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烟雨

　　秋日傍晚，天气微凉，西边天空映着大片的晚霞，整个天空被染成了粉红色。
　　大堂里一片空荡，只有九王爷和苏沐在那下棋。
　　俩人棋风相近，杀的天昏地暗，不时发出讨杀声，引得客栈老板慕念也抬头多看了两眼。
　　过了一会，苏泽从外面回来，也加入进来同苏沐坐在一处。苏沐下一招好棋，夸。九王爷下一招好棋，也赞。苏沐不答应了，你是我的人，怎么能这么明目张胆的替别人生威。
　　我是别人？九王爷一眼看过来，气势横扫千军。
　　杀气真重啊，苏逸川慢慢从后堂走出来，站在九王爷身后。二比二，这回公平了吧。
　　啪，苏沐落下一子，转念一想不对就想悔棋。九王爷按住不让，君子不悔。苏逸川在一边调停，咱让他们，他们小。
　　啪，九王爷慌忙也收回来，这步我走错了。苏沐不依了，您是王爷不能悔棋，战场上哪有翻悔的机会，早就马革裹尸了。
　　苏泽就说，咱让他们，他们大。
　　慕念不时抬头看看四人你一言我一句的来回争吵，却是一片其乐融融。苏沐几乎将身体重心都靠在苏泽身上，斜斜坐着尽显少年风流不羁。苏泽好脾气的看着他，不时看看棋盘眼光又落在苏沐身上。九王爷正襟坐着，苏逸川一只手轻轻放在他肩上，时不时微低下头听他说些什么，嘴边是很轻很淡的笑，却是发自内心的最真诚。
　　“请问苏逸川苏先生是住这吗？”进来一位白净的书生，十七八岁的年纪，白齿红唇，一副娇弱摸样。
　　“你是叫，铭心？”昨日在街上见这孩子被几个地痞欺负便出手救了他，苏逸川模糊还记的他的名字。
　　“多谢先生昨日搭救之恩。”做了一个长揖。
　　苏逸川赶忙过去扶了一把，这书生却是伏在他身上低声啜泣起来。
　　“怎么了？”将他扶在一边坐下，关心问道。
　　“我爹病了，请先生救救我爹。”苏逸川心道昨日为他正了关节，估计他便将自己当作郎中了。昨日听了这叫做铭心的少年一些话，也知他是请不起郎中，这事自己得帮一帮了。
　　苏逸川上楼拿了药箱，同三人打了声招呼，随铭心一同出了门。
　　苏逸川前脚跨出门，九王爷那张脸就拉下来了，走了几步臭棋。苏沐便收了棋盘，王爷，这棋咱不能下了，今晚吃醋溜土豆丝吧。
　　“下，怎么不下了，继续下！”九王爷道。
　　“别介，王爷，看刚才那孩子还挺有心计的，趴师父身上就哭起来了，那个梨花带雨的，师父怎么能招架的住？攻心为上啊。”
　　苏泽拉他，不带这么火上浇油的。
　　“我回屋睡觉！”九王爷拍屁股走人了。
　　“待会记的下来吃饭哈——”苏沐随后叫一声。
　　“不饿。”
　　“苏沐，你这不是——”苏泽不明白了。
　　“你觉得刚才那孩子怎么样？”苏沐问。
　　苏泽思索，“看起来文文弱弱的，但总感觉，心里还藏着一层……”
　　“对头！师父肯定也看出来了，只是恻隐之心，该做的还得做。咱把话挑明了，一切都好办，再小的事情闷在心里就会无限放大。王爷现在正在吃醋呢，等师父回来这醋也就快消了，师父再哄一哄这事就得了。”
　　苏逸川回来的时候，苏泽和苏沐正在用饭。
　　“师父，师父。”苏沐叫的大声，“我们俩先吃了，王爷说不饿，说肚子胀。”
　　气饱了，气胀了。
　　苏逸川颇有些无奈，走过来放下药箱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着。
　　“哎呀，师父，你别老看我啊，我要是有那本事将王爷肚里的气消了早就去了，也不用等着您回来了。”
　　苏逸川慢慢喝完了一杯茶，说：“那我上去了。”荆轲刺秦似的悲壮。
　　“您不能老用旧方子，得试着换换新药。”苏沐端着饭碗嘿嘿笑。
　　啵，饭碗里多了一粒黑色的药丸。
　　“师父给的大补丸？”苏沐问苏泽。
　　“这，这好像是泻药吧？”苏泽猜测。
　　九王爷背着身躺在床上。
　　苏逸川坐在床边，知道他醒着。闲聊了几句，九王爷装死。苏逸川没辙，先喝杯水冷静一下，想个新方子。
