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骨仙心

　　五

　　何所谓赶回村子的时候，没想过会见到这场的一幕。

　　整个村子像是被一只巨大的锤子从中锤过一般，房屋皆从中凹陷下去，梁木断成了木屑。

　　泥土地变成了红土地。

　　刺鼻的腥臭味弥漫着这个村落。

　　何所谓只觉一股窒息感从脚涌上头顶，“爹？娘？”

　　“小五？”每喊一个人，他心都沉下一分。

　　他努力在一片废墟中辨认自己的家，然而眼前的残垣碎瓦，让他下意识拒绝相信，眼前的乱地就是他的家，他待了二十多年的家。

　　“爹！娘！小五！”何所谓扑上断木堆，双手拼命扒开碎砖碎瓦，挖到青筋凸起，指甲缝裂开，鲜血染了木瓦，是的黑色的瓦片转红了那么一下。

　　他突然意识过来，瓦片不应该是灰蓝色的吗？

　　心中一股强烈的不好的预感，他站起身，环顾四周，只觉周围阴森森，所有房屋篱笆全都被破坏殆尽，唯独那颗桂花树屹立不倒，直挺挺的竖在那，像个孤寂的守卫者。

　　不是天灾……是人祸。

　　是谁？到底是谁？！

　　何所谓渐渐红了眼睛，他跑到刘家门口，这里住着一位读书囊子，曾经也想考一己之力挽救村子，但是奈何天分不够，连秀才都没中，此后就一直读野书，但人却很好，和他们家一直走的很近，他虽然才学不行，但消息灵通，村里发生什么事，他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找到他，找到他，就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努力搬走横压着的一根有人粗的梁木，不知道是不是刘家的房子是自己盖的缘故，塌毁程度远没有其他屋子严重，只塌了半边。

　　抛去不好瓦砾后，一堆书籍渐渐浮现出来。他小心将书本举起，晃了晃泥土，放在干净的一角，约莫掏了十来本书后，才挖到一只手。

　　何所谓倒吸一口气，然而下一秒这只手动了一动，不是那种死僵的动，而是血管跳动引起的那种动。

　　他还活着！

　　何所谓忙继续挖，不一会便挖出个大活人。果然，刘先生还活着。

　　虽然形容狼狈，身上被石头瓦利砸出不少伤，额角都破了一个小血坑，但整体是完整的，也没缺胳膊少腿的。

　　“唉……哟，可……憋……死……”

　　何所谓心中焦急，“刘先生，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村里怎么会变成这样，是谁干的，到底是谁？？”

　　刘先生仍是一副还没清醒过来的模样，含含糊糊的念叨：“何……家……小……，死……了……何夫人…………何小五……救……谢……谢勉……杀人……”

　　何所谓越挺越心惊，每一个名字从刘先生嘴里蹦出来，他的脊梁骨就搓一分。

　　难道……是他家……导致了这一切？

　　谢勉……谢勉……这三年，他一直在躲避这个名字，这个人。

　　他既为那人一身的才华感到骄傲，又为那人隐藏的秘密感到恶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老天对何家的惩罚还不够吗，为什么要给他们开这种玩笑。

　　给了他们明亮的希望后，又将他们打入地狱。

　　“呵……呵呵呵……”何所谓捂住脸，\"原来一切都改变不了吗，嗬嗬嗬嗬……”

　　…………

　　桂花树下宁静的小屋，灯火照亮窗纸。

　　细细低语断断续续飘出来。

　　“小六这么聪明，我们何家以后肯定会摆脱贫苦，重新隶属于青山镇的，到时候入百试有望，说不定还有机会入得蓬莱呢！”

　　“咱家终于熬到头啦。”

　　“是啊，你也终于不用在垂涎老村长的陈香酒了，等咱家以后发达了，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我再也不管着你了。”

　　“真的啊！那可真是太好了嘿，我这是享了儿子的福啦哈哈哈哈。”

　　……

　　院内，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站一顿靠在桂花树下。

　　“大哥，青山镇真的有阿爹阿娘说得那么好吗？只要回去了那里，就再不用愁春季没粮，夏季没冰，秋季没土，冬季没火。”

