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疾有终

　　青阳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
　　锦茵坐在他身边学到的最后一个成语是“无疾而终”。
　　那是个晴朗的春日，锦茵尤记得那日坐在湖边的凉亭里，耳中充斥的欢快的鸟鸣。
　　青阳很瘦，甚至有些弱不禁风。
　　锦茵认真的看着他苍白的唇轻微的翁合，那些短暂的音符是最能让她感到满足的寄托。

　　疾即是病。
　　青阳以前说过的，锦茵记得这个字眼儿总会在心里撞击，让每一根单纯的神经都跟着疼痛起来。可是年幼的孩子并不能深刻的体会这个词语的意思。
　　青阳看着锦茵的眼神里有虚弱的微笑，他知道她困惑的时候总是习惯性的皱着眉，那似乎已经成了她经久不变的习惯，而他总是乐于抚平她所有的忧伤，只是这一次，他——
　　叹息！

　　青阳站起来轻轻的拍锦茵的小脑袋，说实话，他的身影并不高大，甚至是有些单薄的，可是锦茵仍然感觉到头顶大片的阴云压下来，遮住了所有的光线让她看不到青阳清澈的眉眼。
　　青阳走的那天锦茵并不知道，她一直坐在亭中傻傻的等他来给她解释那个“无疾而终”的意思。

　　是的，傻傻的女孩子，傻傻的等！
　　这是多年以后锦茵想起当时自己的样子时，唯一能够想象到的与之相匹配的字眼儿。
　　傍晚的时候母亲拉着她的手一步步离开那个亭子的时候，锦茵是平静的，她知道，青阳再不会出现在她身边，给她解释每一个成语的意思。
　　可是她仍然忍不住的回头，黑夜的影子穿过凉亭，只剩下阴冷的风。

　　母亲一直瞧不起读书人，青阳的父亲穷困潦倒的生活直到多年后依旧是她刻薄揶揄时的笑料，锦茵觉得这笑声刺耳，于是拼命的甩着头跑掉。
　　每一个涉及青阳的字眼都让她疼痛，即便多年不再提及，可是青阳的样子，历历在目，锦茵无处可躲。
　　于是十四岁那年，她终于逃了。

　　锦茵在姓傅的大户人家当丫鬟，三小姐沁碧喜欢锦茵的乖巧便将她时刻带在身边，所以虽是丫鬟，锦茵是不曾受过什么委屈的。
　　沁碧喜笑，在锦茵的印象里她的快乐是不曾休止的，哪怕只是一瞬。
　　沁碧有一个教她读书的老夫子，年逾六旬，须发花白，读起诗来的样子总是投入得很，双目微闭，摇头晃脑，每每睁开眼沁碧早已溜出门去放风筝了，只剩下空旷的屋子里锦茵歉疚的微笑。
　　慢慢地锦茵成了这个学堂里唯一沉静而乖顺的学生，她的书法写得跟她的笑容一样隽永。
　　可是，平静不会是一辈子的节奏，当沁碧逃学的秘密终于被傅老爷洞悉时，沁碧正在城中的一个茶楼同一个刀客把酒言欢，而彼时的锦茵却因为这个“不忠”的行径被打得遍体鳞伤，一个人跪在阴暗的柴房里啜泣。

　　老夫子走了，可是沁碧的生活并没有就此安分下来，她对锦茵的歉疚都在锦茵虚弱的微笑里化成一种理所应当的习惯。
　　一个人跪在桂树下思过的时候锦茵会想起老夫子读书的样子，那天她看着他叹息着走出傅家大门的，于是大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泪如雨下。
　　只有锦茵自己知道，她所有的委屈全然是因为那句尚未问出口的“无疾而终”，她一直记得当年青阳离开时留给她的最后的纪念，可是解不开，这单薄的一个词语深压在心底像一块结于伤口上的疤，总以为已经愈合，可是触目便是深远的痛楚。

　　其实很久以来锦茵早已断了会重新遇到青阳的念想，她想她与青阳之间的情谊都永远定格在那个和谐的春日里了，成为一种美丽的怀念。
　　可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在梦境里自顾自美丽，回归现实，她根本就卑微到连幻想的权利都没有。
　　那日局促的站在楼梯口不知所措时，临窗的座位上飘来一个男子不经意的眼神解开锦茵所有的尴尬。
　　沁碧回过头，像一只快乐的鸟儿向她奔来，拉着她下楼，锦茵记得她回头时窗前男子的目光已飘向窗外广阔的天空，闲适，悠然。像那个春天里飞扬的风轻轻的吹进心里，凉凉的，又暖暖的。

　　锦茵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只疲惫的燕子，不厌其烦的帮沁碧写情意绵绵的诗句，然后再从霍青阳手里将更沉重的只言片语带回沁碧的阁楼。
　　可是她就是甘于这样徒劳的疲惫，因为那个男子叫霍青阳，只这三个字就已足够！
　　锦茵完全可以理解青阳之所以成为一个刀客的所有理由，那些话已经被母亲重复的说了多年，任谁也倦了。
　　锦茵见青阳的时候就只是看着他，将手里薄薄的印着花样的信纸递到他手里，可是青阳不看，他就只是看着遥远的天际出神，良久也不说一句话。
　　霍青阳的的身上根本找不到一点点锦茵记忆里的影子，可是锦茵就是倔强的知道，这个人值得她为他做任何事，无怨。无悔。

