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格拉的信徒

　　温凉和洛清淮相交不深到迄今为止她只知道他的姓名和住址，关于洛清淮的朋友，她一个也不认识。

　　洛清淮收拾东西很快，铺子关门也很快，温凉以为这样就能走了，她思索着路上怎么吃住，什么时候背着洛清淮执行任务。她才刚刚出师，两个人也没那么着急结婚，等她修行到一定程度，能自如的控制自己的术法，并且在生灵间混个脸熟之后就不用背着洛清淮了，因为那时候她的幻术就足够纯情，即便当着洛清淮的面也能血淋淋，但现在不行。

　　“清淮哥哥～”
　　“嘶～”
　　温凉不是故意的。
　　只不过眼前这姑娘喊的太酥麻了些，她一时承受不住。

　　洛清淮笑着看了她一眼，扭头的功夫脸上就挂上了一本正经。
　　“陈岚，你怎么在这儿？”

　　温凉撇撇嘴，心说你还有两副面孔呢，却没表达什么，双手背后，乖乖站着。

　　跑过来的小姑娘约摸十四五岁的年纪，披散着一头中长发，耳后别着一朵太阳花，碎花裙搭配白色凉鞋，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已经足够把麻布薄衫低双马尾的温凉比下去。
　　温凉的内心瞬间冒出一点不合时宜的念头——假如这姑娘成年了，假如洛清淮捯饬捯饬，也挺般配吧。
　　这念头还未成形，洛清淮又扭头看了她一眼，意味不明。

　　“陈彧接到案子，回局里去了，我正要回家。”

　　这个叫陈岚小姑娘温凉不熟悉，但叫陈彧的警官她却认得，玉城近两年的人命案温凉都涉足过，而那个叫陈彧的警官也几乎没有缺席。
　　市刑警队特别/殊案件队队长。
　　其实就是近年来幽冥界治安松散，时不时就跑上来那么一两个鬼魅，鬼魅索命定然无迹可寻，愁坏了领导也吓坏了百姓。陈彧最开始只是个小职员，某一次灭门案后他突然冒了出来，那是第一件被认定非人类谋杀或自杀的死亡案件，结果是所有知情人的记忆在一夜之间被更换，而陈彧荣升队长，并成立新的队组。
　　陈彧不是一般人。

　　“哦，那你回去吧。”
　　洛清淮冷冽的声音绕着温凉飞了一圈，钻进陈岚耳朵里，陈岚却像习惯了，依旧笑嘻嘻地：“好，我这就回去。不过，哥哥是要出门吗？”

　　洛清淮点点头没有应声。

　　“我在哥哥家门前垃圾桶那捡到的那只小狗已经做过登记了，哥哥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它的，只是……”陈岚有些为难，“陈彧说它太弱小了，太弱小的东西如果不让它变强大，终究是没有它容身之地的，我怕我保护不了它。”

　　这话白玊说过，听来甚有道理，所以温凉才苦苦修行，不做那“弱小的东西”。

　　洛清淮看了陈岚几秒钟，说道：“你放心，只要是你真心想保护的一定护得住。”
　　陈岚开心极了，“嗯” 一声，转身跑走了。
　　温凉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自始至终好像看不到自己一样，不像是个没礼貌的孩子，且，洛清淮居然有冷漠的一面，高冷富贵的帅哥，啧，她又知足了。

　　“她……”
　　“孤儿，一直住在刑警队陈队长家，十五岁，在放暑假，单纯邻居。”
　　“哦……我是想说……”
　　“什么？”
　　“我是想说她好像没有看到我，不过不重要，可能是因为不认识吧，对了，那个陈彧你认识吗？”
　　“不是很熟，怎么了？”

　　他们并肩走着，晌午就这么悄悄过去了。

　　“我见过几次，感觉他不是一般人，这个小姑娘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洛清淮不知道从哪捎了顶手工的草帽，正歪头看温凉：“你觉得是陈彧不一般？”
　　温凉点点头。
　　洛清淮挑起半边眉：“哦，这样啊，没事儿，他们是一家人，陈彧就算是个吃人的也不会对着陈岚下口。”说完脑袋一甩，一把搂过差点和一辆电车亲密拥抱的温凉。

　　洛清淮的言论说服了温凉，温凉从他怀里脱出来整了整褡裢：“还有啊，你不喜欢陈岚嘛？为什么你和她说话那么……”
　　“冷漠？”
　　“啊。”
　　“因为我有未婚妻了，需得守身如玉。”好了，洛清淮脸皮厚嘴贫的第三面出现了，温凉确实是太不了解他。

