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用最土的方式穿越了

　　庄捷打量贺展眉，不知为什么，眼前这个女人，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眉儿一向乖顺，从不是牙尖嘴利之人，哪怕诉说相思之情，也是玉面含羞，不愿多言的。情谊最浓的时候，她也不过弱柳扶风倒在他怀里，耳根红透唤他一声三郎，再多的柔情，尽在不言中，像一只从小就被豢养的猫儿。

　　而此时此刻，她眼中似乎多了些挑衅的味道。
　　庄捷淡淡笑了笑，贺眉和亲之后，他周围不缺女人，千娇百媚，万种风情。可有时候他会更喜欢女人不知天高地厚一点，这样驯服起来才有趣。
　　贺眉如今的样子，倒比她从前有意思。

　　如今她这般夹枪带棒，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是他将她送走，她怨恨他些许，也算合情理。
　　故而庄捷没跟她计较，倒是笑问一句：“眉儿先说说看，要同本王谈一桩什么样的生意。”
　　今日打从庄捷踏进长宁侯府，他都自称“我”，直到这一刻，他开始称自己“本王”，贺展眉明白，这标志着他们之间叙旧到此为止，要开始谋算彼此的将来了。

　　心头熟悉的刺痛再次传来，贺展眉略低了低眉眼，望向自己的心脏，苦笑一瞬。
　　贺眉，你若真的不想走，今日，就好好看看他，看看他究竟能负你到何种程度。

　　心中道完这一句，贺展眉便扬起螓首，直直盯住庄捷的眼睛：“我想管王爷，要一块地。”
　　贺展眉说的是“要”，而不是“借”，她一早便打了注意，这地能白白要过来最好，要不来，退一步借地，成功率也能更高些。

　　果不其然，庄捷像是听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笑出了声。
　　但他也不着急驳贺展眉，反倒耐下性子来问：“说说看，要哪里的地？要来又有何用？”
　　贺展眉走到桌案前，拿一支笔，在地图上画了一处：“越国旧地，用来征讨荻国。”

　　话音一落，庄捷的笑意淡下去，眼神幽深起来，他本来以为贺展眉是对他有怨怼，负气胡说的，可这块地，对于如今要和荻国对垒的天朔来说，确实是“风水宝地”。
　　他看向贺展眉，她如今这般聪明，不知背后的禹靖央对她指点了几分啊。
　　贺展眉并未躲闪，迎上他的目光。
　　许久之后，庄捷哑声说道：“眉儿，你如今，胆子大了不少。”
　　贺展眉嘴角弯起凉薄的弧度：“身在异国，无依无靠，历经生杀，胆子不得不大，说到底，也算王爷一手调/教。”

　　庄捷幽幽看着口出怨怼之言的贺展眉，他似乎想从贺展眉的眼中找寻到某种答案。
　　贺展眉知道他在寻求什么，便将答案直接给了他：“我的确对王爷有怨，多年情分一朝断送，我若不怨，才是怪事。但王爷放心，我也自幼读圣贤书，明世家理，绝不会因为这点怨念做下疯魔之事。把这块地给天朔，王爷不吃亏。”

　　“不吃亏？”庄捷嗤笑：“好好一块国土都割出去了，你竟还说我不吃亏。”
　　“的确不吃亏。”贺展眉压低声音，语气从容，甚至带了点诱惑：“一座城，换一个皇位，王爷吃亏吗？”

　　庄捷挑眉，冷冷一笑：“你所说的，不把这块地给你，本王一样能做到。”
　　贺展眉也也不慌，凑近庄捷几步：“不论天朔这一战之成败，这座城带给王爷的政绩，能免王爷多少年拼斗，王爷是聪明人，自然明白。”

　　贺展眉将庄捷内心最深的欲望一层层揭开，换来他凛然的目光，庄捷沉声说道：“政绩，本王要，但割地，不行。眉儿，你到底是深闺女子，不懂得博弈的技巧，逼迫对手，是最愚蠢的做法。”
　　贺展眉闻言，知道到了做出退步的时候，便拿出乖巧的姿态，语气也软下来：“王爷，我们怎么会是对手呢？天朔需要您，您也需要天朔，这是合作共赢的事。如若这方土地王爷不肯让给天朔，那咱们各退一步，您将地借给天朔如何？”

