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弯一会儿

　　77
　　要去教书法，总不能误人子弟。趁着五一假，方煦恶补基础，开始有些急功近利，后来在接纳新鲜东西的同时，真正找回感觉，却是慢下来，泡在墨香里，看书临帖，彻底着迷。
　　追着古代名家的步伐，他都超脱了，有一次凌晨还在底下奋战，被裴斯遇劝着睡觉，还叫他别走火入魔。
　　方煦也觉得自己浑身墨味。
　　箱子里的废稿快装不下，他终于有了底气，但跟裴斯遇去面试的那天还是很紧张。
　　闹铃没响，方煦就无声无息地坐了起来，窗帘合着，周围黑乎乎的，他默默坐到屋子里有那么一点点光，下床，就着睡衣去洗了个头，然后到寝室外面吹。
　　回来时裴斯遇也起来了，正刷牙，满嘴泡泡，侧过头看他一眼，笑了。
　　焦虑一下好笑吗！
　　方煦用气音怼道：“克制点！”
　　他踏着拖鞋到位置上换衣服，白衬衫，黑色休闲裤，还有一件灰色洗旧的牛仔外套，穿完对着小镜子看了看，然后捣鼓头发，把碎发压下去，还做了个成熟点的三七分，拿发胶定型；又抹了点润肤霜，脖子、脸蛋都润润的；一微笑，八颗洁白的牙。
　　满意！
　　方煦拎起昨天准备好的单跨包，在位子上整装待发——裴斯遇在装电脑，笑意就没下来过。
　　出门后，方煦坦白：“这可是我第一次找工作。”
　　如此正经，只得到轻飘飘的反问：“是么？”
　　本人说的还能有假！
　　裴斯遇接着道：“上回小方老师教得很好。”
　　“……能不能别嘲笑我。”
　　他说得咬牙切齿，却看到那人又笑了，心中燥热，作势要往回走，被拉住，裴斯遇说：“今天你不上课，要放一群小孩的鸽子，罪恶深重啊方煦。”

　　周末早上食堂很空，他俩随意打包了些吃的，往外走时，发现食堂最角落坐着个人，面前一本蓝皮书，两个馒头加保温杯，方煦仔细看了两眼，确定这位在翻书，顿时心中波涛汹涌。
　　“裴哥，”他叹了声，“以前你是非池中物，现在我心里的标杆变了，能起个大早在闹市读书，绝！是领略到伟人的精髓了。”
　　裴斯遇重复道：“非池中物？”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形容不俗之人。
　　方煦发觉自己说漏嘴已经晚了，自是不会解释，努力把重点移到那位学霸身上，但裴斯遇半点没走心，应和着，最后挑眉来了句：“以前，你心里的标杆，是我？”
　　“……电线杆是你，钓鱼竿也是你。”
　　“方煦，”喊的人已经亮出背影，裴斯遇追了两步，语气轻飘飘的，“崇拜我啊？”
　　方煦吸着豆浆，太烫了。
　　他停下步子，破罐子破摔：“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能不能别老提，都说了我现在的偶像是食堂书神！你个过期的……嘴巴闭上。”
　　一记重锤。
　　方煦把自己说燥了，注意着对方的神情，却发现笑意深了。
　　对这人他简直毫无办法。
　　裴斯遇推着他往前走，道：“方老师，待会儿凶的时候可别脸红，青春期的小孩虽然不会太闹，但看人脸色的本领很好，你得稳住。”
　　“……”
　　方煦拿手背贴着脸降温，不服气道：“你别老戳我痛处，别老笑，我就不脸红。”说完又及时补了句：“现在也不许笑！”
　　裴斯遇沉默两秒，说：“行。”

　　坐公交头晕，开窗风大，方煦稍一抉择，还是为了今天的好状态把窗开了个小缝，脸凑过去。
　　被风吹着，他又有点小忧虑，问裴斯遇：“他们之前的老师什么样啊？”
　　那人想了会儿慢慢道：“四十多岁，一年四季中山装，挺严肃的，还会骂人，但教写字很细致。”
　　方煦听完瞅着自己这一身，眉毛皱起来：“那你……觉不觉得我穿得不够正经，太小孩子气了？”
　　“刚才不是很凶吗？”
　　“……”
　　裴斯遇说：“一天就四百，买你的教育，不买你。”
　　哑口无言的方煦把头搁回去，话虽这么说，下车后，喷了定型的头发像倒伏了一样，他对着手机屏沉默。裴斯遇这回倒好心起来，扶住他的肩，在头上拂着，把弧度撅回来，然后又把他额前的刘海整了整。
　　手指碰到脑门，不经意的一点凉意把方煦的视线从手机屏转到了裴斯遇脸上。
　　方煦笑起来，问：“好卖了吗？”
　　“嗯？”
　　裴斯遇又看了一会儿，满意过后，松开，再回到那个问题，语气淡淡，“看你的本事。”

　　78
　　大爷依旧在门口，乐呵呵地叫了声“小方老师”，方煦豪不羞涩地应下，雄赳赳气昂昂到了桃辉教育的高级办公室。在门口，裴斯遇倒没说什么加油的话，含着点笑意，不说话就不噎人，方煦谢谢他了。
　　跨包里是装订好的临摹成品，老板看了也说好，然后问他能不能现场写一些，当即笔墨纸砚都上了办公桌。