　　温凉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拐进一条窄胡同，随手画了一道，一扇门凭空显现，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去，关于“守身如玉”的话题，温凉选择跳过，她还不是很懂。

　　身后的音响里播放的依旧是这几天最热门的新闻——近日有关部门发布《动物宠物保护法》，其中遗弃罪、虐杀罪等已列入刑法，请广大居民及时到公安局进行备案筛选，可以入法的动物将得到保护……

　　*入局·九娅里

　　这具尸体的出现一如既往的突兀，九娅里一年一度的拜神大会，在十字街口的表演队伍里冒出一具尸体，而在场的上千人愣是找不到认识死者的，拜神大会草草而终，拜神的人们口念“阿弥陀佛”看起了热闹。

　　新来的警员强忍着反胃配合法医工作，队长乔曦瞥了一眼一脚把他踢到老槐树下面。
　　“疏散人群，让他们别拍了。”
　　“啊？是！”
　　小警员感激地看了乔曦一眼跑开了。

　　陈法医盯着尸体沉默良久，吐出来一句话：“什么东西能弄成这样？”
　　乔曦蹲下来：“什么样？”
　　“清宫剧娘娘们地护甲见过吗？”
　　“额……”
　　“剪刀手爱德华知道吧？”
　　“嗯……”
　　“指甲，大概五厘米左右地长度，尖头，插进身体里，用力向下划出一道沟。”
　　“……”

　　*
　　“开门”这件事情温凉干过很多回，可这次她想偷懒，一来九娅里在哪她不清楚，二来她也想探一探洛清淮的虚实。可是当洛清淮打开那扇门之后她后悔了，门外荆棘丛生，野草比人还高，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若非不远处有袅袅炊烟，真要以为这是什么荒野之地，不靠谱的紧。

　　“……”
　　“术法不精，见笑了。”

　　温凉笑笑没说话，术法这种需要练的东西还不允许生疏了？想她头一回开“门”，那时……那时她也没开过这么离谱的“门”。

　　洛清淮说完那话之后便随手揪了根草棍扔进嘴里，双手插兜探路去了。

　　九娅里又叫旧庙里，是一个小镇，听说这里民风淳朴，百姓和乐。
　　九娅里靠北的丁字路口应该有一间破庙，可无论是谁在这个地方打问一圈，就只有一句话：“庙？外地来的吧，早来几十年还有，现在啊早没了，找错地方啦。”

　　如果阳间不存在，那只能去阴间找了，因为这座庙宇至今还有丝丝香火。

　　陈法医的疑问在温凉这里算不得疑问，阴兵鬼差鬼魅这些没了凡体的都只能任由毛发指甲肆意生长，至多是去修个美甲做个头发，因了不能碰利器，也自然不能修剪。
　　温凉在意的是这次这个鬼居然没有吃魂魄，而是杀了人直接消失，让她扑了个空。

　　洛清淮嚼着草根在大槐树下看小警员焦头烂额，温凉蹲在陈法医旁边偷师。

　　走村串疃的货郎挑着一前一后两个木箱擦肩而过，异香扑鼻，温凉下意识抬手捻了一缕，目光也下意识随着香来的方向看过去。

　　“劳驾，请问……”
　　货郎驻足回看：“叫我？”
　　温凉起身点点头，那货郎的粗布衣衫分明是上个世纪的物件。

　　“请问，这庙里的庙祝去哪里找呢？”
　　货郎上下打量温凉一眼：“外乡来的吧？”
　　温凉点点头。
　　货郎接着说：“外乡来的得去鸦神社取签子。”

　　“鸦神社？”
　　“庙前老槐树下，敲敲门就是了。”
　　温凉忙说声谢，货郎便走了。

　　洛清淮跳下圆台凑过来：“好香。”
　　“嗯，我们得走一趟阴路，去一趟生灵间了。”温凉转向洛清淮，“你……”
　　“生灵间倒是没去过，不过阴曹地府下了不少次，或许沾着你的光，走一趟也不错。”

　　“你……和我印象里有些不一样。”温凉一边从右侧的褡裢里摸索，一边终于说出了一路上都想说的话，“我记得上次见你，你很……还算……比较沉稳。”
　　洛清淮接过温凉递的眼罩，歪了下头，看似疑惑地反问：“是吗？可能是第一次单独和你出来，开心吧。”
　　又是一个让温凉闭嘴地回答，温凉想千里传音问一问师父，这算不算是人类所说的“调戏”。