　　庄捷闻言凝眉，他用不着过多思索，也知贺展眉说的句句属实。
　　天朔在庆国边境上对阵荻国，天朔赢了，则解决了庆荻边境之乱，天朔输了，那庆国便会发一笔战后大财。
　　无论如何，这些好事都会记到他头上。
　　掂量掂量，全是问鼎那个至尊高位的筹码。

　　可不知为什么，看到贺展眉这幅为了天朔和禹靖央朝他低头示好的样子，他竟有些不甘心。
　　要地也好，借地也罢，之于天朔，之于庆国，都是一桩不小的事，可禹靖央，竟然让贺展眉来做这桩事。
　　他难道从未想过，万一她对自己余情未了，非但借地不成，作战计划也会白白泄露，还搭上一个贵妃。
　　而禹靖央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有信心，他自信贺展眉绝不会背叛他。
　　他哪里来的自信，他又凭什么这么自信？眼前这个女人从出生便与他相识，过往十数年都是他的。
　　禹靖央……到底凭什么这般自信？

　　“王爷？”贺展眉见庄捷一副天人交战的样子，久久没有回答，便开口问道。
　　庄捷回了神，他还没有蠢到放着现成的便宜不占，但他又无法忍受心中的不甘和嫉妒，便问了一句：“管本王借地的，是你，还是天朔的贵妃?”

　　这话问得让贺展眉莫名其妙：“有区别吗？”
　　“若是天朔的贵妃来借，有再多好处，本王心中也是推拒的。可若是你，本王可以考虑。”
　　贺展眉一下就明白了，这是渣男又开始装出一副深情模样进行自我攻略了，可她不在乎，大丈夫能屈能伸，能借到地才是真本事。
　　“是我要借。”贺展眉斩钉截铁。

　　“为什么？”庄捷穷追不舍。
　　“为什么？”贺展冷冷笑着，她知道庄捷想听她说些什么，自然也不吝啬说给他听：“能为了什么呢？为了得到夫君的宠爱，为了在群狼环伺的后宫活下去，只要做成了这桩事，便有了安身立命的筹码。为何不做呢？”

　　庄捷一直冷冽的脸色在听到这番话之后终于转暖。
　　“眉儿，我不是父皇，我从未忘记先前对你的承诺，天下一统之时，我会接你回家。”
　　“承诺易，践诺难。”贺展眉叹息道：“皇帝陛下当年送走澹台青璧时，未必没有这样的真心。王爷当初舍了我，得了自己想要的，我虽有怨，但也不是不能理解。如今借地一事，能让王爷得的更多，何乐而不为呢？”

　　庄捷心中也有叹惋，但他知道，贺展眉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你回去告诉禹靖央，不要耍什么花招，他若妄图将这方边境之地据为己有，我大庆王军也不是吃素的。”
　　“王爷多虑了。同荻国短兵相接之后，天朔哪里还有余力染指庆国国土？”贺展眉道：“此约既定，还望王爷回去手书盟书一份，并写明天朔可以派兵驻扎的日期，盖上您的印信，我好带回天朔复命。天色不早，王爷，您该回去了。”

　　贺展眉下了逐客令，庄捷无奈，转身欲走，临走之前，道了一句：“眉儿，你说得对，承诺易，践诺难，诺吾已承，能不能践，你姑且待之。”

　　说罢庄捷便朝外走去，走至廊下，却听贺展眉说了一声“等等”。
　　庄捷心中微动，稍作回头。
　　“有句话，我想替从前的贺眉问。”贺展眉并没有看庄捷，只是目光悠远，盯着虚空中的某处：“送她走后，王爷可有一瞬，痛过，悔过？”

　　庄捷远远看着贺展眉，他利用她不假，但十几年朝夕相处，怎可能半点情分没有。
　　他知道要做人上人，必定独且孤，但这一刻，对着痴爱他多年又被他送走的这个女子，他突然想说点真心话。

