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景公寓

　　屋里没有开灯，黑漆漆的，穿过玄关的每一步，胡语梦都提心吊胆地握着裤子口袋里的美工刀。

　　虽然心里清楚，别说诡异的幻景世界，就算只有乌飞一个大活人，她也制服不了。
　　但毕竟是个心理安慰，如果没有这把小刀，她可能根本就没有胆量走进这间会散发吊诡蓝色荧光的房间。

　　胡语梦走着走着差点被绊了一跤。

　　一个趔趄，余光瞥到墙角的位置，乌飞把写字台搬到窗下，屏幕面对着墙壁，倒影出的光线在黑暗中闪了一闪，好像是她曾经见过的那种蓝光。

　　胡语梦刚想走过去看个究竟，乌飞大步上前，不客气地挡在她面前：“乱看什么？”

　　一下靠得太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淡淡烟草味，胡语梦下意识攥紧了美工刀，面上继续讪笑：“没，没什么。我看你平时老吃泡面什么的，营养不太均衡。”

　　饭盒被他刚才顺手放在茶几上，胡语梦借着转身去拿饭盒的动作迅速后退到安全距离以外，把盒子往他面前送了送，“尝尝味道吧，可能没有外卖那么好吃，我调味料放得比较少，会健康一点。”

　　乌飞关掉了电脑，唯一的光源熄灭，整间屋子瞬间坠入黑暗。

　　胡语梦拼命将尖叫的冲动咽回嗓子里。
　　手揣在裤袋里，美工刀的塑料边都快要被她磨秃。

　　“啪”的一声，灯光亮起来。

　　胡语梦松了一大口气，胸口提着的气是松懈掉，差点没站稳瘫倒在地。
　　飞快环视一圈，和她家一模一样的格局和陈设，除了电脑，暂时没发觉其他可疑。只是主人肯定不是洁癖，东西到处丢得散漫随性，

　　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视线继续在房间里四处游移。

　　“看什么呢。”被乌飞毫不留情面地戳穿。

　　胡语梦被迫收回视线，接着呵呵干笑了两声，“没什么，快吃吧。”

　　但她很快发现了一个新问题——
　　“是……家里没有筷子吗？”

　　乌飞回给她一个“你觉得呢”的眼神。

　　胡语梦保持微笑，时刻谨记是她有求于人，脚一跺转身，“我家里有多的，我下去拿。”

　　不一会儿，胡语梦带着两双筷子返回，给乌飞是一双普普通通的木筷；她的那双是胡蝶买给她的，明亮的黄色，上面还坠了两只可爱的小熊。

　　乌飞扫过一眼，没什么表情。

　　胡语梦有点不好意思地蜷了蜷手指。筷子可爱是可爱的，但她这个年龄用，乌飞是不是觉得有点幼稚？

　　乌飞随手把餐椅上堆的几件T恤扔到沙发上，拉开坐下，抬下巴朝对面点了点，示意她坐。

　　胡语梦望着堆成小山的椅子沉默了一下。
　　要是上衣就算了，主要还都是裤子……

　　“嫌弃啊？”乌飞挑了挑筷子，“刚洗完，懒得叠。”

　　胡语梦悄悄吸了吸鼻子，裤子大军确实散发着洗衣液的清香，轻轻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全都抱起来，学他的样子转移到沙发上。

　　回到桌前坐下，拆开饭盒，一一在餐桌上摆开，还散发着热气的家常菜，番茄炒蛋、蚝油生菜，米饭上还码了两朵胡萝卜花，卖相都很不错。

　　乌飞吃饭速度很快，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胡语梦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放下筷子的时候，胡语梦的这份米饭还剩下一大半。

　　“好吃吗？”她期待地问道。

　　乌飞耸耸肩，似是而非评价道：“还行。”

　　胡语梦才不可能信他，撇开动作还算优雅不谈，他刚才的进食速度都称得上是狼吞虎咽了，这都只是还行？

　　“乌神，我有个绝妙的提议。”她的笑容太过灿烂，灿烂到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没什么好事，“既然你觉得我的厨艺还算凑合，你想啊，你也是一个人吃饭，我也是一个人吃饭，不如以后我们一起吃？我负责买菜做饭，你出饭钱，我包送上门。”

　　怎么样才能合情合理地出入乌飞家，她刚才在家里冥思苦想了好几个小时，好不容易才想出这个主意。

　　胡语梦从小就是个老实孩子，撒谎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别看她讨价还价的样子像是个很熟练的奸商，其实藏在桌子底下的手都在发抖。

