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花开

　　自那日起，那个如风般的男子便很少来了。最多也只是在园外张望一会儿，觅着我探究的眼神，淡淡地一笑允之。我也常常惊叹，这世上竟还有如此风轻云淡的神仙。反倒是对我小园的布置和衣着更有兴趣些，这让我疑惑地很。
　　今日已距上次他来有一月多了。
　　我从榻上启身，吩咐小翠儿备来衣裳。小翠儿在门外低应了声，有友问：“小姐今日穿何颜色？”我独自思衬了会儿，顶多也只有淡青和白两色，便回了句：“就白吧。”
　　未几，小翠儿捧着一袭云罗白裙进来。颜色自是素得怜人，却不乏淡雅，也是清冷地紧。我接过衣裙，刚欲吩咐退下，无意中瞟见她眼中的一丝羡意，霎时间归于平静。我顿时明了，暗自有些愧对，梨园中若干人认我做主子久了，也渐成了冷淡的性子。有任何喜怒哀乐也从不表现。我叹了口气，打量起眼前这个比我甚小几岁的丫鬟。
　　她瘦瘦小小，虽已进院多年，但因儿时修法不得道，长得也还是弱了些。一头垂肩的青丝微微泛光，为平淡无奇的脸也增添了几分秀色。不大反翘的眼，黑白分明，聪慧点儿的也不难发现其中深藏的寂寞。
　　我温和地说着：“小翠儿，你若喜这衣裳便拿了去。”没有意料中的欣喜，她却是一脸惊恐地退到门边，慌忙说道：“小姐，万万使不得！此衣乃颜公子赠与，不是丫鬟所高攀的！”瞬间，她顿觉失言，满脸惊恐地张望着。我静静思量了一会儿，想来也断然不是一两日的事了。只是一带而过问了句，也不再多语。
　　待小翠儿出房之后，我一人坐了会儿，满肚子的疑惑。细细看了会儿他送来的云衫，虽素净，可手艺再一细瞧，分明是巧夺天工。天庭上除了织云七女，怕是没有如此巧手。但只闻七女为皇室之人所用，一般神仙甚是高攀不得，颜龙又从何所得？想了片刻，也只怪自己过于大意，从来对着装之事不多过问，竟未发觉几月之来自己的衣裳多了这么多式样。
　　越思越觉疑从心来，这颜龙与我相处多日，也未曾透露身份片语，莫非真是与皇室有何关联？若与皇室关联，我不敢想，也不愿想。
　　马虎着了装，习惯性地来到梨园竹椅上。远远便见颜龙青色袍子，站在相遇的那棵梨树下拈花微笑，嘴角的梨涡暗藏点点光彩。我颔首，算是行了礼，自顾自地在竹椅上坐下。他恍惚了会儿，也在我旁的另一把竹椅上安坐。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最后呆呆地说了句：“蘼儿，你怎么打扮都是如此动人。”我眉眼含笑，仍未答话，许是赞美的词儿听得多了，不过那些男仙说得天花乱坠，他倒也多了一份朴实无华。
　　他见我未语，痴痴地怨了句;“蘼儿，你对人总是这么冷淡。”
　　我心中一动，有些酸楚地想着昔者的事，怎能不冷淡呢？摇摇头，觉得自己对于他很难隐瞒什么，道：“也不尽是，以往的我生性还是偏于活泼的。”
　　他几欲是脱口而出：“是因为一千年前的那件事吗？”我警觉地起身望他，这事只有园中侍奴和天帝天后知晓，其他知晓的人也被天帝为除后患杀人灭口，他如何知晓？我只是拂过一丝笑，望他眉眼中满是紧张之色，道：“或许吧，亦或许，早已习惯。”再度望向他，眼中尽是受伤，眼波潋滟，破碎成片片。
　　今日这话谈到此处，已是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我扫过一眼，晃晃悠悠地说了句：“颜公子多珍重，小仙告辞。”
　　脚下凋零的梨花发出稀疏的轻踏声，身后的那一阵声音好似从很远传来，“你恨皇室吗？”
　　那声音不浓不淡，更显缥缈。我立住，转身回去望他：“或许是一千年前的我会，但过往云烟，难得糊涂，我已不愿再深陷其中。”我分明望见他眼中的欣喜，他却是问了句：“那你是不恨了？”他脸上的急切与躁动不安让我的心顿时冷了下来，他果真是皇室的人！既是如此，该斩断的应立即斩断，万不可再次纠缠。
　　“恨到极致，应就是不恨了。”
　　那种失去双亲的恨早已将我的心刺得千针万孔，倒也令我平静了下来。故此受到神界的诸多评价：“梨花仙花蘼，容颜无双，精通才艺。如此女仙，却心如止水，幽深不可探测。恐陷其过深，不宜结识。男仙望而却步，乃仙界一大奇观。”
　　我素来不管这些，顶多谦逊地对满怀担忧的斥颜说声谬赞。今日却扮演其中的角色，斩断我与颜龙说不清，理还乱的东西。
　　他未语，薄而细腻的嘴唇动了动，许久说了一句：“蘼儿，原谅我。”
　　原谅什么？原谅他的唐突？原谅他明知我的性子，意外的情愫？若是这样，倒是我应该说了句对不起先。我也怕再接话，匆匆地走进了闺房。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方知道他的那句原谅是为了什么......

