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格拉的信徒

　　鬼域，从前的鬼域。
　　中元节，戏楼开戏。

　　鬼域子民好生高兴。
　　“哎呀呀呀，我也是没想到死了还能听戏。”
　　“是啊，瞧瞧这铺天盖地的喜庆，死多少年了，头一回。”
　　“听说唱戏的生前都是角儿。”
　　“呦，这不想转生的不只是我这样的小虾米啊，还有角儿？”
　　“嗐，谁活着的时候还不是个人啊，角儿也累。”
　　“是是是，快走吧，占个位置。”
　　“走走走。”

　　云识月从没来过鬼域幽冥界，在她的认知里，此处是十殿阎罗的地界，而她作为神界之主，不会插手鬼域。
　　在真正的历史上，云识月确实来自东疆，但她没有什么师父，被巫觋之声干扰而屠族之后她直接登临神域，而后承继神位神力神息神祇，洛格拉城起，她便是当仁不让的城主。

　　世人只知娲皇不识云识月，为稳固洛格拉，她出城足踏九州，得来一些微薄名声，只是到死也没能攒够界碑。
　　浮山之战不假，生灵大战也不假，认识落华也是真。

　　落华是初时的云无迹，落华消失后才有了云无迹。
　　此时的她只是一片神识占据了温凉的身体，她的身体冰封在溪梧之山。
　　换句话说，温凉只是她的分身，动不了大地之力，也使不了太多神术。
　　没有云无迹源源不断的神力传输，她就是个凡人。
　　醒来，或许会好一些。
　　回光返照向来是最强的。

　　说回鬼域，这里的热闹骷髅老鬼已经说尽了。
　　是东疆的过疆礼都无法想比的程度。

　　忽听有人喊：“鬼王来了，鬼王来了。”
　　她看过去。

　　无辇无幡无旗，只有一个一身素衣的男子从阴鬼之中走出来，他不时环视四周，像是在验收查看。
　　阴鬼呜哩哇啦地参拜，便剩她还站着，与他错开时空擦肩。

　　鬼王声音低沉，脸有面具，倒真是瞧不出这是谁。
　　他行至高台上对一众阴鬼道：“今日乃中元之节，北方戏台高建，开戏七日，七日后鬼王殿迎亲，还望诸位至时前来赴宴。”

　　阴鬼齐呼：“好！好！好！”
　　先前没想明白的现在都明白了，哪里需要什么高深神术，他分明就是未来之神，借了三元节的势，又仗了阴鬼之声罢了，这阴森森的地方饶是天道也要迷糊一番。

　　难为他想出这样的法子。

　　七日在云识月面前就如同影片一帧一帧闪过，她始终坐在鬼王殿的地方看着他一点一点建起，七日里她能察觉到他的虔诚与小心翼翼，直到七日后殿成，戏台前起了秧歌舞，吹鼓手扛起重任，站在鬼王殿前，唢呐一响，云识月忽像被勾了魂魄似的飞向那凭空而来的轿辇，等坐稳当了，大红的盖头已经盖妥。
　　云识月不由地笑了。

　　只道是一副躯体走了这过场，如今她醒来将云无迹谋划的时空都乱了。
　　轿辇在破天的热闹中抬进鬼王殿，鬼王亲自来轿前将她抱起，又在祝贺声中走近内殿，这一路她如木头一般一动不动，只睁着一双眼。

　　内殿厚重的大门隔绝不尽外头的声音，倒是更显得这店内安静了。
　　鬼王将新娘放在床榻上，站住脚。

　　云识月从盖头的缝隙里瞧着那双穿皂靴脚，就这般静静了许久。
　　鬼王也不曾掀起盖头。

　　这时神风起，不多时殿内便站满了洛格拉兽神……的分身。
　　这满当当的神息啊，天道定是装聋作哑。

　　而令她未想到的是陆吾也来了，在她的认知里，就算青龙会舍性乱来，陆吾都不会。
　　那可是老天爷最后能委以重任的大管家了。

　　陆吾神息沉重，或许也不赞成云无迹这般胡来吧。
　　陆吾率先开口：“一切凡是能上达天知的路径我都盖住了，只是只能勉强六个时辰，你……好自为之。”

　　啧，助纣为虐。
　　鬼王倒是谦逊，那角度分明是在向陆吾告礼。

　　陆吾道：“你也不必如此，天地总会知晓，但对于她，也总是不忍。”
　　鬼王应承：“这是最后的办法了。”