　　乌飞随意地撑住前额，匪夷地看她，“你是天生就这么爱多管闲事？”

　　“不是！我这不是……”胡语梦磕磕绊绊找借口，“为偶像奉献嘛。”

　　“哦？”乌飞目光揶揄，“那还要收钱？”

　　胡语梦被他看得紧张，比面试还要紧张，不自觉缩了缩肩膀，语速飞快坦诚道：“顺便补贴一点家用。”
　　说着低下头，“我还在找工作，我妈之前做手术花了一大笔钱，我不好意思总找她要钱，所以……确实有一点囊中羞涩。”

　　再抬起头来时，见乌飞的视线落在空掉的饭盒上，似乎是在思考。

　　胡语梦见有转圜余地，忙说：“我还可以负责洗碗，再帮你擦干放进橱柜！”
　　就可以顺理成章再逗留十几二十分钟。

　　见乌飞还是没有开口，她再忍痛加码，指了指他面前的木筷，“还有，这双筷子就送给你了！”

　　只听见“嗤”的一声冷笑，乌飞扔过来手机，屏幕上是二维码的界面。

　　胡语梦赶紧拿出手机扫码，显示好友添加成功。
　　立刻跳出来一条转账信息，乌飞给她转了……个十百千万——一万块！

　　“太多了！”胡语梦捂嘴惊呼。

　　“以后多做几个肉菜，你这是打算喂兔子？”乌飞不以为意收起手机，“记账，明细列好，用完再要。”

　　胡语梦再看向乌飞，觉得男神光环立刻恢复在他身周，简直闪闪发亮。
　　她小鸡啄米点头，“好的，您有什么忌口吗？”

　　她如此自觉地完成了身份转换，连尊称都用上了。乌飞极其无语：“对难吃的忌口。”

　　说话间，他长腿一勾，将沙发旁的垃圾桶轻松勾到脚边，把木筷往里一扔。

　　虽然是一次性筷子，但质量很好，不比小摊上两块钱五双的卖得差。胡语梦眼疾手快一捞，猛地在半空中抓住。
　　对上乌飞不解的眼神，她讷讷开口：“洗一洗……还能用。”

　　说完直起身才发现，让乌飞不解的不是筷子，而是她在飞身抢筷时，不小心从裤兜里带出来的美工刀。

　　“想杀我？”他喜怒难明地乜了眼静静躺在地板上的美工刀，“就用这个？”

　　胡语梦尴尬得只想钻到餐桌底下，硬着头皮维护来之不易的套近乎成果，“我……如果我说我可以解释，你信吗……”

　　手机“嗡嗡”震动两声，乌飞又给她转了五千块，备注是：“闭嘴。”

　　胡语梦识趣地做了一个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

　　不能说话，只能继续吃饭了，胡语梦故意拖拖拉拉挑挑拣拣半天不吃完，想等他再去开一次电脑。
　　可是乌飞就那么坐在对面的餐椅上，被强行收缴的美工刀在他手里成了展示花式转笔手段的工具。

　　胡语梦看着小刀在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间飞来飞去，后背一阵一阵发毛，恍惚中看见刀片银光闪过，总感觉下一秒就会被划开喉咙，血溅当场。

　　反复几次后，她实在忍不住了，“乌神。”

　　“说。”

　　胡语梦往电脑方向努了努嘴，“我电脑坏了，能借你的用一下吗？”

　　乌飞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又来了是吗？”

　　胡语梦一噎。

　　心里着急，面上表现得应该也很明显了，胡乱扒了几口饭，她动作麻利地收拾好餐具，“乌神，我走啦。”

　　他怎么还不开电脑。

　　胡语梦往门口走去，一步三回头，“明天需要我做早饭吗？”

　　乌飞冷淡跟上来，“中午再来。”

　　“好。”胡语梦走出门口，忽然脚尖一旋，回身扒着门框可怜巴巴地问，“告诉我下一个是谁，好吗？”

　　她比划出一截小手指的距离，“就透露一点。”

　　大门在她面前无情地摔上了。

　　胡语梦踉跄惊退，后背抵住栏杆才停下。

　　好险，只差一点，门就要砸到她的鼻子了。

　　*

　　今天的晚饭，吃得胡语梦胃有点堵。

　　可能不是胃堵，是她的心在发堵。

　　不管怎么样吧，胡语梦决定下楼消消食。
　　逛到公寓大门口时，碰上了住在202的婆婆。

　　婆婆吃力地拎着一桶食用油，干瘦的身板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油桶砸成散架的枯骨。

　　“婆婆！”胡语梦吓了一跳，赶紧追上去叫住她，抢下她手里的油桶，“婆婆，我帮你拿。”