　　他也不是如斥颜那样死皮赖脸的人，果真再没来过，每日却仍送来上等的仙袍，我却吩咐小翠儿原封不动地送回。既已决定了，莫再留恋才好。只是每当看见梨园中只有我一人时，再无他的笑颜，心中不知为何总有些空荡。
　　老管家说那是情思，我苦笑，情？怕是一百年前已不知为何物。
　　龙羽皇已统治天庭数千年，除去一千多年前的那次大战，仙界也算作是太平盛世。魔界与妖界一直风调雨顺，无闹事之举。神仙大多耐不得安静，好像是月老仙君提议，每年的乞巧，天庭举办花灯会，男女众仙均携面具，提选中花灯到瑶池前结识心仪的他（她），造就姻缘。
　　众仙也皆因无聊，赞同过去，这乞巧定情的习俗也就这样定了下来。我估摸着也是极可笑的，月老这流落人间的习俗又被他拾了回来，在天庭盛行。
　　过去数日，乞巧。
　　虽梨园离瑶池甚远，但今夜确凿热闹了些，门外众仙的声音仿若就在耳边。
　　清晨，当小翠儿身穿新衣，满脸羞红向我提出参加盛会的请求，我应允后。女婢纷纷受到鼓舞，接二连三请职离去。没到半柱香的时间，诺大的梨园中就只剩我与老管家了。
　　我又是一人捧书读着。现在的天庭读物已没有昔者的纯净，大抵是“月老又私自带回人间女子”“太子疑是断袖，迟迟不未娶妻”......我暗自好笑，传说太子有雌雄莫辩之姿，虽与斥颜一同称为“天庭两秀”，但多年不好女色，莫非真是断袖。如若这样，不知有多少仙子要做西施捧心状。
　　正在思量，老管家已在门口轻咳了两声。我顿觉失礼，掩了卷对他一笑。老管家阴沉着脸，百年如一日的表情令我厌倦，但顾于爹娘离开之前对他甚是倚重，心中的厌恶也强行压制了下去。
　　他没有声息地走近，放下一张墨纸，嘱咐了句：“小姐，请务必要看。”便恭敬地下去了。
　　我伸手拿起，疑心这是极好的字，娟秀却不失大气，亦男亦女，实属难辨。一阵墨香袭来，恍惚之间瞧见几字，“梨花雨，可否记得？恨之心，可否安得？我誓言，可否思得？如若皆得，今晚请携灯笼于瑶池。一切姻缘定数，明于池畔。盼卿来。”莫名其妙的言语，刚欲随手掷去，忽然想起管家嘱托，定是重要。若非去，不知有如何的得失。现下看来，乃去方可。
　　我转身进了屏障后。挑了件淡青色的滚边仙袍，将一根银色素簪插于发中。本想略施脂粉，但由性子所累，也嫌得麻烦。没有繁琐，自是要快些。我出了屏障，欲出门，无意瞟见木桌上突兀多出的灯笼，又退至桌边。
　　灯笼通体透亮，上面并无画作，只是几瓣梨花随意飘散在白色的糊纸上，很是素净。旁边安放着一副甚为简单的面具，却仍可称得上鬼斧神工。暗红的底，勾金的边，乃不俗之物。我越发对这次出门多了份好奇，至少这两样，也称我的心意。
　　这便出了门。
　　瑶池果真是仙界唯一的“烟花之地”，仙气环绕，池水清澈却难见其底，不愧是皇室最喜玩乐的地方。千年未曾出门，瑶池竟有这般热闹景象，也无从知晓。神仙全面带模具，大抵都显华贵。低下一点的，也略显灵巧。
　　我一人负手站在戏台之下，上面的几位神仙就算不携面具，我也认不得其人。只是那声音动听至极，天庭如此技高的唱戏之仙，怕只有戏神“拂洛”和“印月”。看来今日的盛会月老的确是花了一番心思。我细细聆听起声音，那歌曲委婉动听，却从未听到过。
　　“簌簌花落至肩头，痴痴寻望有情人。可奈不知心思苦，一意孤行伤彻骨。何时才能成眷属，羡煞鸳鸯羡煞仙......”