　　陆吾道：“虽说在人间结为夫妻便能共白首，如一体，可到底你俩有所不同，但愿如你所愿。再不行的话，我等也不会再任由你胡来了。”
　　云识月听到这儿只觉得叹息，她默默开口道：“这一次一次已经胡来到没边了，我的神君大人。”

　　或许在场诸位也没料到分明一具差一口气的“死尸”会开口，满是惊诧。
　　盖头尚未揭开，云识月驾驭不了这具“死尸”，只好说：“劳烦随便谁将这盖头取了罢。”

　　哪里有随便谁，这活只能这个“罪魁祸首”来做。
　　因而众望所归，鬼王颤巍巍掀起盖头来，只见盖头下的这位正满眼笑意看着他。

　　她道：“好久不见。”
　　在场有一位算一位，险些吓出本相。

　　朱雀一向风风火火，头一个扑过来：“你活了？成了？”
　　她笑道：“哪里会成，他做神时日短，你们也短么？吾已自戕，天罚累累，怎么还会有活过来的一日呢？”

　　诸神期待的神情立刻就变了，叹气声此起彼伏。
　　“那你这……”

　　“某个环节出了些差错，暂时醒了。生灵间盛传这初任鬼王殿下娶妻一事，便来看看。云无迹啊，你当真倔犟。”
　　面具跌落，却被云识月以微薄的神识戴回去：“还是要护好自己，你和我，死一个就够了。”

　　然后云识月当着诸神的面问：“我且问你，这一场闹剧，关乎情爱一说吗？”
　　云无迹惊然抬眸，良久才说：“无关情爱，我只是觉得不公平。”

　　“公平？唉，人间有句话说的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当作何理解？”
　　云无迹像那被雨浇了一夜的小狗，耷拉下脑袋，毫无生气：“天地顺其自然，不插手任何事。”

　　“天地最是公平，生死早已定好，你不能因为我死，就觉得天地无道，这只是命盘上早已刻好的，而你不想让我死，只是私欲作祟而已，我和你说过，你所做的一切天地早已知晓，不存在什么改天数，逆天命，你却总不听。”
　　“可是……”

　　“你且出去，我时日不长，有话和诸神言说。”
　　“我……”

　　“阴诡地狱这般场景，怕你从前也没心思看吧，去吧，瞧瞧去。”
　　“是。”

　　云无迹走后这殿里沉默许久。
　　云识月笑了：“怎么，许久不见生分了？咱们从前不是这样的，把酒言欢之乐哪里去了？”

　　诸神笑不出来，唯有青龙上前两步：“他，也是用心良苦，你别怪他。”
　　云识月点点头：“没有怪他。”

　　白虎才开口：“他生来孤绝，你是唯一与他交好的，到底不一样。”
　　“所以你们便任由他胡来。”

　　“也是想着你若真能活……”
　　“胡话，已死之神哪里还能活，这分明就是胡来，我本来就是凡胎□□，这般际遇该知足了。”

　　“知足了吗？”陆吾问，“做凡人，生生世世轮回，你有你的抉择，做这神，死了连轮回窟都入不得，知足了吗？”
　　云识月道：“知足了，神史都会有我的名字，而因他的出现我又得续命半载，那半载逍遥够了。”

　　于是诸神想起那日，那日云识月把那个使着还不顺手的神术的人神带回洛格拉，她笑着在众神面前介绍：“这位神者来自人间，乃是凡人之神，自此之后便是新的神主，亦是这城的新城主，他叫做，云无迹。”
　　白虎绕云无迹一周，还凑近了嗅嗅，他没有质疑云无迹做这城主，不解的是：“他姓云？”
　　云识月点点头：“他无姓，我予他姓，因他来去无痕迹，便叫云无迹。他自人世间第一个人至今日这芸芸众生之善念而来，真算下来，还是我的前辈，他是另一种娲皇之力的存在，娲皇选中了他，而非我。”

　　白虎道：“那之后他日日跟在你身边，他叫你从来都是虔诚无比的“神主”。
　　“是啊，是我的自由予了他禁锢，所以啊，”云识月嗔怪着，“我才嘱咐你们好好照顾他，别让他和我一样，你瞧瞧你们这关照。”