　　婆婆推辞几下，见推辞不过，“谢谢你啊。”

　　胡语梦拎着油桶送老婆婆回到家。

　　这是她第一次踏进202，第一感觉是空旷。
　　除了公寓原配的家居，其他几乎什么都没有。
　　明明家具都擦拭得很干净，却有一种不知从何而起的灰尘感，很难察觉到房屋作为一个“家”在运转的痕迹，一股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胡语梦没有乱看，帮婆婆把油放进橱柜里。

　　家里来了客人，老婆婆看起来很高兴，“谢谢你啊小姑娘，我给你倒杯水。”

　　“婆婆，不用麻烦了！”胡语梦从橱柜后站起来，动作一急，一扭身撞到了边柜，柜顶边缘的相框“啪”一声砸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胡语梦赶紧弯腰去捡，匆匆用袖口将玻璃擦拭干净。

　　还好没摔碎。

　　那是一家四口人的合照。
　　照片正中央坐着一个老爷爷，在老爷爷身边一左一右站着的两个人，看年纪应该是儿子女儿，三个人都笑得很灿烂。

　　照片里的老婆婆比现在要年轻不少，不过还是瘦瘦小小的模样，她站在最后，离三个人稍远的角落里，双手在腹前紧扣，面露拘谨。

　　胡语梦回头，婆婆正眯着眼睛凑近看遥控器，似乎是想打开电视：“是哪个键来着……”

　　胡语梦走过去，替婆婆按开开关。
　　电视屏幕闪动两下，开始播放一段新闻外景采访。

　　闪动的画面，微弱的人声，终于让这个“家”有了一丝人味。

　　老婆婆拍了拍沙发靠背，热情地招呼她：“小姑娘，过来坐。”

　　盛情难却，胡语梦只好坐下，端起水杯抿了一口，看着电视里的采访节目，好像是关于某项突破性的研究发现。被采访对象是本市一名德高望重的主任医师，本人很儒雅的样子，戴着厚厚的眼镜，一看就学识丰厚。

　　“好厉害啊……”胡语梦无意识感叹道。

　　老婆婆直勾勾盯着电视画面，突然说：“这是我儿子的节目。”

　　胡语梦一怔，认真辨认片刻，认出电视里的大佬和照片里确实是同一个人，只是年龄有些差距。

　　“哇！”胡语梦忍不住惊叹，“婆婆，你儿子好厉害啊！”

　　婆婆抿了下干瘪的嘴，没出声。

　　胡语梦觉得奇怪，老婆婆是个话超级多的人，平时随便一个话题都能拉着她说半个小时，可谈到家人时好像有点不欲多言的样子。

　　“你就一个孩子吗？”胡语梦问道。

　　“还有一个姑娘。”老婆婆点开手机相册，因为操作不熟练，找了半天，递给她看一张照片，“这个是我闺女。”

　　一个身穿正装的女性坐在阔气的大办公桌后，特别飒特别有气场，桌上的名牌显示她是名律师。

　　一儿一女都是各种意义上的社会精英，胡语梦发自内心地赞许道：“婆婆，你教育得真好！”

　　老婆婆慢慢转过僵硬的脖子，专注盯着某一处的时候总是有点吓人，“小姑娘，你跟你父母感情很好吧？”

　　胡语梦落落大方地说：“我只有妈妈，我们感情是很好。”

　　婆婆沉默了下，扯着嘶哑的声音开口问：“你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她读过很多书吧？”

　　胡语梦愣了一下，照实回答道：“我妈就是普通工人，在我们老家的一家糕点厂上班。读书，嗯……没有念过太多，初中毕业就出来工作了。”
　　虽然她一时半会儿没想明白感情好不好和读没读过书有什么关系，不过还是想了想，认真说道：“我认为母爱与学历没有关系吧……我妈对我很好，对我的教育很用心，我并不觉得我在成长过程中有所欠缺。我很爱她，也很感激她。”

　　说完，她照例等着婆婆的长篇大论。

　　老婆婆却罕见地陷入了沉默，再也没有开口，连胡语梦向她告辞都没有反应。

　　胡语梦觉得老婆婆的举动非常反常。这个婆婆，每次有人跟她说话，她就会很兴奋；当聊了几句要告别，她就会特别不高兴，有时候甚至会动手把人拽住。
　　每次胡语梦想跟她告别，都要经历一番你拉我扯的拉锯战。