　　桌上放了一封书柬，苏逸川脸色变了。
　　苏沐、苏泽正在大堂同慕尔斗蛐蛐玩，看着苏逸川一脸阴沉地出来。
　　要了一坛酒，苏逸川找个角落坐着，默默喝着。
　　“王爷不是使性子的人啊。”苏沐揣测，“师父好挫败的样子。”
　　“咱们怎么办？把师父落在一边，还是陪着一起喝？”苏泽问。
　　“咱俩瞎搅合什么，回屋回屋。”
　　俩人回屋呆着，也没闲着，时不时地遣派慕尔下来看看情况。到最后，慕尔揉着眼睛开始打哈哈了，苏逸川还坐在大堂里喝酒。
　　将慕尔送回去睡觉，苏沐和苏泽悄悄下楼往大堂里瞧。
　　苏逸川旁边还坐着慕尔他爹慕念。
　　桌上已经摆了三个酒坛，苏逸川脸上淡淡的无喜无悲。
　　“苏兄弟，好酒量啊。”
　　苏逸川脸上有了一丝变化，“我第一次喝酒便是在这家客栈这个桌上，那时只喝了三小杯，便醉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醉。”
　　“那时与苏兄弟对饮的可是宁兄弟？”
　　“……是啊。”将空杯倒满，“不久后，我还醉过一次，那是我平生第二次醉。再以后，不怎么饮酒了，也再没醉过了。今晚，你说我会不会醉？”
　　慕念看他染了一层酒气的脸，平和，迷茫，还有那么一点点自嘲。刚刚夕阳余晖里那个笑意浅浅的男人，亲昵地将手搭在对方的肩上，转眼间却是这么落寞，也是因为那个人吧。
　　“你已经醉了。”慕念说。
　　苏逸川神色如常地回房，苏沐苏泽远远的小心跟着。
　　房门被反锁了，苏逸川似乎皱了皱眉转身回来，将苏沐苏泽拎出来。
　　“师，师父，还没睡呢？”
　　“师父没人要了。”话后面带着长长的叹息。俩人看自家师父神色如常的脸，这哀伤的话语，寂寥的身影，瞬间便心疼了。
　　事情可不是一个铭心那么简单吧。
　　一边一个，俩人牵着苏逸川回楼上天字号房，就像是小时候苏逸川牵着他们俩一样。
　　九王爷第二天早上是被冻醒外加被雨声吵醒的，不知什么时候被子已经被扔到床下了。慢慢穿了衣服，将被子捡起来，打了几个喷嚏。
　　外面竟然下雨了，一场秋雨一层寒了。
　　打开门，就看见苏沐那张笑脸。
　　“王爷，正叫您去吃早饭。”
　　“啊——七——”
　　饭桌上没见苏逸川，九王爷默默吃了早点。不一会苏泽端了药过来，九王爷很利索的喝了。是苏泽熬的，一喝便知了。
　　“师弟，给师父煮点醒酒汤，看师父醒了没有?”苏沐这话当然是说给九王爷听的。
　　苏逸川平时也就是少啜，特别高兴的时候才喝上几杯，昨晚竟然酗酒了，九王爷习惯地挑眉毛。
　　“他昨晚喝了多少？”
　　苏沐伸出一只手，四指打开，想了想还是将大拇指也伸出来了。
　　“我出去走走。”九王爷没表示什么，拿了伞出去，苏沐也慌忙撑了伞跟着。俩人步入雨中，雨线瞬间湿了俩人裤脚。
　　九王爷回转身，两伞儿相撞。
　　“你们苏家三个人看着我一个人，我还能跑哪去？”
　　这话，这话听着好冷。苏沐颤了颤，这是发生什么大事了，连你们苏家这种话都讲出来了。
　　九王爷那张脸，却很受伤的样子。
　　难道是苏旭那边出事了？
　　九王爷继续往前走，苏沐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还好，九王爷到了不远处一处石桥上便停下了，苏沐撑着伞几步远跟着。
　　“当日相识，我在桥下船上垂钓，你师父在桥上泼墨作画，一转眼竟然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九王爷轻轻说着，说完这一句便再没言语。
　　下雨天也分不清早上和傍晚，看屋里的沙漏才知道已经是华灯初上之时。苏沐又撑了伞过来，劝说九王爷该回了。
　　九王爷忽转过身问了一句：“如果你师父没再见到我，是不是会比现在生活的更惬意更顺心？”
