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用最土的方式穿越了

　　幽兰村是燧城最北的村庄之一，也是长城修缮的最后一个缺口。
　　靖景和亲那一年冬天，大雪皑皑，已成天灾，长城修缮只能暂缓，也就是那时，荻国冒雪来犯，掳走了幽兰村的米粮、妇女、孩童，继而屠村。
　　这是荻国同天朔的血海深仇，禹靖央怎么可能忘记。

　　“荻国进犯幽兰村之前有过部署，公主曾想给陛下暗送信报。”魏轻尘道：“是我阻止了她。我想陛下应该明白，只要天朔羸弱，结局便不会不同，即便没有幽兰村，也会有桃花村、梨花村。没必要为了一个既定的结局，搭上公主的性命，以及……”

　　说到这里，魏轻尘顿了一顿，望向禹靖央深邃的眼睛。
　　禹靖央波澜不惊，等待他的下文。

　　“以及……那样好的一条后路。”

　　禹靖央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微缩的瞳孔还是流露出一丝杀意。
　　魏轻尘笑了：“陛下好定力。”
　　禹靖央也笑了：“魏公好胆魄。”

　　魏轻尘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大雨初歇，檐上掉落的雨滴，把后背留给了禹靖央，这是一种不设防的表现。
　　可他口中说出的话，却让禹靖央的手指的温度，一寸寸凉下来。

　　“少年何妨梦摘星，敢挽桑弓射玉衡。”魏轻尘看着窗外风景，幽幽念了一句诗。
　　只有禹靖央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自禹靖央继位起，天朔已在荻国境内布局。按照九天星宿位置，设置暗营，安插长夜歌。
　　这句诗是靖景和亲之前禹靖央告诉她的，是一句暗语。
　　对应北斗星阵的长夜歌营地，处于一片戈壁石林之中，此处的长夜歌是机动作战队伍之一，而以玉衡星对应处为起点，有一条早已挖好的地道，过两处古墓，可通往天朔边境霓江之畔的一座小镇。
　　这是禹靖央在草原部署的几条重要暗道之一，因地形隐蔽，原本做战备之用，战时可储备弹药粮草。
　　靖景和亲之后，禹靖央出于私心，将它做了靖景的后路。

　　“陛下爱妹心切，魏某理解。”魏轻尘继续说：“这条后路虽好，可荻国铁骑也非等闲。虽有长夜歌一路接应护送，但石林之中，行走艰难，身后足迹也难以掩盖。只要阿勒风命人追踪，定会寻得蛛丝马迹，这条暗道以及沿路的天朔谍者，定然不保。是绝佳的后路不错，但是想要用它，有且只有一次机会。公主想用这条暗道，换一个幽兰村，在魏某眼中，并不是桩划算的买卖，所以魏某阻止了她。”

　　魏轻尘说完，回身看向禹靖央，禹靖央脸上有了冷冷的笑意：“是孤小瞧魏大人了。”

　　禹靖央的确低估了魏轻尘，不只是禹靖央，天下人都低估了魏轻尘。

　　魏轻尘听闻这条暗道存在，或许是因为靖景，但靖景并没有亲临过这条暗道。
　　魏轻尘从靖景一人之言中，就能判断这条暗道位置、地势、去路，乃至沿途长夜歌的行动轨迹，从而料定阿勒风追踪的结果。
　　魏大人，当真有高世之智。

　　魏轻尘听了禹靖央这句咬牙切齿的夸赞，知道他已触到君王逆鳞，若禹靖央是个沉不住气的，他恐怕早已是一具尸体了。
　　幸而这位君王有大胸怀，才让他有幸站在这里，为自己的将来谋另一条路。

　　“说罢。”禹靖央不再同魏轻尘绕圈子：“你要什么？”
　　魏轻尘能将这样一个秘密藏在心里整整七年，他对天朔，是有所求的。
　　“魏某曾问过公主。是想做荻国的大妃，还是天朔的公主。”魏轻尘又想起靖景：“她几乎没有片刻犹疑，便做了选择。她一生都是天朔的公主，到死都是。魏某彼时方知，活了半辈子，竟还不如一个久居深宫的小公主看得清楚。”

