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架空][邢张] 唤昔辞

　　我出生在民国元年（1912）冬至时节的北京。您知道，无论哪朝哪代的开端都是混乱无措的，而我的出生让我的家人更加混乱无措。我是我母亲一生里最大的错处，不该被生下来。可是我还是被年轻得不可思议的张萱卿生下来了，之后我从有记忆伊始就被告知我没有父亲。
　　我叫张奕欣。名字是姥爷取的。后来我了解到，除开我，张家从上到下都没有“奕”字辈儿的人。这个名儿该是潦草敷衍地起下的，姥爷轻视它，轻视到根本没打算将这个名字算在张家后代之列。你说，就即使这天生贱命也得分个高低好坏，可我却好巧不巧投了这么一个冤孽的胎，只好忍着得过且过，这辈子怎么着也得把它过完了才好跟阎王老爷对账去。
　　而在我四岁那年的某个清晨，天边儿亮得惨白，我目睹了张萱卿的出嫁。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我的记忆出奇的厉害，我清楚的记得那个时候她才将将二十一岁。
　　我站在角落，瞧着这个女人没有告别没有眼泪冷漠地离开，走之前甚至不看她的儿子一眼。她的婚事终于在被我耽搁了四年或者五年之后，仓促地办了，和一个她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
　　在我生命中的前四个短暂的年头，或许是渴望母爱的，但从那天起这种渴望便渐渐黯淡消沉下去了，多年后终于在不为人知之处朽烂得不堪入目。
　　之后好像整个北平都知道了，张家最小最好最美的闺女，嫁到一户人家去，名分还居然不是大夫人——因为那户人家的大太太早在几年前就死了，似乎还留下个大儿子等着年轻的母亲去养——这户不是什么大户，普通平常，泛泛之辈，比起张家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甚至还相对有些窘迫。
　　然而如果这户人家都不要她，我妈这辈子就没人要了，毕竟别的男人糟蹋过的女人，还名不正言不顺的生过孩子，家世再怎么好人再怎么漂亮怎么能干，白给都不定有人看得起娶。虽然母亲生过我的事实被严格封锁，然而到头来却依然家喻户晓，毕竟在那年月倦怠而死气沉沉的北平，这种消息总是传得很快。我的名门闺秀的母亲没机会门当户对了，没机会当名门望族的正房太太了，没机会在婆家占有她本该有的地位了，命运一落千丈，整个张家颜面尽失。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至少张家，我的姥姥姥爷舅舅舅妈姑姑姑父，都是这样认为的。并且由此生出对我无限的憎恨。
　　就没有人责怪当初坚持要将我生下来的母亲，以及那个销声匿迹的我的父亲——如果他够资格被称作我父亲的话。这一切皆由他和她而起，我这才刚刚开头似乎就已经完全被毁掉的一生，都是他和她一手造成的。

　　我从生下来开始就从未得到过什么人的爱，活得忒冤孽，但我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消沉颓靡绝望整日里悲切度日，因为我不需要爱。情多为缚，我过早成熟。即便我明白这一切的时候不过十岁。
　　我在张家那深宅大院里头待得不高兴，便跑出来，没人管我。
　　那座漂亮古朴的巨大建筑和建筑里的人唯一所需要做的似乎就是把我喂饱，给我饭吃不至于饿死。但其他从来不管，比如衣服的破损和头发的长短，张家的老妈子看不过去偶尔带着我洗个澡收拾收拾，而这样做的动机似乎也仅仅是不能够因为我而影响了张家那一尘不染井井有条富丽堂皇的外表。
　　就这样对待亲人，把我当叫花子打发，他们真善良。
　　或许哪一日会直接有人把我的铺盖卷儿从大门里扔出来，然后半句话不撂下就赶走我。
　　可惜的是这一天还没有来。

　　我和中华民国同岁。我七岁的那年民国七年，我在北平的胡同巷弄里溜达着，像往常任何一个晴天一样，不愿意待在宅子里我那发霉的窝棚一般的小屋。从我有能力从宅子里溜出来之后，我溜达遍了周围的每一个胡同，然而似乎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胡同有些逼仄然而亲切，我能够感觉到温热的气息，听到欢声笑语在房子之间房间里面互相传递。接近中午，有饭菜的香味飘进飘出，比起我在张家吃的剩菜剩饭好闻太多，以至于反差强烈让我一瞬间心中滋生阴暗藤蔓簌簌攀爬，这是渴望太久以至于麻木到无法感知的温暖导致的眼红以及心酸。周围有比我小的小孩成群结队的跑过，他们笑得让我不免心生妒忌。
　　唉。
　　七岁的幼童。才七岁？我？
　　没有爱的人生干瘪无比。从那时起我就过早的显得像个小老头子了，我想。
　　“思尧，回来！”突然有一个声音从前方不远处传来。
　　声音来自暗处。却清爽干净。
　　而后我看见一个可爱的小人儿蹒跚着向我的方向跑来，扎着小辫子，粉红粉红的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胖胖的小手，特别好看。此刻正用尽她平生最快的速度在跑着，嘴角带着顽皮的笑容。
　　不过三两岁的样子。
　　只一眨眼就来到了我面前。
　　而后扑到我的怀里。
　　我比那小人儿高了很多，即便如此还是被扑了一个踉跄。
　　“思尧，要吃午饭了！跟哥回去……”依旧是刚刚的声音，此刻我听出这是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不免抬头，看见满头是汗的少年正快速地跑过来。
　　我下意识地轻轻地拦住那还要到处跑试图逃开哥哥的小女孩。
　　抬头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已站在我的面前。
　　“啊……谢谢。”
　　他这样说。看着我。因身高的优势而目光显得居高临下却友善温和。