　　“眼罩戴好，闭上眼睛，生灵间那道屏障刺眼。”
　　“遵命。”
　　遵命什么的，大可不必。

　　温凉第一次听说“洛格拉”是十三岁，她在师父的藏书楼里淘出来一本旧书。

　　书叫《寒潭录》，或者叫《寒山录》，她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本书开篇六个字——城有名，洛格拉。

　　温凉还记得她在翻看那本书之后跑到大街上给人算卦——

　　“想明白了吗？”
　　下棋的大叔忍不住皱了皱眉。
　　“你是说，你会算命，我有血光之灾？”
　　“很荒唐？”
　　“难道不吗？”
　　“行。”

　　温凉扔下这个字后没有立时走开，而是站在不远处等待着，直到男人的手被马扎斜出来的刺刮破，她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之所以又想起这件事是因为温凉打量洛清淮的时候发现按照那本书上的算命之法来说，洛清淮就是个天生的情种，这样的人不适合修行。

　　*
　　陈岚是孤儿，温凉也是。
　　她是白玊从地府回人间的路上捡到的，原本想着是个鬼婴，应该送到地府，谁知她竟活灵灵的是个人，还是个见了白玊就笑，见了旁人就哭的小丫头，于是归了白玊。
　　而“温”姓则是随了白玊这一脉的一位先祖，说是能压一压她身上的鬼气，而且凡人类大多温良，叫这名字很不错。

　　温凉长大一点到了上学年纪，白玊还没来得及给她办入学手续，苍溪就大方的送了她一双阴阳眼，自此正式接过白玊衣钵，成了真正的九年义务漏网之鱼。
　　少有人知道白家大院里还养着一个孩子，温凉出来也不光明正大的走正门。
　　以上是白玊的版本，也是关于温凉身世的迄今为止已知的唯一版本。

　　过生灵间的屏障的时候白光闪的异常强烈，温凉怕洛清淮眼睛不适，还把手挡在了眼罩外面，等平稳落地才拿开。

　　他们落脚的地方正对应人间的十字街，可这里除了槐树的屋舍之外，正北方还有一座庙，一座有些破败的庙，十字路口也自然成了“丁”字路口。

　　庙里无有供奉，纤尘不染的案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灯上烤一张巴掌大小的符纸。后间一张单人矮榻，盥洗的东西一样不缺，整整齐齐摆放着，怎么看这里的庙祝都该是个爱干净的人。

　　洛清淮转了一圈后停在煤油灯前面，忽然问：“你知道罚文吗？”

　　罚文，这东西问的还真有些水平。
　　神域的物件，据说有神犯错之后天道便会降下一道符咒，名曰罚文。符咒放在天烛上烤，犯错的神在天烛前跪，直到天烛烧尽罚文，才算得到天道的原谅，是为“跪罚文”。

　　“据说跪罚文跪的最久的神是一条龙，跪了多久……万年有余？”

　　温凉不知道洛清淮是怎么知道这些东西的，但他说的都没错，《寒山录》还是《寒潭录》里这么记载过，那条龙似乎是青龙，也好像是苍龙，从来没有哪个神能比他更惨。

　　“一万三千五百二十六年。”
　　“哈？你记得这么清楚。”
　　“必修课，记不住要打手掌心的。”

　　“白先生经常打你吗？”
　　“也不是，师父打我很多时候都是因为老祖宗。”
　　“云无迹？”
　　“嗯。”
　　“哦。”

　　“门在那边。”洛清淮指着一头。
　　温凉“嗯”一声。

　　所谓的“门”不过是老槐树下一张石磨裂开一道缝，看上去像是开了一道门。
　　门敲三声，不一会儿钻出一缕灰烟，落地后显出人形。

　　“何人敲我门？”沧桑沙哑的声音应和着那满脸的沟壑纹路，他总要年近耄耋了。
　　温凉微俯下身：“小辈从白府来，叨扰了。”

　　“白府？白玊？”老者一边打量着温凉一边问，打量的目光不止在温凉身上停留，还眷顾了旁边的洛清淮，而后没有再追问，反而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你是温姑娘。”

　　“姑娘”这两个字在神明之间是有特殊含义的，洛格拉那个没人见过真容的小祖宗才是真正的姑娘。

　　“小辈温凉，您叫我温凉就好。”
　　眼前分明是被神域遗忘在人间的神，到今天还有不断的香火，凡人称他作“土地公”。

　　“温凉，温姑娘怎么都好，我这小庙久不来客了，如今你们算是稀罕，有活人事儿还是亡人事儿啊？”老者慢悠悠地朝树后的旧庙走，一只乌鸦飞来，盘桓着停在大槐树上，“活人的事儿我如今是难管了，亡人的事儿嘛，从来也不归我管。”