　　“你要什么？”禹靖央起身，走到魏轻尘身前，沉声又问一遍。
　　禹靖央的容貌俊雅温润，可他此时面对魏轻尘站着，身姿琅然，在这一刻，魏轻尘才切实感受到了他作为君王的压迫感。
　　魏轻尘收起面上一贯的笑意，肃然答道：“我要堂堂正正回到中原，要从龙建功，要逐鹿庙堂，要青史流芳，做命世之才。”
　　“阁下在荻国，已然一人之下，为何要舍近求远呢？”
　　“魏某年少时困于心魔，视内宅之仇为此生大恨，非报难平。可后来得见公主，方知此前种种，皆是妄念。荻国救我一命，我为荻国灭去越国，已然互不相欠。魏某是中原血脉，自始至终，从不曾忘却。”
　　“为何是孤？”
　　“荻国可汗阿勒风暴戾，庆国佳成帝骄奢，陈国康行帝荒淫，唯有陛下，有雄心，有手段，懂韬晦。五年监国，十三年亲政，数次边境亲征……乱世是帝王最好的锻造熔炉，天下之主，早已初具雏形，不是吗？”

　　“你又怎知，孤不会杀你？”禹靖央笑了：“你已知道了太多秘密，帝王心术之下，死人要比活人可靠得多。”
　　“陛下棋艺高绝，是善弈之人，自然明白，魏某活着比死去用处更大。魏某在荻国王帐行走多年，知道的消息，能做的事，非长夜歌可比，有魏某在，陛下成就大业指日可待。”
　　“孤若不愿赌这一局呢？没有你魏大人，孤的大业一样可成。你要凭借什么，取信于孤？”
　　魏轻尘听此一问，眼神变得温柔起来：“凭借七年前，公主将她唯一的生路，让给了我。”

　　禹靖央的眼睛里射出锐利的光，似是要剖开魏轻尘的胸膛，看看他生的心肠到底是干净还是肮脏。
　　魏轻尘又想起他和靖景最后一次对视，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但她将后事托付给了他，他也对她许下了承诺。
　　“公主的遗愿，是由我帮助陛下，踏平草原，还中原百姓一个安宁。如若中途事发，她的后路，便是我的后路。”
　　说到这里，魏轻尘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这枚玉佩被雕琢成雏凤之形，是禹靖央十二岁初次监国时，禹无妄给他的信物。见此佩者，如见君王。
　　后来禹靖央继位，这枚玉佩没有了用处，他便一道给了靖景，以备她不时之需。

　　禹靖央接过玉佩，靖景的音容笑貌似乎又浮现在眼前：“魏公当真有本事。这样东西，若非性命相托，孤的小妹，是绝不会送给他人的。”
　　“承蒙公主信任。”魏轻尘恭敬答道。
　　禹靖央的语气不再冷冽：“本以为魏公只是前来小坐片刻，看来孤要同魏公说的话还有很多啊。”
　　从这句话中，魏轻尘已经知道了答案，他行了一礼：“主公挽留，臣岂敢不从。”

　　“还有一事。”禹靖央问道：“小景的死，和明珠王姬有关吗？”
　　魏轻尘回头：“陛下何出此问？因为传闻？”
　　在靖景之前，阿勒风确实有过几位姬妾，也确实都因触怒明珠而被先后处死。但并非传闻所言是明珠使了手段，而是那几个姬妾妒忌明珠，对明珠用了杀招，才惹了阿勒风震怒，继而丢了性命。

　　禹靖央也并非单单因为传闻就这样猜测：“明珠的眉眼同靖景太像了，孤总觉得，这对靖景而言，也许是桩祸事。”
　　魏轻尘并没有在这两对相似的眉眼上纠结，毕竟在他心里，这两双眼睛是截然不同的。
　　但他如实给出了他心中的答案：“臣没有证据。”