　　心中好似震荡了下，莫名的熟悉感，莫名的苍凉。
　　身旁不知几时传出一声男声：“蘼儿。”我转身望去，一身黑色的袍子，一盏白色的灯笼，一具金色的面具。心里大惊，天庭唤我蘼儿之人除了爹娘只有颜龙一人，那此人必是颜龙。
　　我惊恐地向后退去，手却被他有力的大手束缚。我恼怒不已，欲挣脱，却没想到这双白素干净的手竟有这般大的气力。
　　“蘼儿，你是如此不愿与我相见吗？”虽看不见他的模样，却感受得到他口气中的酸楚。
　　我不语，只是与他那双漂亮的眼对视。或许沉默才能将我解脱。
　　仿若千年。
　　直到一阵绚丽的烟花才把这死水般的沉寂打破。天空中绽放出五颜六色的花朵，把他遮掩的眉眼平添了一丝柔和。他望着我，一字一顿地说着与他莫不想干的事情，“蘼儿，你的父亲花翼王生前留下一封信，托我交付给你。”
　　我脑中空白一片，颤着手接过那封信，阿爹熟悉的字体引入眼帘。泪水一滴滴从脸庞滑落至信上，我却不知信上的内容可以让我欲哭无泪。
　　“蘼儿，
　　你看见此封信时，阿爹阿娘恐怕已不再与你欢笑，与你嬉闹了。
　　这是命，就算是仙也难逃命运。我和你娘知晓自己的命运，也没有怨言地去了，只是放不下你独自一人。莫要怨恨皇室，去也是我与你娘心甘情愿。
　　放下，才得以解脱。
　　现，我将你许给太子，是昔者的诺言，也是对你幸福的嘱托。
　　梨花落地之时，便是你出嫁之时。
　　望幸福。
　　阿爹，阿娘”

　　我疯了一般地大笑，泪水却肆无忌惮地流下。这算什么，要我嫁与恨了一千年的人？幸福，我注定是得不到幸福。抬眼望去，颜龙担忧的眼刺痛了我的心。我转身向梨园走去，身边无休无止的喧闹早已不复存在。我还真是傻，他那般的美貌，他那般的风姿，不是太子龙颜又是何人？连小翠儿她们都发现了，只有我一人蒙蔽着双眼，蒙蔽着自己的心。
　　我只说了一句，那是绝望，也是埋葬。
　　“此后，再也没有花蘼。”我的心怕是已经死了吧。
　　龙颜站在原地，自言自语地说着：“蘼儿，原谅我。”
　　他此时的原谅又是为何？原谅他的隐瞒？原啊谅他将我约到此处？原谅他将这封信交予我？原谅他是我的埋葬者？到头来，说原谅的始终应该是我......
　　“簌簌花落至肩头，痴痴寻望有情人。可奈不知心思苦，一意孤行伤彻骨。何时才能成眷属，羡煞鸳鸯羡煞仙......”

　　乞巧节后，天庭流传一段言语。“乞巧盛会，一女仙穿着清冷雅致，身形窈窕风流。一男仙身着黑袍，脸遮金色面具，高傲绝傲。两人相配甚美，共谱《梨雨》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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