　　见温凉抬头看乌鸦，又说：“他叫风岸，来这儿有些年岁了，困在这一片地方，出不去。”忽然停步，“二位离去时若是方便带他一道吧，生灵间也好，人间也好，大好的光景，困在这生死之地实在……唉……”

　　“风岸，真是好名字。”温凉接过话，“‘乌鸦报喜，始有周兴’，从前也是神鸟，也是祥瑞满身，殿宇应当光明，我家尽是这些被遗落的神物，您放心，我带他离开。”

　　“如此，多谢。”

　　风岸盘旋，终又落回树杈上。

　　“可，老神仙，我若是将风岸带走了，这鸦神社岂不是少了鸦神？”温凉带着些试探的口吻。

　　老者却像是没听出来：“这地方怕是不会再有谁来了，就是来了我也应付的了，不用他。”

　　“好。”

　　行至庙前，温凉忽然抬头看了眼庙匾，眉头微蹙：“老神仙，这庙里的庙祝呢？”

　　“庙祝？”老者迈进去，“这儿从来就没有庙祝。”
　　“可里头……”
　　“里头那是供孤魂野鬼休憩用的。”老者给烛火添油，火焰旺了些，“这儿啊是我的，原来香火也算鼎盛，可后来办了些错事，上天降罚，才断了香火。”

　　这温凉就不明白了。
　　“人神也归天道管束？”
　　“人神也是神，人神也是有神祇神契的，只不过因为有人间的香火，在天神坠尘之后依旧能存活而已。”洛清淮轻描淡写着，仿佛这应当是九年义务必修课，而她是那个坐在最后一排、上课从不听讲的漏网之鱼。

　　老者笑笑：“说的不错，生灵间原是那些精怪仙灵的地方，我在这儿算是借住，香火什么的，不敢奢求。”
　　“可您这儿还是有香火。”
　　“有，附近生灵给的，需得谢谢他们。”老者说，“对了，你们来这儿到底办什么事啊？不过，我也帮不了你们什么。”
　　“不需要您做什么，我找旁的生灵问些事情。”
　　“哦，那就是风岸了，这儿除了我和风岸就是那棵修不成人的老槐树。”
　　“我也不找他。”
　　“那是？”

　　“世有灵，生于佛经，修于佛门，长而成人，谓之颂人。”
　　“颂人这一族灭了有些年头了。”
　　“确实，可凡是总有‘但是’，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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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凉和洛清淮一唱一和，老者只在须臾之间便变了脸色。

　　温凉乜眼瞧了瞧，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但是’之后的故事就精彩了，修于佛门毕竟和本土的生灵不同，但因佛教在本土时间长久，颂人又长在这里，倒不好拿她跟其他佛门之物相较。”
　　又说：“而佛门因其久不皈依，便将其划为东方一脉，归了东方神明，于是，颂人虽然出于佛门长于天道之下，其实是两方不管，且逍遥着。”

　　老者恢复了脸色，稳稳当当地：“老朽不在天上已经很久了，这些东西耳闻过，但从没细细探讨过，想来白府的博学不是谁都能企及的，不错，不错。”

　　温凉嫣然一笑，拱了拱手：“您过奖，这些东西我还是知道的太片面了，不然这会儿要办的事早办完了。”

　　老者哑着声音也笑，笑够了才说：“你们要办什么事啊？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啊？”

　　温凉：“抓一只孤魂，籍在地府，丢了一段时间了，眼看七月半，找不到人间要遭殃的。”

　　“奥~这孤魂可要从什么地方找起啊~棘手啊~”

　　温凉回头看看屋外树杈上的乌鸦，又看看洛清淮，后轻手摸进随身的褡裢里，捻出来一样东西，借着东西往来的风一吹，四下散了去——那是一缕香，是先前货郎留下来的“焚香”，自然也不是阳间的玩意儿。

　　果不其然，乌鸦顺着风追出去，老槐树缄默了。

　　温凉在屋里转了两圈，又不甚走心地问了老者几句话，之后就带着洛清淮离开，说之后再来拜访。

　　离了鸦神社两条路出现在二人面前，一条走向生灵间，一条则去往人间。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所以两个人决定先去填饱肚子。

　　一条两头窄中间宽的巷子，各家美食应有尽有，香气透过门窗飘了一街，互相一融，早已分不清是哪家的香味更对口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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