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寒花

　　２０１６年２月１日是小年。还有七天过年，我家一直有人往来不断。这些人我并不需要知道他们是谁，也不需要记得他们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或交情。他们来不是过年走亲戚的，而是来要债的。他们不再像以前一样和蔼可亲，不再是非常大方地给我和弟红包。他们的脸上写着生人勿近，写着我不认识你们，和你们没什么情分。你只需要知道他们是债主就好。他们有天天坚持不懈来堵门的，也有干脆要住进我家的，有寻死觅活上吊的，有哭天抹地装可怜的，有放狠话要杀全家的，还有好心地出主意的：
　　“姜军媳妇呀，你看你欠这么多钱还不上，你也得想想办法呀，不行把房子卖了吧！”
　　“房子卖了我住哪儿呀！”
　　“你住孩子姥姥家或奶奶家呗，人家吃饭你就跟着吃，都不用出生活费了。”
　　当然也有哪壶不开提哪壶，专门戳心窝子的。
　　“小丽呀，你那天咋就睡那么死呢，又不是死个小猫小狗，你家姜军在外边折腾，你能一点也听不到？”
　　“就算你以为他在发酒疯，你也得起来看一看啊！”
　　……
　　此时老妈可谓是真的勇士，任你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反正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想说啥随便你。钱是我欠的，房子是孩子的，爱咋咋地。
　　我很为自己老妈无赖的样子羞愧，但我也没有办法，谁又想不要脸呢？但是，骨头里是榨不出血来的。
　　“姜军媳妇，你说你没钱，你这不是还供两个孩子上学吗？两个孩子上学得多少钱啊！”
　　“他姑姑供的啊，他姑姑有钱，那你能不能让他姑姑把钱还了呀！”
　　家里根本容不下我的一张书桌。前几天学校上学我还有地儿躲，如今放假了，我听着家里的吵闹声头疼得很。弟弟放假得早，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可能是住到同学家了吧。
　　２月２日，我一早起来背了个书包出门，商店的楼梯间有两个椅子，因为大部分人都坐电梯，所以并不吵。
　　晚上，学习了一天，我已经很饿了，饿到没力气再学习。兜里还有些钱的，但我自虐地想：欠着别人的钱，我不就应该饿着吗？
　　我沿着街头乱逛，转了几圈，并不想回家。
　　“姜绯染，你怎么在这儿？”一辆车停在我的身边，何田田在车后座摇下车窗来，和我打招呼。
　　“我出来走走。”我若无其事地说。
　　“这么冷，我看你走半天了，咋不回家呢？”
　　我有些装不下去了，低下头，轻声道：“家里好多人。”
　　“哦！”何田田有些明悟，道：“走，去我家吧。”说完她不由分说，就把我拉上了车。
　　田老师和何田田的爸爸在车上，热情地和我打招呼。
　　原来他们一家三口来看于老师，来的时候就看到我了，没想到从她家出来，我还在外面。
　　“你就和我住一个房间吧。正好和我一块儿学习。”何田田道。
　　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说在何田田家住几天，我们两个人一块儿学习复习，感觉非常有效率。
　　腊月二十九的时候，我想回家，何田田，田老师非拦着不让走，腊月三十，他们还想留我过年，但我严词拒绝了。田老师拿了很多年货给我，何田田还陪着我，让他爸爸开车把我送到家门口。临下车，何田田还往我口袋里塞了个红包，没等我反应过来，车就开走了。
　　我拿着年货和红包回家，家门口没贴对联和福字，我知道是为老爸守孝的缘故，但在千家万户一片喜庆的时候，这空荡荡的门口显得如此凄凉。
　　我进了屋，家里要债的人都走了，我松了一口气。
　　“唉！”老妈在屋里唉声叹气地抹眼泪。
　　弟弟小山笑着打招呼，说：“回来了，姐。”。
　　“这是咋了？”我问。
　　“小山主意太正了，有事也不和我商量。”老妈说：”他送财神好不容易赚了些钱，都让他给那些人分了。”