　　这句话惹得禹靖央抬头看了他一眼。
　　它的意思是：
　　有关。只是没有证据。
　　禹靖央陷入了沉思中。

　　窗外云雨初霁，魏大人却并未离去，在天朔后宫之中，同他未来的主公禹靖央开始了彻夜长谈。
　　与此同时，太尉府却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高宸见到明珠王姬时，明显有了一瞬怔忪。
　　她穿荻国服饰，与靖景的相似只在眉眼，可如今一副中原打扮，与靖景的相似已经有了七八成。
　　佳人已逝，但高宸对靖景的爱意并未削减，反倒因为阴阳相隔更加难以割舍。
　　此刻见到一副与爱人肖似的形貌，高宸心中很难不动容。

　　他尽可能平复心情，问道：“不知王姬来访，有何要事？”
　　明珠王姬面露悲戚，从袖口之中掏出一枚栓了梨花坠子的剑穗，和一缕挽好的青丝，递给高宸：“我与靖景虽只相处一年，却也交心，这是她的遗物。我既来了天朔，便理应将它们交给大人。”

　　高宸当然认得这枚剑穗，靖景喜欢梨花，他特别让玉匠打了两枚梨花坠子，做了一双一样的剑穗。一枚他自己戴着，一枚给了靖景，是定情之物。
　　高宸又轻轻抚摸着那一缕青丝，不知不觉，手就颤抖起来。

　　明珠见他满脸伤情，鼻子也泛了酸，她轻轻拭了眼角，将话说下去：“终究是我对不起靖景……”
　　高宸这才红了一双眼，看向明珠。

　　“我和王兄虽不是一母同胞，但自幼一同长大，王兄同我，甚至比他两位同胞阿姊还要亲厚。小时候，我只以为王兄待我好，是疼惜手足，可后来才知……才知王兄对我心怀畸恋。他的姬妾嫉恨于我，时常对我口出恶言，王兄便将她们杀之后快。后来一位将领求娶于我，他便逼我亲手砍了将领的头颅……”明珠似是不忍回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可他好歹还有最后一丝理智，知道我们是亲兄妹，万万不能乱了人伦……但他心中苦闷，为了纾解，便离开草原，来中原游学。谁知途径天朔时，见到了……见到了与我容貌相似的靖景。”

　　高宸的周身战栗起来，怪不得，怪不得阿勒风初初继任可汗之位，便强行求娶靖景。
　　“她是怎么死的……”高宸的声音嘶哑，带了痛和恨。

　　“刚开始的时候，王兄因为她的容貌，对她很好。可大人也知道，靖景同我，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日子久了，王兄便失了兴趣。许是帐中寂寥，靖景又性子活泼，王兄又强迫我时时陪伴他左右，我也不能常去探望靖景，而且伺候她的侍奴同她语言不通。渐渐的，靖景便和一个会些中原话侍卫走得近些。有次我陪王兄巡视部落，归来的时候天色已晚，走入营地，便看到靖景和这侍卫抱在一起。我闻到了些酒气，也不难猜测，草原的酒本就烈性，可能是靖景醉了，那个侍卫扶了她一把而已。可看到这一幕的人太多，众将领见大妃如此，便视作奇耻大辱，群情激奋之下，任我如何求情，王兄……也只能处死他们。”
　　明珠话至此处，已然泣不成声：“终究是我的错，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对不起……对不起……”

　　高宸的脸色却在这个故事里一点一点冷下来，他直直盯着哭泣的明珠，一字一句问道：“她的尸首呢……”
　　“王兄本要他们二人天葬，可我知道中原习俗，入土为安。我求了王兄，想为她建一座坟塚，可王兄彼时盛怒，我终究没能为靖景留得全尸。我知她在故乡有一位自幼定亲的良人，便自作主张，削了她鬓间一缕秀发，想着如有机会，便来中原替靖景了却身后心愿。没想到整整等了七年，才等到今日。”

　　高宸小心翼翼将剑穗和青丝收了起来，面色却不再像方才那般失态，只是起身恭恭敬敬对明珠行了谢礼：“多谢王姬，将靖景遗物交还在下。若有机会，高宸定当报王姬今日之恩。”
　　明珠的眼睛已然红肿，她擦干眼泪，起身回礼：“今日我也算了了多年心事，既如此，明珠告辞。”

　　明珠转身，似是伤心过度，姿势有些蹒跚。
　　高宸见状，便起身相送，谁知刚靠近明珠，她便晕倒在了他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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