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景公寓

　　在张伟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再比他更没有存在感的人了。

　　他出生在一个普通农村的普通家庭里，父母常年在外省打工，家里老人帮忙带孩子。

　　张伟的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妹妹，老大总是被寄予撑起家庭的厚望，老小享受了长辈为数不多的疼爱。
　　夹在中间的老二张伟，自然而然成为总被忽视的那一个。

　　从小，村里的小孩就不爱带张伟一起玩。

　　张伟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的透明，是有一次，隔壁的几个孩子在召集队友出村“探险”，他鼓足勇气要求加入。
　　五个小萝卜头，一窝蜂偷偷跑出村，张伟落在最后，一不小心摔进了一口枯井里。

　　没有一个孩子发现他不见了。

　　几个小孩又是爬树又是下河，玩累了，又一窝蜂撒丫子跑回家。

　　听说是村头修铁锅的大爷看见孩子们一阵风似的跑来跑去，无意中喊了一嗓子：“下午我看到你们五个娃出去，咋就四个回来咧？”

　　村里的大人一听，觉得不对，赶紧出村寻找，这才找到在井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嗓子都喊哑了的张伟。

　　第二天，张伟以为自己和那四个小孩是玩伴了，兴冲冲地去找他们玩，结果几个小孩满脸疑惑地问他：“你是哪家的啊？我咋从来没在村子里见过你。”

　　*

　　到了可以读书的年纪，他跟着父母到打工的城市上小学。班上有两个叫张伟的，他成了张伟2。

　　他总是安安静静听讲，再认认真真完成作业，能做对一些，也总是做错一些。
　　考试名次永远排在中不溜，张伟2永远被淹没在众多名字中间，名单从上或是从下数都要找很久很久。

　　老师们总是偏爱很聪明成绩很好的学生，也很关注最调皮最难管教的那部分学生，唯独记不住像张伟这样的，不聪明也不算笨，解不出太难的题，答不出让大家惊讶的解题思路，也不会捣乱，不抽烟不早恋也不在校外小巷里聚众闹事，甚至不迟到不早退的学生。

　　很偶尔很偶尔的时候，老师会点他回答问题，可是总是记不住他的名字，只能拿教鞭指一指，“哎那个谁，你起来回答一下。”

　　有一次班级要全员调换座位，班主任让每个人写小纸条，可以选三个最想成为同桌的同学。

　　全班没有一个人写张伟2。

　　在每个人能选三个的情况下，竟然都没有一个人写他。

　　张伟很怀疑，他在纸条上写的那三个同学，其实是不是根本就不知道张伟2是谁。

　　因为没人想跟张伟2成为同桌，老师百般为难之下，将讲台旁边的独座给了他。
　　可是新来的几个副科老师总是忘记独座坐了人，常常顺手就把大衣背包参考书等杂物堆在桌面上。

　　*

　　高中毕业，家中只有张伟很争气，虽然只是一所各方面都很一般的大学，但毕竟是村里难得的大学生。

　　夏天的晚上，村里老人们喜欢聚在院坝里乘凉聊天，自然聊到了刚刚结束不久的高考。
　　“老李头家闺女，厉害哦，考上大学咧！”
　　“对对对，唉，老王家儿子就不行，啥学校都不要他。”
　　“还有杨姐家的娃，明年也高考了，我看准能考上。”

　　有人想起来打听打听张伟家的情况，“哎，那张强家的几个娃咧？”
　　有知情人答道：“老大没能考上大学，妹妹看成绩也够呛。”

　　没有一个人想起张伟考上了大学。

　　张伟办理入学手续那天，正伏在桌案上填写资料，接到了父亲张强的打电话：“小大子，你啥时候来厂子里打工啊？”

　　父母每次给他打电话，有时候叫他小大子，有时候叫他小三子，次数太多，张伟都懒得纠正了。
　　反正“小二子”这个正确的小名，也没人叫过几次。

　　张伟无奈地说：“爸，我考上大学了。”

　　“啊？”张强吓了一跳，“我咋不知道？”