　　“痛？或许有过吧，可这点痛在生死面前算得了什么？”庄捷的声音有些温柔起来：“眉儿，你不知道做皇家的儿子有多难。什么父慈子孝，什么兄友弟恭，什么君仁臣忠，不过虚妄一场。那个位子远远摆在那里，看上去是流光溢彩的一方金玉，实际上是鲜血淋漓一块魔肉，引得所有在它跟前的人，都成了如饥似渴的兽。要么得到它，要么便是死。眉儿，我得先活下去，才能谈风月和真心。你明白吗？”
　　“所以，或许痛过，但不悔，是吗？”贺展眉问。
　　“是……”庄捷将头转过去，看向前方，再也没有回头：“虽痛，但从未悔。无论重来多少次，本王都是一样的选择。”
　　“我心中之惑已解，恭送王爷。”

　　庄捷顿了顿，便阔步离开。
　　看着庄捷的背影，贺展眉蓦地眼前一黑，接着腿上一软，身体里像是有一股气体猛烈地冲了出来，让她站不稳当。

　　而已走至院子中央的庄捷突然感到背后似有什么东西环住了自己。
　　他先是不解，停下脚步，继而感受着后背上贴着的温度，不由一阵踟蹰恍惚。
　　他知道这温度并不是源于一个人，而更像是一阵风。
　　可今日的风这般喧嚣阴冷，为什么身后这一席，却这样暖……想着想着，庄捷喉头竟有些哽咽起来。

　　可仅仅片刻，他还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这阵暖风便一缕缕消散了，又是熟悉的寒凉。
　　庄捷若有所失，伸手朝身后探了探，空无一物。
　　他终究还是不曾回头看一眼，艰难地抬起步子，离开长宁侯府——这个给了他少时所有温存之地，朝更为金碧辉煌，也更为凶险的鹿王府走去。
　　……

　　次日，贺展眉一早醒来，便觉神清气爽。
　　非但长途跋涉的疲累一扫而空，就连回到庆国之后的苦闷郁结也不复存在，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瘦了几斤，否则怎会这般轻盈。

　　吃过早饭，庄捷果真命人送来了盟书，上头也盖了鹿王的印信。
　　贺展眉拿过来看了一眼：“你说这庄捷的封号也是奇怪，天底下的王爷都是什么安孝贤端，怎么他的封号偏偏是个动物，还是个不怎么威风的动物？”

　　“此间事了，主子打算何时启程回朝？”夜聆没有置喙贺展眉对庄捷封号的疑问，只问了自己该问的。
　　贺展眉透过窗棂看了看长宁侯书房的方向，她知道大战在即，越早回去越好，能为天朔争取更多的布局时间，可她还是放心不下长宁侯。

　　夜聆看穿了她的心思：“主子放心，主公一早便命陛下在长宁侯府安插了护卫，长宁侯夫妇绝不会有事。”
　　“什么时候的事？”贺展眉很是讶异，她知道禹靖央一直有心把长宁侯夫妇接到天朔，但安插护卫这桩事他从未提过。
　　“很早之前了。”夜聆答：“当初发现永娘形迹可疑时，主公怕除去永娘会惹恼三皇子，牵连侯府，便命属下在侯府部署了人手。而且……侯爷大致也是知道的，前几天侯爷甫一见到属下，看了属下的装束佩剑，便猜到属下同侯府周遭这些护卫的关系了。”
　　贺展眉心中一阵感动，当初永娘一事，她误会禹靖央极深，没想到他能为自己打算到这一步。
　　同时她也感激地看了夜聆一眼：“夜聆，我父母已经年迈，他们在家国的立场上或许有自己的坚持，但他们并非奸邪之人，也绝不会阻碍陛下大业。他们此后安危，拜托你了。”

　　贺展眉这番话说得真诚，令夜聆十分不习惯，认识贺展眉这么久，她头回对他说人话，他竟觉得有一些温暖和感动。
　　这种感觉让夜聆一边点头应着，可一边又皱起了眉头。
　　“你这是什么表情？”贺展眉大惑不解。
　　夜聆老实答道：“属下觉得，自打跟了您，属下变得狗了……感性了很多。”
　　贺展眉赞许地点头：“夜聆，铁汉柔情，这很酷，你信我。”
　　夜聆笑得比哭还难看：“呵呵……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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