　　“嗯，青山镇隶属蓬莱山脚，一直受蓬莱的庇护，这些天灾蓬莱都会将其避过青山镇，故而那里就是人间仙境，几乎听过的，去过的，都忘不了离不开那里。”

　　“那咱家以前也在青山镇呆过吗？”

　　“……以后你就知道了。”

　　破旧的学堂，格外的热闹。

　　一群人围着一位少年，推推搡搡。

　　“就是他！何谢勉，他考试作弊！大家快将这个舞弊犯捉起来！”

　　“我没有，我没有！”

　　“就你的笔和别人不一样，大家伙快看，哪有人的笔，是红色的毛，而且他的卷面，全是对的，就算文曲星下凡也不可能答对所有的题，一定是舞弊了！”

　　“不是，这是我大哥给我做的毛笔，只不过是红色的而已，他就是普通的毛笔啊。卷题都是我自己答的，这些题目大部分书籍上都有记载，我没有舞弊！”

　　“那最后两道题呢！夫子说了，这两道题他都没见过，你是如何知道答案的！”

　　“我……我……”谢勉张了张口，那是大哥临时教给他的，原本他以为是和往常一样的课外小测题，只是想到居然就是考试的内容。

　　“答不上来了吧！你就是作弊了！我们要把你告到县衙那去！你这种舞弊份子，就该一辈子都不能进考场！”村长的孙子趾高气昂的叫嚷着。

　　“不、不可以，我、我还要考蓬莱百试，我没作弊！我没作弊！”

　　忽而人群发出尖叫“啊——————杀人啦！！！”

　　何家门口，村民怒气冲冲的聚在一起，丢鸡蛋的丢鸡蛋，仍垃圾的扔垃圾。

　　“叫何谢勉出来！他敢杀人，就要面对制裁！”

　　“就是就是，神童了不起吗，就可以胡乱伤人吗！”

　　“你们何家平日里就跋扈，何慧子仗势欺人我们可是忍了好久了，不过是看在你们何家出才子，才多番忍让，既然你们教育不好孩子，那就滚出村子！”

　　“没错！滚出去，我们不需要这样心狠手辣的神童！”

　　“滚去出！”

　　“滚出去！”

　　“滚出去！！！”

　　屋内，何谢勉躺在床上人事不知。

　　何母焦急的擦红肿的眼角，“他爹，这可怎么办啊，怎么会这样，我们好不容易才盼到今天，小六怎么也出事了，你说，会不会有人搞鬼，当年老大出事，我就觉得不对劲，你说他们两都是顶聪明的孩子，怎么都在考试的时候犯了错？”

　　何父背着手来回踱步，“这群没天良的村民，平时一个个都和和气气的，说什么全靠小六带着村子发达了，一个个看似好像真把期望放小六身上了，没想到这一出事，立刻就翻了脸。那老村长的孙子哪里伤着了，要真出了事，村长这会早来家里闹事了！唉！怎么就沦落到和这群人共处！”

　　“可怜我的小六，蒙受了冤屈，糟了毒打，还要背这无名之罪。呜呜呜呜……”何母哭倒在何谢勉身上。

　　只见少年瘦小的肩膀脖子处，尽是淤痕，左眼眶高高的肿起，嘴角鼻底残留着没擦干净的血迹，胸口微微起伏，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

　　何母慌了手脚，“他爹，快来看！小六这，这不对劲啊！”

　　何父大步靠近，果然见儿子脸上越来越惨白，极近青黑色了，顿时大惊，“糟了！这怕是熬不过了！老大不是说去求仙人了吗！怎么还没回来！”

　　“天呐——我苦命的儿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让娘怎么过啊！”何母嚎啕大哭，“老天啊，我们家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惩罚我们，老大已经糟了一次罪，好不容易熬过来，我的孩子去了三，这最后的小儿子，你都不放过，你冲着我来！冲着我来！千错万错都报应在我身上，放过我的孩子！”

　　何母扑倒在地，“砰砰砰”不停嗑着头，“放过我的孩子啊，放过他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啊————”

