇嘴不满中挤出一点欣慰，不过她最关心的还是明儿舅舅要来，明儿府上所有人给她过生辰，还可以蹭蹭舅舅的荣光，肯定会羡煞旁人，比如说卢烫烫！

　　卢九九眼眉子一挑，细声细气问：“三妹妹今日身体如何呢，可好些，明日能不能来吃席？”

　　刘嬷嬷眉头一拢：“说来奇怪，前个被救起来后卢三娘子就整日胡言乱语，不然就躲在被子里哆嗦，像是疯了似的！”

　　卢九九冷哼：“瞧她那出息样，落个池子就把她吓成那样，”感觉有点冷卢九九往心窝子扯扯衣袍，挺起尚才发育一点大的胸脯“哼，不管，明日我要她来给我吃席，刘嬷嬷你无论如何也要把她给我薅过来！”

　　刘嬷嬷完全一颗心是冲着这位嫡长女的，她说什么就做什么，顿时眼睛细如银针，回了声：“包在老奴身上！”

　　*

　　翌日一早，出了太阳，烫烫还是愁雨不开的躲在闺房里，或坐着或躺着，没食欲，翠翠端来的白米粥只喝了一半不到，药还是一点吃不下。

　　“姑娘，奴已经放糖了，你这么些时日不见好就是因为不吃药，快吃些吧！”翠翠眉目星子满是担心。

　　姑娘娘亲去世的早，早年一直跟在梅姨娘身边，但梅姨娘只顾照顾自个女儿卢香香，没工夫搭理这天煞孤星，蒲夫人就打算归到自己门下养着，可接过来没些时日，卢九九就处处找三姑娘麻烦，为避免矛盾想想还是给三姑娘另立了别院，再到外头买了个标致的丫头服侍着。

　　翠翠大烫烫五岁，自烫烫七岁起就跟着她，烫烫这姑娘从来无欲无求，平常也就看看书，学学女红的兴趣，偏那大姑娘总是看不惯烫烫，她猜，大抵是因烫烫长得肤白貌美，又天然有一段绝尘气质，越长大，俩人模子便相差越远，这大姑娘是嫉妒她家三姑娘长得美呐！

　　只是不吃不喝，模子消瘦，这几日看着倒没往日那水灵劲儿了。

　　又劝着烫烫喝药，正在此时，外边响起一婆子嚷嚷的声音：“今日是大姑娘生辰，刚刚高中状元的蒲家舅舅也要回门，这喜庆日子，大姑娘请三姑娘到堂上热闹去呐！”
　　*

　　听到‘蒲家舅舅’几字时，烫烫瞳仁骤然收拢，下颌不自觉颤抖，连带呼吸都急促几分，元庆十六年，烫烫十岁，蒲渝十四岁，正是他高中状元这一年。

　　烫烫紧然忆起前世，确乎九月初九卢九九生辰这日也同样在替蒲渝的高中庆贺，蒲渝今日会来！

　　一想到这，烫烫连忙将半开的大门掩上，转过头看见翠翠一脸疑惑的样子，脆生生回：“我不想去，你也否用劝我。”然后跑到床边一脸害怕抗拒的抱着枕头。

　　翠翠以为三姑娘还在因被卢九九推下池子的事耿耿于怀，所以才不想去吃她生辰宴。

　　但屋外那婆子见半开门被烫烫决然一关，倒在外叫嚷的更大声。

　　翠翠听着外面叽叽喳喳几个婆子叫叫嚷嚷，叹了口气道：“看来姑娘你今儿要是不去，她们是不会走的了！”

　　“说什么我都不去！”烫烫双手堵住耳朵，小孩脾气蹬上又上来了，趴在被子里，这样就清净许多。

　　翠翠上前一步规劝道：“奴婢也知道，大姑娘无非是想叫姑娘去瞧她的风光，你权当看不见，呆在房里这么多天，为了自己出去透透气也是好的，更何况听说蒲家舅舅要来，姑娘不是挺想见蒲家舅舅的吗？”

　　“胡说！”烫烫掀开被子，肉肉的小脸气鼓鼓道：“我才不想见他！”

　　翠翠纳罕，怎么说到蒲渝，烫烫会是这般反应，莫不因九九推她下池子的原因，连带她舅舅也不喜欢了？不是吧，九九和烫烫一直不对付，可从前烫烫也没对蒲渝有什么意见，怎么这会突然倒……真是摔坏脑袋了？可昨个大夫来看也没说什么，奇怪。

　　正理解不了，门‘哐当’一声被几个无礼婆子破开。

　　打头的刘嬷嬷对着身后俩比她还胖的嬷嬷道：“把三姑娘给我抓到前厅去，所有人都来参加大姑娘的生辰宴，她还有脸不来，太不把咱小姐放在眼里了，带出去！”

　　俩干惯劈柴提水重活的粗使婆子一个箭步冲上去，提起烫烫细胳膊就往外拐。

　　翠翠见着心惊肉颤，不停在一旁劝阻：“还是个小姑娘，两个嬷嬷可别使太大劲儿，让她自己走就是了！”

　　她要是自己会走，要她俩嬷子来干嘛，直接无视翠翠，将小鸡仔似的烫烫往外拽。

　　烫烫被俩婆子握的死疼，照这个拿人法到了前院，胳臂不得乌青一片！

　　“疼……疼……”若说上辈子死时十六岁的卢烫烫还可对俩糟心婆子反抗两下，十岁的她个头矮了一大截，反抗也是以卵击石，烫烫只得紧咬牙关暂且受这俩疯婆子一路上的磋磨！

　　俩婆子将烫烫撂倒在正堂前的庭院内，刘嬷嬷在庭院内找到了九九的影子，赶紧低声在她耳旁道：“大姑娘，人给你带来了！”

　　卢九九今日穿红着绿，金银首饰堆得满身是珠光宝气，富家千金的气势一下就出来了，听过嬷嬷的话，她狠狠剜了三姑娘一眼。

　　此刻卢烫烫正被俩婆子死死摁在庭前最末的矮凳上不让她跑，宾客们都还没来，没人看见她俩施暴。

　　翠翠在旁侧着急忙慌：“别摁了，别摁了，三姑娘留下来就是了，仔细手臂断了，你俩嬷子也吃不了兜着走！”

　　卢九九虽说站远了些，但她今日打扮的这般光彩夺目，翠翠不可能没看见她，竟敢在她面前对她的人放狠话，真是没规矩的主子就教出没规矩的贱婢。

　　卢九九给刘嬷嬷使了个眼色，刘嬷嬷心领神会，当即上前给翠翠扇了个措手不及，打出两巴掌红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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