　　“王爷……师父生活的怎么样，您不是应该更清楚的嘛。若师父没有入京，大概也就是躲在镇江镖局里终老此生了。您认为师父会更喜欢哪种生活？”
　　九王爷沉默，许久才吐出一句，“我走了。”
　　告别？苏沐思绪飞转，飞似的回客栈冲进苏逸川所住的房间：师父，王爷要走！
　　九王爷看见雨幕中跑过来一个人，后面还有一人撑着伞追着。仅着中衣的苏逸川，浑身湿透，狼狈。慌忙中，磕倒在石桥上。
　　九王爷撑了伞替他遮去雨，蹲下来。
　　“你，要走？”苏逸川一脸的担心，恳求，还有那么一点委屈。
　　九王爷将伞塞到他手中，扶起他背在身上。
　　“如果没有我陪着你喝酒，不允许你喝醉。”
　　回到房里，九王爷找了干衣服替他换上。找来药箱，取了药酒，将裤管卷高，现出一大片紫青，沾了药酒揉着。
　　苏逸川一直沉默，任由九王爷做着一切。
　　现在的苏逸川像极了受伤后的白兔，让人忍不住想抱着。
　　伤势处理完毕，九王爷将药酒收了。看苏逸川一幅小女儿小媳妇的姿态，心里莫名就开始心痛了。
　　便也在床边坐下，轻轻揉着他另一条腿，清心观那次虽然清除了毒素，却落下风寒的毛病。
　　“我是气——气那皇上，利用你来提防我。”
　　桌上那张书柬是当今皇上与苏逸川之间的密信，里面自然是九王爷的行踪。
　　“我是气——怎么说我和皇上也是血亲，连我都信不过，突然觉得很悲哀。这么多年，我究竟在做什么？！我将我最爱的人束缚在一个小小的宁王府，整整十六年。到最后呢，他竟然拿我来要挟你，利用你。我，恨我自己啊。”
　　“皇上不就是还想着我手里的兵权吗，我放手便是。最算我放手，谁人能当此重任？林枫有此能，但不会被皇上重用。皇上身边的那些人，哼，毛还没长齐呢。”
　　“我若是你，大概也会这么办，也会瞒着对方的。所以，我真的不是在生你的气。我是气我自己，还是让你担心，为我受累。”
　　“其实，帝皇家的事本就是这般无情，我比任何人都明白。皇上的做法也无可非议，我之所以离开不就是因为他已经长大了嘛，翅膀硬了才会做出这些，也应该做出这些。我也不是想霸着兵权，只是没合适的人接手。”
　　“这些都无所谓，本王又不是小气之辈。但是——，但是——”
　　苏逸川抬头看他，但是什么啊。
　　“但是，你看皇上给你写的信，言词如此暧昧，这是公然调情！我能不生气吗？”
　　苏逸川巴巴看着他，“皇上言词暧昧……？”
　　“爱卿川——你看看这称呼——不说这之间差着辈分呢，他一个毛孩子懂什么感情。还有你——”
　　“我怎么了？”
　　“你不准再给我抛头露面，给我惹来一帮子麻烦，远到金銮殿的皇上，近到隔壁街的书生，你就不能不那么招人啊？”
　　“那我们找个地方定下来吧。”苏逸川平静答道，又恢复到平日里的那个他。
　　“怎么就那么多人喜欢你呢？偏偏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九王爷长叹一声，这才是自己最终的心结所在吧。
　　就算是握在手里的，也时刻担心着会不会失去。
　　“但我喜欢的只有你一个而已啊，子轩。”
　　苏逸川抱住他。
　　“我答应你，找个地方定下来。”
　　“好了，好了，我又不是不相信你，睡觉了。哎，你别抱我这么紧……”
　　“子轩，我想要你。”
　　爱情慢慢化为亲情，床上欢乐之事也少了，偶尔也只是相互抚慰一下而已。苏逸川这一句显露的情话，一时竟使九王爷脸红脖子粗。
　　俩人如初懂人事的少年一般，认真探测对方的身体。
　　想起白日里书生的唇红齿白，九王爷问：“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苏逸川在他耳边轻轻说：“在你面前，我从来把持不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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