　　诸神再次沉默，白虎忽然说：“你最初是人，而他来自于人，你们的情欲是与生俱来的，换句话说，是天道所赐，天道赐你们七情六欲，却又不允许你们在一起，没道理。不然这无端的情欲配给谁呢？”
　　“给信徒，给苍生，给大地，七情六欲是为了悲悯，是为了体察，是为了守护，我想这也是那些古神要将我养出来的原因，娲皇坠尘之后总要有神如她一般守护她的子民。山岚说的对，无外乎性别，只是恰好娲皇选中了我，而人类造出了他，仅此而已。”
　　“可是……”
　　“山君，我终究是要死的。”

　　沉默，绵延的沉默，外头锣鼓喧天真是悦耳。
　　“我的神君大人，”云识月看向陆吾，“你们回去吧，我想和他说说话。”

　　陆吾很是不忍心：“阿月，自你初建神域便是最良善的神主，我想百代万世，这一点在所有神里是不会变得。”
　　云识月眼含泪笑着：“我知道，我知道。”

　　“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好，对了，此番回去你们定会生出记忆差错，我希望你们去找到云无迹和山岚，至少在我回去之前，替我护一护，紫英知我醒来，不会善罢甘休的。”

　　“好。”
　　“会再会的，诸位。”

　　殿里的光消失后，云无迹进来，他极度心虚，乃至不敢靠的太近。
　　“你过来些，我的神识不足以支撑我与你这样说话。”

　　云无迹才走上前：“神主。”
　　云识月道：“你才是神主。”

　　说完后云识月稍稍沉思一晌，才说：“云无迹，放下吧，不要再一次次耗费了，你来我这里那日我就和你说的明白，我对你和对任何神或是人都一样，我命数就到这儿了，以后这是你的苍生。你记着，之所以有你，是因为现在的人类已经不那么依靠神明，神明对他们而言更是一种寄托，你的任务是守好三方屏障，守好那座城。”
　　“我想……”
　　“我不想，我不想再见落华，不想在他的时代死去再醒来，你会是一个好神主，他们都认你的，只要认你，你就有信徒，有信徒很多事情就都好办了。”
　　“你呢？”
　　“我？我承继神力之时洛格拉起，洛格拉起来后声名扬四海，与之传名的是城主，因为神域需要信徒，一直以来我都是以洛格拉之名活着，没有多少生灵知道云识月是谁，就这样吧，这样就很好。”
　　“……”
　　“你以为给我换了名字，带我从来一次大家的记忆就会不一样吗？不会的，他们只会偶尔提起洛格拉有个城主叫云识月，曾化名温凉，而我活不过来的。”
　　“……”

　　“我问你，十二神柱如今怎么样了？”
　　“仍缺。”
　　“缺哪一柱？”
　　“子鼠，丑牛，午马，申猴，亥猪。”
　　“啊……你重新启动过十二神柱？”
　　“没有。”
　　“倘如你重新启动，我想这些都会齐全的，在我自戕之前，我都已寻好了，至于辰龙，青龙应龙苍龙都不合适，我选了一个合适的，风，你记得吗？不是你的坐骑，是我的。”
　　云无迹脑袋扎的更深：“记得。”
　　“他却在人间盘桓，如今做了东方之龙，虽无形，但他攀附神柱是最合适不过的。子鼠我曾与他族攀谈，人间仓满则鼠族繁衍。午马一族被紫英所捕，当初的骐骥一跃，如今不减当初，我将紫英重创，他便也能回归，只是能找到少夕最好。申猴后山去，亥猪则需往沉池，他如今是那些养老神的大厨。丑牛嘛，春来时去人间，春牛遍地，他们的主神便在当空。”

　　“我我我找到少夕了。”云无迹这才想起见正事来，慌忙抬头。
　　“找到了？”云识月颇有些惊讶，“哪里找到的？”

　　云无迹支吾片刻：“你的冰棺旁。”
　　“我的冰棺旁？”
　　“你可记得弑猫？”
　　“弑……啊，原来如此，我还说当初东疆药山缘何出现一直猫，原来如此。”
　　“她一直在你身边，但她身上有上古神的封印，除非你亲解，否则不得现出原形，大概是怕紫英捉去吧。”
　　“哈哈哈，上古神也不曾将这事告知我啊，想必少夕只管一次吧。”
　　“是……她吟唱一次便会永生休眠。”
　　“那还是算了，嗯……你让她陪在午马身边吧，万一以后再有什么意外，还能抵挡一二。”
　　“……”

　　交代完诸事，云识月该去收拾最后的烂摊子了：“借你些力，将我从这里带出去。”
　　云无迹乖乖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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