　　时至今日似乎我已经无法特别清楚地记起他那时的模样。只记得相比自己的羸弱瘦小，这个哥哥高大得让我心生妒忌，心生羡慕，心生向往。
　　后来当我长得和他一般高时，这样的感觉都依然一直挥之不去。

　　我拘谨了。我第一次和除了张家那帮拿我当活死人的人之外的人说话。
　　我没说什么。我也说不出什么。和我对话的人似乎整日里只有那些下等女佣和老妈子，但通常没好脸，我不清楚他们为什么对一个小孩子都要厌恶到如此程度。
　　而现在我看见一张为数不多展现在我面前的温和笑颜。
　　哦，不，是两张。
　　仰望着我的那个小姑娘笑得鼻涕口水一起淌在我脏脏的上衣上。
　　我只傻傻地看着那个哥哥点头。
　　然后看着他接过了那个小小的，不停蹭鼻涕给我的，漂亮的脏小妞，然后稳稳牵住。
　　我呆呆看着他们走了几步。
　　那男孩又停下来，走过来摸摸我的脑袋。
　　我发懵地瞧着他。我在回想上一次有人这样不表示憎恶的触碰我的脑袋是什么时候。似乎是几天前。几个月前。甚至几年前。反正很陌生就对了。
　　我想扯起嘴角给那个哥哥以及小姑娘一个笑容。
　　只是似乎我从生下来开始就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我去笑。于是我似乎一直没有学会这项可笑的技能。我扯起嘴角的样子一定很别扭，因为我看到那小姑娘笑起来，我的滑稽样让她如此乐不可支。
　　“颐松……邢颐松？”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巷弄不远处传过来，带着些许焦急。
　　做哥哥的立刻转头向那边，“……我们就来。”他说。
　　“尧尧呢？”只是这声音也越来越近，似乎那女人走过来的样子。
　　“娘……”咿呀学语的小姑娘听见声音，欢叫着挣脱了哥哥的臂膀，跌跌撞撞地跑向声源。
　　我见不得这样的场面。
　　心中滋生的渴望的酸涩开始逐渐的淹没尚且什么都不懂但似乎已经什么都懂了的我。
　　但我还是忍不住转过头去看那个女人。
　　“尧尧……以后可不兴到处乱跑，把娘和你哥急的……”那女人抱起她的小宝贝，爱怜地拍着，“颐松，你也赶紧回来，马上吃饭——”
　　她转过头看见了我。
　　声音戛然而止。

　　我不会认错。
　　人们都说人三岁之后开始有记忆。我记得我被亲娘抛弃那年已经四岁。这样的事情没道理不记得，而且一个女人在三两年间不会变太多。
　　那是我娘。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
　　刚刚的某种渴望的酸涩被一路冰凉地镇压下去。咔嚓嚓的结冰的声音，冻结肺腑。
　　难以想象为何要一个幼童来理解这么复杂难懂的世界。并且这世界并未因为面前是一个幼童而丝毫手软，相反变本加厉只为让这可怜孩子记得更为清晰刻骨。

　　我难以置信。但是这世界在我生命的头七年就发生了那么多让我难以置信的事情。还有什么是不能够相信它是真切发生的。
　　她一直看着我。
　　她一定能认出我。也必定已经认出我。无论如何我是她生下来的。
　　被唤作颐松的少年有些莫名，望着那女人。我清楚的知道如果这是我的母亲，那么也必定是这个男孩的继母。
　　母亲是嫁给了邢姓人家，我记起。
　　张萱卿一直看着我。
　　当时我太年幼，未曾觉察出那双眼睛里的戒备和警惕，以及微微的敌意。
　　我看到那被唤作颐松的少年微微侧过些身，走过来一步。
　　他因为看到张萱卿那样的眼神，而半挡在我的身前。
　　他似乎……
　　打住。我是从小没人关心的孩子。

　　“颐松，过来，要吃饭了。”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她清冷的语调。她别开目光，甚至不愿多看我一眼。尽管彼时我如此渴切地望着她，希图让这个世界上唯一应该爱我的的人施舍些温暖。
　　“快些。”她添了一句。转过身，似乎想尽快离开这里。
　　冷漠得多么正常。毕竟我代表着她不愿忆及的过往和破碎家庭。
　　这巷弄突然之间冷起来。
　　正午的阳光热烈而温暖，然而此时此刻此地却寒冷如斯。让衣着单薄如我，不禁微微寒颤，心生冷意。
　　“好。”旁边的男孩子低低应答了一声。
　　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看我的时候微微弯了一下腰。
　　后来我想起，他的眼睛里有某种东西在某一刻流露出那种不被我熟识的关切。
　　而后他也离开了。
　　我就这样看着那女人，或者说我母亲，亲昵而宠爱地抱着那个可爱的小姑娘，母女依偎着背对我踏进巷弄不远处的那扇房门。我看着我第一次看到的邢颐松微微低着头，疾步跟上了他的继母，我的亲妈，进了门。
　　那扇门关上时似乎刻意加重了力道。
　　砰！
　　声音炸得狭窄巷弄中间一个小小的七岁幼童，瞬间就红了眼眶。
　　他不曾哭泣。毕竟没有人像其他孩子的父母亲人那般来哄他笑逗他玩。他不能哭，没人哄他，也许会哭得止都止不住。
　　这世间许多无奈，无论孩童还是成人，又如何哭得完。
　　于是在七岁的时候，我学会咽回了眼泪。
　　我很想哭得一塌糊涂，但没有资格。我告诉自己那不是我母亲，那是别人的母亲，是那叫邢思尧的小姑娘的母亲，是邢颐松的母亲，即便是继母，那也是母亲。
　　突然发现，我这一生里其实一无所有。所以到现在那日依然犹如昨日般刀刻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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