　　原来弟弟一放假就出去送财神了，就是拿着财神的画像挨家挨户地送，大家图个吉利不能不要，其实这个性质和乞讨也差不多了。
　　“我赚了４０００多块钱呢。”小山很是得意。”姐姐我跟你讲，送财神可赚钱了，几分钱的本钱，别人最少也要给一块钱。”
　　我有点心酸，弟弟懂事了啊，其实送财神哪是那么好干的，挨家挨户敲门说吉祥话，遇到好说话的还好，遇到不好说话的，不知要受多少委屈呢。
　　“你咋没叫我和你一块儿送？”我有些心虚。
　　“姐呀，你是不是傻呀，哪有漂亮的小姑娘送财神的，连老妈我都不放心她去呢。”
　　“挣多少钱有啥用，不是都让你给人了。给就给了，你又何必给他们写欠条呀。”老妈耿耿于怀。
　　“妈，那是咱欠了人家钱，还多还少是态度问题，但不能不还呀。其实别人也很讲理的，我统计了欠多少钱，给写了欠条，承诺我认这个账，会尽量还，然后只给了别人很少的钱，别人就走了啊。”
　　“你说几年之内还完，我们拿什么还呀！等你还不上，他们就不这么好说话了。”老妈嘟囔。
　　弟弟非常自信，他拍着胸脯说：“妈，姐姐，我就快１６岁了，我会想办法还的……”他努力挺起了他单薄的胸膛。
　　我十分羞愧，在家里被债主堵门的时候，我只觉得烦，只想着逃避，却没想过要去承担，也没想过要去做些什么。所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关键时刻，高下立判，小山挺身而出，而我做了逃兵。
　　我心里非常难受，新一轮的自责又涌了上来。我定了定神，安慰自己，做得不好没什么，从现在开始改就是了。
　　“我们总共欠了多少钱啊？”我问。
　　“总共十二万块钱左右。还有一些是至亲的账，可以缓一缓再还，只要先还上五六万就行了。”
　　情况比我预想的要好多了，而且最主要的是，老妈她现在正常多了，不再乱花钱了。这已经是上天对我们的垂怜。
　　不过我有点儿疑惑，没欠多少钱呀，为什么债主要债的时候那么凶呢。
　　“那个要杀我们全家那个人，我们欠了他多少钱啊？”
　　“两千块。”
　　“两千块，至于吗？”
　　“至于，一则我们太弱，二则他想撒野。”
　　“那份钱还了？”
　　“是，这种人我们惹不起。”
　　“唉！”我轻叹了口气。曾经，我根本不把钱放在眼里。如果有人问我，有一百万和没有一百万有什么区别。我一定说没有区别，都是穷人。
　　如果现在有人问我，有两千块钱和没两千块钱有什么区别？
　　我会说区别很大，前者是债主，后者是欠钱不还的无赖，前者可以有尊严的吃饭，后者则要仰望看别人的脸，前者可以选择到哪里打工，而后者运气不好的话，活不过７天。
　　“等高考完，我也来想办法还吧。”我挺了挺胸膛，希望自己快些长大，让人不敢轻意欺上门来。
　　大年初一，我和弟弟打电话给姑姑拜年，往年我们都是一起在爷爷家过年的，但今年我们知趣没去，姑姑没邀请我们上门，也没给我们红包。
　　２月１５日，高三开学，开学又交了不少钱。
　　２月２２日，元宵节，父亲去世一周年祭日，我有课，妈带着弟去给老爸扫了墓，晚上我们一起给他烧了些纸钱。
　　２月２８日，家里的钱已经花光了，但姑姑没有送生活费过来，老妈给她打电话，她没有接。我们要交７０元钱的联考费。晚上回家，我和老妈说了这事儿，然后我就看着她。
　　她说：“知道了。能等两天吗？”
　　我说：“班里就剩我一个人没交了。”
　　老妈说：“好的，我去给你借。”然后她就穿上外衣出门了，我在家里，听她敲着邻居的门，有的人家开了门，有的人家没开……
　　她坚持不懈地敲了好多家，最后不知在哪儿借了７０块钱回来。就７０块钱，一分都不多。
　　“给你！”她神色淡淡，看不出刚经历过拒绝和难堪。
　　我接过钱，转过身来，泪水潸然。
　　我承认我在难为她。７０块钱，无论是跟何田田借，还是和于老师借，或者跟任何一个同学借，对我来说都不是难事。但我就是不想去借，我不愿让别人知道我连７０块钱都没有，不愿让别人知道我的生活如此窘迫。
　　我觉得委屈了，我心里对这种苦日子心怀不满，对把我们带入这种境地的妈妈心有怨言，我难为她有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还有更多的是对未来的迷惘和绝望。