　　明明一个月前回家，张伟把录取通知书拿给父母看，父母都很高兴，张强还鼓励他好好读。

　　过了几天，张强又打电话给他，说他托老乡找了个门路，可以安排他到一家企业当保安。

　　张伟又说：“爸，我考上大学了。”

　　张强又是一惊，“啊？啥时候的事？”

　　张伟只能又解释一遍。

　　除了父母，大哥和妹妹都理所当然忘记了要打电话恭喜他。
　　不过张伟觉得也无所谓。

　　*

　　在学校报道之后，张伟搬进了学生宿舍。
　　宿舍是传统的上下铺，他那间一共住了八个人，其他七个人拉了个群，不管是聚餐、组团打游戏，还是逃课让人代答到，都没人找过张伟。

　　总是被忽视的张伟已经习惯了，仍然一个人上课下课、一个人上自习、一个人去食堂吃饭、一个人打工赚学费生活费。

　　平静孤独的日子没持续太久，张伟喜欢上了隔壁传媒学院的一个女同学。

　　她太漂亮了，太可爱了，太受人喜欢了，是天空中最闪亮的那一颗星星。

　　张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希望，只敢远远看她，默默关注着，默默喜欢着。

　　女同学以后想走演艺圈的路，不光外形夺目，能力也很强，目前担任学校戏剧社的社长。

　　张伟为了接近女神，毫不犹豫地报名加入了戏剧社。

　　虽然社团从来没有让他上台演出过，虽然社团里从来没人能叫对他的名字，但张伟还是很满足，因为在帮忙搬道具的时候，偶然会得到一个女神感激的微笑，和一声温柔的“谢谢”。

　　整整一年，张伟放弃了很多打工的时间，泡在戏剧社的活动室里，来得比鸡早，走得比狗晚，主动包揽了所有杂活，就希望能多博得女神一点好感，哪怕是混个脸熟也好。

　　女神就快要出道了，只要是在学校的时间，就泡在活动室里练形体练舞练嗓。共处一室的机会有很多。

　　又是一年社团迎新时，张伟路过社团招募的板块，远远看见戏剧社的展台前，活力满满的女神朝他笑得很灿烂，见他看过去，还很用力地踮起脚尖朝他招手。

　　张伟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感觉自己幸福得快要晕过去了，极度兴奋地小跑过去，刚想挥手打招呼，女神先笑着朝他递出了一张宣传单：“同学，对我们戏剧社感兴趣吗？想不想加入戏剧社呀？”

　　*

　　张伟人生中唯一一次称得上是幸运的事，大概就是被幻景公寓抽中了。

　　这次活动在网上广受关注，每一个被选中的人都被网友赋予了各式各样的喜庆外号：锦鲤婆婆、锦鲤阿姨、锦鲤妹妹等。
　　只有他，没有任何外号，名字那一栏仍然只有孤零零的“张伟”两个字。

　　还有网友做了一个人气排行榜，让网友投票选最喜欢的幸运锦鲤。

　　张伟以为自己一定会是最后一名，但登上去看过一次，他发现他多虑了。
　　做投票的网友根本忘了把张伟放上去。

　　他连最后一名都当不上。

　　正式搬出宿舍那一天，张伟收拾完行李，正好其他七个室友都在，他站在宿舍中间大声喊了一声：“我要搬走了，谢谢大家这两年来的照顾！”

　　室友们打游戏的打游戏，追电视剧的追电视剧，看小说的看小说，没有一个人回应他。

　　*

　　张伟的生日到了。
　　如同过去的每一年一样，手机里只收到了运营商的祝福短信。

　　搬进公寓有很长一段时间了，还是没有一个邻居认识他。没有一个邻居会在电梯里对他笑一笑，问一声好。

　　如果不是电梯的超重报警音还会响起，有时候张伟会怀疑，他真的还存在在世界上吗？

　　*

　　没有人看得见他，没有人想和他做朋友，没有人试图了解过他并不独特的内心。

　　他是一个灰色的透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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