　　何父试图拉起她，“你，你这是做什么！唉！”转头看了看床榻上那气若游丝的少年，不觉眼一红，鼻一酸。

　　“噗通”一声，何父四肢贴地，脑门死死贴在泥地上，声音哽咽不止，“老天爷，有错有罚都我人来担，祖上的亏德我来偿，便是受遍那十八层地狱的刑，滚油锅，上刀山，我何东邻都扛着，只求您开开眼，放过我苦难的妻儿，他们的罚都由我来受吧，您放过他们，放过他们……呜……小六，我的儿子……他才十多岁啊，连村子都没出过，他平日那么聪明孝顺，要带走就带走我吧，我活够了，我活够了啊，别让他这么早，就离开人世，繁华未见，韶华未尽，您就开开眼吧！”

　　屋内“砰砰砰”的磕头声不断，屋外“哗啦啦”叫骂声不断。一堵墙，这边是咒怨，那边是祈求，这边最浓重的恶，那边是最纯真的善，然而，却都是人心。

　　荒山上，密密枯林中，一位白衣青年疯狂奔跑着，汗水随着飞舞的发丝溅落，周围听不见任何声音，出了那急急的喘息声。

　　不多时，他跑至山腰处一处平坡，坡上有一口井，井口上方悬着一尊泥娃娃。泥娃娃无眼无口，唯有脖子处，系着一根细细的红绳。

　　何所谓双膝跪地，掌心朝天，先是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后在额心胸口处各点了一下，虔诚的做完这一切后才焦急开口：“请青君现身，弟子有难，恳请青君相助！”

　　泥娃娃脖子上的红绳微微一闪，一缕红色的雾气缓缓飘出，落地化为一尾红狐的模样。红狐口吐人言：“吾已经帮你达成两个愿望，这第三个，你可以想好了？这次之后，你与吾的机缘也就尽了，此后，无论以后你要面对什么，都不可反悔。”

　　何所谓膝行两步，“青君！青君您当初说过，只要我们能过百试，就可以收何家的小辈为徒，怎么、怎么机缘就尽了！”

　　红狐甩甩尾巴，淡雅的声音缓缓飘在空中：“还记得你如何触发与吾的机缘吗？”

　　何所谓喃喃道：“因为我救了一窝小狐狸……”那天，他考试被人栽赃嫁祸，愤恨下一人跑出了家，胡乱走到荒山上迷了路，一个人在山洞里呆了三天两夜，饿的头昏眼花，发现一窝刚出生的红毛狐狸，而一只猞狸正要捕食它们，他用随身的毛笔戳瞎了猞狸的眼睛，才救出小狐狸。他自己也被猞狸抓废了耳朵，本以为就要孤单的死在荒山中，没想到临死之际，那小狐狸的母亲回来了，背上还背着一尊泥娃娃。

　　他这才知道世上原来真的有“仙人”的存在。

　　何所谓再次磕头，凄声道：“青君，我们家代代都是读书人，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一心只想考得功名能带着大家脱离苦难，可是我祖父，父亲，甚至我，明明苦读那么多年，就是熬不过考试这一关，总是会有各种奇怪的事情发生在考场上，我们何家男儿行得正坐得端，可为什么这种事总会找上我们。您说过，小六是解决一切的关键，可是如今小六也遭陷了……青君，您能告诉我，我们何家到底得罪谁，才会被厄运缠身。”

　　红狐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你救了珊瑚的孩子，吾允你三个心愿，第一个你要求活命，第二个，你想何家有个可以改变命运的后代，这第三个，你可想好？”

　　何所谓呆楞了一会，原来“仙人”真的是超脱凡欲，不问世俗，只论因果，是了，他人的死活，又与他仙人何干呢？他握紧拳头，狠狠擦去了眼泪，抬起头，死死盯着红狐，瞳孔慢慢放大，缓缓扯开嘴角，说了一句话。

　　红狐浑身毛炸起，蹭蹭后退。

　　泥娃娃“嗡”的一声，突然失去灵气托举，“咚——”的一声坠入井底。

　　而山脚下木屋床榻上的清瘦少年，突然睁开了眼睛。

　　仍然跪伏在地的何父何母为察觉到这情况，直到一股阴森森的影子将他们笼罩。

　　何母瞳孔瞪到边界，只来得及喊了一声，

　　“小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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