　　但今天，老婆婆居然就这么放她走了。

　　一直到走出202大门口，胡语梦还觉得不太真实，脚步顿住，回头张望一眼。

　　202婆婆干瘦的身影完全被隐匿在黑暗中，连模糊的轮廓都无法辨认。

　　*

　　胡语梦再次带着做好的饭菜上楼时，乌飞放着电脑的办公桌已经移了位置，应该是搬进锁住的卧室里了。

　　在他眼皮子底下，胡语梦没办法光明正大地接近卧室。

　　所以吃完饭后，胡语梦只能重操旧业，堵在门框上苦苦哀求：“告诉我下一个是谁好吗？”

　　乌飞已经习以为常，什么话都懒得说，就那么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胡语梦执着道：“只说是谁就行，多的我保证什么都不问。”

　　“走不走？”

　　一个惊悚的念头在脑海中炸开，胡语梦惊得瞬间瞪大眼睛：“该不会是我吧？”

　　乌飞面上一哂：“是你，你准备怎么办？”

　　胡语梦从他的态度上辨别出端倪，舒了一口气，“那应该不是我……”
　　话锋一转，“是502吗？还是302？该不会是Tony哥吧？”

　　乌飞一根食指抵住她的肩，把她抵出门外。

　　胡语梦只好放弃，在放弃之前忽然想起了什么，“把我的美工刀还给我可以吗？”

　　不提还好，一提这一茬，乌飞当即眼色发凉：“还给你干什么？让你待会儿回来杀我？”

　　大门又在她鼻尖前方一厘米的地方甩上了。

　　没等胡语梦琢磨出来为什么她“待会儿会回来杀他”，门开了，乌飞的身影再次出现。

　　“怎么了？”胡语梦以为她的美工刀要回来了。

　　乌飞目光沉沉看了她片刻，若有所思地说：“你出去一趟吧。”

　　胡语梦愣了愣，“出去做什么？”

　　他拿出手机，又给她转了一千块钱，让她去“买点新米。”

　　说到这个问题，胡语梦是有点不好意思，这几天她一直煮的都是之前她图便宜买的陈米，口感是差了一点。
　　没想到，乌飞一个天天吃泡面吃便利店便当都无所谓的人，还在吃口上讲究起来了。

　　不过他毕竟是出钱的金主，胡语梦吃人嘴短，收了钱，立即出发去了趟超市。

　　尽管用的是乌飞的钱，胡语梦到底没有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
　　胡蝶曾经教过她，超市最不方便拿取的货架里摆放的是性价比最高的商品。

　　胡语梦找到卖米面的货架，抱膝蹲下，最下一层货架里对着价格签来回比对。

　　选着选着，她忽然想到，要不要顺手给202婆婆带一小袋大米回去？毕竟老婆婆一个人住，多半也不会网购，看她之前搬油的费劲样子，添置这些重物时可能都很不方便。

　　千挑万选才选好，一袋重量多的，是她和乌飞的，待会儿用乌飞给的钱结账；一袋稍微小一点的给202的婆婆，用她自己的钱付账，如果婆婆不要，她就自己留下。

　　站起来的速度太快，眼前猝然一阵晕眩。

　　手机响了，胡语梦接起来，是好友小慧的电话：“语梦，你记不记得你跟我说过一个很古怪的邻居老婆婆啊？”

　　“嗯，记得。”胡语梦刚才蹲得实在太久了，两条腿都发麻，一动就像有无数小针在扎。

　　小慧边哭边说：“我男神刚才发新书了，讲的就是一个老婆婆的故事，我还没看完，但是她好惨啊……”

　　小慧会及时打电话提醒，是因为胡语梦之前担心有时候她在面试或者做别的事情，会不小心有所遗漏，于是跟小慧说好，只要小慧看到乌飞发新书了，就要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她。

　　小慧很快就忘记了林太太的故事，所以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也毫无心理负担地照实做了。

　　但胡语梦记得一切。
　　她知道，乌飞的新书，意味着什么。

　　全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全身的血液变得冰凉，一片刺眼的空白占据了所有思绪。

　　根本记不清接下来跟小慧说了些什么，或者什么都没说，她直接挂断电话，打开乌飞的个人主页。

　　凉到发麻的指尖从屏幕上擦过，用力戳了几次，才点到准确位置。

　　“您关注的作者乌飞发表了新书《不会说话的女人》，快来看看吧！ ——10分钟前”

　　她的手发抖得厉害，想点下“开始阅读”键，却怎么都按不下去。

　　莫名想起刚才找乌飞要回美工刀的时候，他说：“还给你干什么？让你待会儿回来杀了我？”

　　像是逃避，胡语梦突然大力拉开背包，把手机重重塞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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