　　然而，老妈她什么都没说。她一个失去信誉的女人，举步维艰，挨门挨户不顾别人的冷脸，去为我借钱。那一瞬间，我觉得她很勇敢。
　　她纵有再多不是，也从来没想过要不让我上学，从没想过扔下我们，自己去嫁人。
　　我有什么资格怨她？她只是一个一直被保护得很好的女人，她只是骤然经受打击，承受不住而已。
　　“一切会好的，不怕，不哭啊！”老妈看出我的不自在，安慰我道。
　　是的，一切会好的，一切都会好。
　　老妈百折不挠的身姿让我看到生活的勇气，敢于面对难堪，敢于面对困难，这就很了不起。
　　的确，落到这个境地是因为我们太蠢，但是，我们不曾作恶，或者说作恶的不是我们，我们为什么要羞于见人？我们不偷不抢，有什么好羞愧？或者说抢别人的钱，偷别人钱的人都不羞愧，我们为什么要羞愧？别人可以笑我们，说我们自作自受，活该，但我们自己不能这么说。我们只有穷了而已，只是欠了别人的钱而已。我们不会一直穷下去，欠的钱总会还完。越是困难我们越是要挺直了脊梁，谁愿意戳就戳吧。
　　２月２８日晚，老妈又给姑姑打电话，姑姑的电话关机了。打姑夫的电话，竟然也关机。眼看小山也要开学了，开学是要交很多费用的。
　　２月２９日，我晚上放学回家，家里只有弟弟一人在家，老妈据说是去姥姥家借钱了，晚上没回来，估计是住在姥姥家了。我和弟都没多想。
　　３月１日一大早，我和弟被慌乱的敲门声惊醒，老妈边敲门边喊：“小绯，小山，快开门。”
　　我光着脚跑去开门，门一开，老妈一头扑了进来，她慌里慌张地锁上门，还反锁了好几圈，然后惊魂未定，一屁股坐向椅子，没坐稳却摔到了地上。
　　我和弟吓坏了，慌忙问：“妈，你咋地啦？”
　　“妈，你哪不舒服？有没有受伤？”
　　我们两个扎着手不知道怎么办，我不停地给老妈抹前胸后背，让她顺气，弟则在老妈身边转了几圈，跑去给老妈倒了一杯热水。
　　过了好半天，老妈脸色才好看些，原来她一大早回家，路上碰到了坏人。老妈又快又急地讲述了她遇到打劫，以及她怎么勇斗歹徒的经过。
　　“我寻思小山今天要开学，就起个大早，想早点回来。你姥姥家离这儿也就几里地，我几十分钟也就走回来了，就当晨练了。结果我走到半道，看到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跟着我，我走快他骑得就快，我走得慢他也慢。
　　我走的虽然是大道，但有一段路特别偏僻，没有人家。快走到那一片的时候我就加快了脚步，然后我猛地撒腿就往前跑，我使劲跑，没回头，但我能听到后边那个人在骑车追我，眼看前面就到一个小村子了，那个人追上我了，他拦住我，管我要钱。我说我没有，有钱我就坐车了。那人不信，让我把口袋里的东西掏给他看，我钱都放鞋底了，口袋里就几块零钱。那人又要我手机，我不肯给他，他来抢，我就使劲把手机扔到路边地里去了，趁他想去拿，我急忙跑到前面的人家喊救命，那家有人出来了，那个人才跑掉了。我捡了手机，看他走远了才又往家跑，我怕他再跟着我……”
　　“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他要什么你就给什么，不然出点啥事咋办。别怕，别怕，没事了。”我安慰妈妈。
　　“我看着那个人呢，他就不是专门劫道的，只不过是看我孤身一人临时起意，他要是有刀啥的，我早就给他了。”老妈咬了咬嘴唇，喘了口气，接着又从鞋子里拿出钱来，点了点，一共１５００块钱。
　　“你们要交多少钱？”她问弟弟。
　　弟弟说：“还不知道呢，等交的时候再说吧。”
　　“不够我再找别人借，你放心，妈就是要饭也要供你们上学。”老妈还是很激动。
　　弟却皱了皱眉，道：“妈，也许你应该去找一份工作。”
　　“我在找，不过现在工资太少了，没有合适的。”
　　“工资少也比要饭强啊。”弟弟小声嘟囔了一句。
　　确认了老妈没事，我就匆匆吃了点饭去上学了。
　　上学的路上，我才一阵后怕。为了省几元钱车费，我们差点失去妈妈。
　　唉！我重重地叹了口气。万幸老妈没有受伤啊，否则就连这样捉襟见肘的日子也维持不下去了。
　　贫穷的日子，可真难熬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