　　沁碧要我为她杀一个人！
　　青阳这样说，目光还是留在遥远的天际。
　　锦茵咬着唇，不说话，虽然沁碧不曾提起，可是她知道，那个人叫叶倾雨，是沁碧父亲在朝堂上的劲敌，也是沁碧指腹为婚的夫婿。
　　无论出于何种缘由，青阳都有理由这样做的。
　　锦茵这样想，可是这代价——她不敢想。

　　锦茵精神恍惚的走，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当年凉亭里教她习字的少年瘦削的身影，可是当那个身影与现在的霍青阳重合时，她的心乱了，脚步也乱了，一不留神，整个人向前载去。
　　地面上细软的沙土擦过皮肤的表面，在掌心里留下醒目的血痕，锦茵紧紧地握着拳头，直到掌中的血丝由指间溢出。
　　叶倾雨把锦茵扶起来，轻轻的帮她拍掉裙摆上的尘土，他看着她殷红一片的掌心，让随从拿来药膏为她一下下慢慢地涂，直到锦茵的手被厚重的绷带缠的看不到原来的形状。
　　他无奈的笑，“看来沁碧接下来的几天少不了要被夫子责罚了！”
　　他转身，又转回来，把剩下的药膏郑重的放到锦茵的掌心里，“小心点儿！”
　　锦茵忽的就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的砸下来，落在右手的绷带上，又渗进去，消失。

　　之后的夜里锦茵开始频繁的被噩梦惊醒。
　　青阳的刀，叶倾雨的血，沁碧的笑容忽的变得阴森恐怖起来，最后她竟然看到青阳轰然倒地的情景。
　　锦茵抱着被子蜷缩在墙角，甚至是清晨第一缕射进来的阳光都能将她灼伤，很痛很痛。

　　下一次叶倾雨来看沁碧的时候锦茵手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不再有狰狞的血迹，只是带着一些僵硬的痂，依旧触目惊心。
　　锦茵将茶水放到叶倾雨面前的桌子上，转身出去，头一次，她不敢正视他的目光，因为觉得自己也是这个阴谋里恶毒的同党。
　　沁碧的笑声透过碧绿的纱窗清晰的传出来，锦茵倚在门后，闭着眼，被这清脆的笑声折磨到绝望。
　　她想起那个梦境，突然听见叶倾雨对自己说——小心点儿！睁开眼时，又恍惚记得每当自己无聊的坐在书房里听夫子读书时窗外不期而至的身影，可是被竹子遮住了，看不真切。

　　沁碧喊她的时候锦茵匆匆的收拾了凌乱的情绪去开门，迎上叶倾雨的目光有小小的不自在，便急忙转身掩饰自己的局促，引叶倾雨出去，一路上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叶倾雨上了马车，锦茵始终低垂着脑袋，她不敢面对他，怕自己的目光里泄露了沁碧与青阳的玄机，可是叶倾雨的声音又不期而至。
　　他说“小心点儿，你的手又流血了！”

　　锦茵错愕的抬头时马车已经向巷子外走去，锦茵看到窗子里叶倾雨探出头来微笑的温和眉眼。
　　锦茵用尽所有的力气握着自己的右手，于是便有殷红的液体由指缝间滑落，溅在地上，激起破碎的烟尘，一滴。两滴。
　　马蹄声在心底回响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可是锦茵朦胧的眼睛里早已失却了马车的影子。
　　锦茵知道，留在她心里的是一个劫数，挣不脱。

　　青阳的刀冷厉的刺进叶倾雨的马车，殷红的血顺着利刃一点点枯竭，里面的人连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青阳掀开帘子的时候看见的却只是锦茵虚弱惨白的一个微笑。
　　青阳的脸色变了，他抱着锦茵绵软的身体歇斯底里的叫着她的名字，他说锦茵，锦茵！
　　可是锦茵不回答。她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可是背叛了她一直心心念念的青阳。
　　虽然知道自己在叶倾雨的眼里永远就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哑巴，再无其他，可是将他骗下马车的时候，锦茵知道自己丝毫没有犹豫过。

　　无疾而终，锦茵一直以为这个词语的意境是美好的，最起码会是刻骨铭心，可是那日在茶楼与青阳重逢时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原来这个词语代表的不过是一段虚无的暧昧，或许发生过，或许没有，青阳忘记她便是结局，无人再需提起。
　　木锦茵之于霍青阳太过渺小，而霍青阳之于木锦茵却太过深刻。

　　锦茵听见青阳在叫她的名字，突然有了一点小小的幻想，或许对青阳而言那年那日那个小小的木锦茵也不等同于虚无。
　　她想起凉亭里少年瘦削的身影，一笔一笔的教她写下——无疾而终。可是伸出手去，那个少年却突然的消失了，成了童年记忆里不完整的灰色画面。
　　锦茵终于明白，原来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无疾而终这个词，凡事都会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而她记挂了霍青阳这么久，就是因为他欠她一个道别的仪式，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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