　　方煦出来后，就立在原地，低着头，拿袖子擦着眼睛，一直没放下。靠在尽头小窗边的裴斯遇走过来，稍稍弯腰看他，看到那扬而不下的唇角，又把身子站直了。
　　一只手伸到裴斯遇面前。
　　“同事，幸会。”
　　“……”
　　裴斯遇不配合，方煦努力装出来的镇定没过几秒就破了，他扯着那人袖子一起下楼梯，边走边说：“刚才他让我随意写，你猜我写了什么？”
　　“什么？”
　　“挑我最拿手的当然可以，”方煦咧着嘴，“但是我看到他墙上挂的那幅画，里面题的字像是模仿赵孟頫的，我投其所好，临了点《洛神赋》，没写几列，他就确定下来了。”
　　“嗯。”裴斯遇扬了下眉，“接下来，上课？”
　　“先试着上一下午，如果小朋友满意的话，当天上完当天结算。”
　　方煦很兴奋，把认真下楼梯的人拽停了，“四百哎，方哥第一次打工，拿到钱请你吃饭！”
　　裴斯遇拎着他的袖子，扯开点距离：“好好走路。”
　　“请你吃四百的！”
　　“……”

　　其实下午的课上起来并不顺利。
　　老板不知道搭错哪根弦，快上课时给裴斯遇打电话，辗转找到方煦，说开放了试听，会有家长送小孩来。当时方煦想，送就送呗，听就听呗，但是进去才发现不对，才上一年级的送来干嘛！
　　还有一个二年级的，是段一一，这小孩又是被爸妈扯来的，眼睛边还红着，见到他倒亮得跟黑曜石似的。
　　教室后面有好多书法家的名帖，方煦浅翻了一下。
　　等铃响，他做了个自我介绍，开始让大家临帖，他巡视，那些大孩子动作还算标准，就刚送来的旁听的那两个坐在讲台边，傻乎乎愣着，方煦过去帮他们倒好墨，毛笔递到手上，让他们自由发挥。
　　他主要去教大孩子。
　　大家进度不一，有的还在练小篆，有的已经开始练楷书，更有甚者，方煦看到她在画草书——
　　他坐过去，尽量委婉道：“是挺像的，但是老师建议呢，下笔之前，给自己留一个思考的时间，笔画笔顺，笔锋怎么转，都想清楚，不是照着画，是跟着书法家重新再写一遍这个字。”
　　这女孩使劲点头，再下笔跟出剑一样。
　　方煦叹道：“很不错，比我当年厉害多了。”
　　结果女孩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人跟草书一样直白：“老师，你有女朋友吗？”
　　“……”
　　方煦被这个转折吓到，“小朋友，你这也太早了……”
　　“我下半年就高一了。”
　　……初三的小朋友。
　　方煦无言，留下句“中考加油”脚步打滑溜了。
　　这应该是最不省心的一件了，除此之外，拿毛笔画猪头、染手指甲、涂前桌衣服，再或者是试听的两个小屁孩把手伸进墨水里洗毛笔，还给毛笔做分叉造型……这些都没“表白”严重。
　　方煦想了又想，坐回去，语重心长：“老师之前也在初中谈恋爱，没什么资格教育你，但是在这么早的年纪谈，要面对的问题有很多，成长，分别，很多不可抗的因素，不是一句感情深就可以扛过去的。一个人走路没有正确答案，但要我给建议，第一是不要开始，第二是提升自己。”
　　“……”
　　他还说了一些，自以为道理说尽，但女孩提起笔，赶人——他终于明白姚女士教育无门时的心情了。

　　熬到四点半，家长开着私家车过来接，孩子一个个走掉。
　　到最后还有一个趴在墙角桌子上的小孩，迟迟没走，方煦过去叫了声，小孩说爸爸忙，晚点来，说完又趴下去，一副不想理人的模样。
　　裴斯遇那边下得早，现在坐在教室最后面，已经等了他半小时。
　　方煦一下午焦头烂额，坐过去连话都不想说，侧着头看，那人在翻书画帖，他瞟到，是《瑞鹤图》，又打起点精神道：“皇帝画的，皇帝写的，美不美？”
　　“嗯。”
　　“你会写毛笔字吗？”
　　裴斯遇看过来：“不会。”
　　方煦撑着胳膊坐直，笑了一下：“那你很幸运，作为今天小方老师教的最后一个小朋友。”
　　他说干就干，把东西摆到裴斯遇面前，又找了本帖子，摆好。
　　裴斯遇倒没有拒绝，握好笔，看了眼方煦，方煦说：“握笔无定法，但是我自己觉得这样容易控制些。”他掰了掰裴斯遇的食指中指，放到偏外面的位置，“你先试试，适应不了就怎么舒服怎么来。”
　　裴斯遇画了几条规整的线，方煦坐在他前面，支着脑袋撑在桌子上，时不时把毛笔接过来，示范怎么运笔出锋。
　　教他简直太轻松了，方煦有些欲哭无泪。
　　鉴于最旁边还有个睡觉的，他声音很小，说起下午：“有个小孩，因为一直写不好一个字，哭了俩小时。”
　　裴斯遇低声问：“你没跟着哭？”
　　“我在心里哭的！”
　　“……”
　　最后一位家长姗姗来迟，小男孩无言地跟着走出去，方煦遥遥看到他们上了特别豪的跑车，不免有些感慨：“我看那小孩很孤独，虽然坐高档车，但是不开心。”
　　裴斯遇没管这茬，边写字边问：“小方老师今天开心吗？”
　　“……有点困。”
　　方煦想了会儿，趴到前面的桌子上，声音闷闷的，“老师睡十分钟，你再练一会儿，练好请你吃四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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