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线

　　高三刚开学一个月，试卷就已经比高二多上不少了，几乎每天都有一两张卷子发下来。

　　覃苏刚开学时日子过得悠闲，毕竟她的选科大部分是理科，而写理科卷子她总是写得又快又好，谢小芙每次都会被她的速度惊到。

　　反而是才跟她做同桌没多久的喻现早就习惯了这份速度。

　　只可惜一个月后文科卷子哗啦啦地发下来，每次都带着刚印好的油墨的气味，不算难闻，但覃苏嗅到这个味道就开始下意识心情不好。

　　不知是从哪一刻开始，时间好像突然有了形状。

　　年轻的学生们尚未察觉到，经历过考试的老师们早早地就窥探到了时间的真相，开始争分夺秒地发卷子，巴不得学生多花点时间，在自己的科目上多下点功夫。

　　与此同时，各种各样的小测都变多了。

　　高二时，每次上课，只要有那一门的老师说“今天不上课，今天小测”，保证全班都会哀嚎；但是高三这样的现象简直太频繁了，导致老师们不说小测，光说上复习课都会引来一大片奇怪的目光。

　　数理化三门的小测分数刚刚粘贴在了四班教室后边的那块黑板上，照例是有一大堆人围着。

　　覃苏和喻现谁都不去看，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覃苏是因为胜券在握——整个四班没有人三门总分能超过她，毫无疑问，哪怕她在别人看来就是不认真听讲的典例。

　　而喻现是因为不喜欢和大家挤在一块儿，浪费时间又浪费精力。

　　“苏苏，你又是第一！这一次是数学扣了三分，物理扣了一分，化学满分。”谢小芙把分数记录在自己的小本子上，递给了覃苏，让她看个够。

　　而覃苏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谢小芙记录下的喻现的分数。

　　数学125分，物理94，化学94，比起她逊色了太多。

　　覃苏心头没由来地涌上一股奇异的烦躁，素来情绪敏感的她，竟然无法剖析这烦躁背后的原因。

　　她抬头想要问谢小芙为什么要把喻现的分数记下来，但她几乎能猜到她的回答——“这样不是方便了你和喻现看到自己分数吗”，所以她干脆地缄默；另一方面，她想要说这样似乎不太好，不仅因为分数是人家的隐私，还因为别的原因。

　　覃苏无法探索“别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但她明白自己不喜欢谢小芙这样做。

　　只是看到谢小芙明亮的双眸，她立刻反应过来自己不能当面指责，至少不能当着喻现的面说出来。

　　所以她只是低声询问了一句：“我可以看看前面吗？”

　　谢小芙只当覃苏是想看看以前她的分数，毕竟每一次她都会把覃苏的分数抄下来，再给她看。

　　这本小小的本子已经记得很厚了，从高二开始，每一次的月考的准考证号、考场安排，她都记录下来。

　　谢小芙一直都在记录三个人的数据，尽管她没有标出第三个人究竟是谁，但对数据很敏感的覃苏猜到了答案。

　　一页页，各种分数，并没有太多的备注，或许是掩人耳目，又或许是少女想要自己的好友发现。

　　覃苏放下本子，还给了谢小芙，岔开了话题：“听说学校旁边新开了一家很好吃的甜品店，我明天给你带一点吧，看你最近数理化进步了不少。”

　　谢小芙的脸上充盈着愉悦，但是她漂亮的眸子后面似乎有一丝失望的情绪，覃苏这一回终于看见了。

　　她单方面撞破了谢小芙的少女心事。

　　尽管这一回谢小芙暗示得相当明显，甚至直接把喻现的名字标出来了，但是覃苏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如何想的，采用了逃避的态度，假装自己还是不明白。

　　这几天搅扰覃苏的所有情绪在这一刻全都用力地挤压着她的心脏，所有的血液都在汩汩流动，用力到有些泛疼。

　　从来没有太大烦忧的覃苏第一次觉得心口堵得慌，隐隐有预感，在这样下去会失控的。

　　但是到底是什么会失控？

　　她还是不明白造成这一切的原因。

　　谢小芙的目光很快地掠过喻现，对方没有抬头。

　　谢小芙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声音太过温柔：“那我走啦，苏苏，我一定会变得更优秀的。”

　　喻现还是没有抬头，谢小芙转身的那一瞬间，空气似乎都滞涩了不少。

　　看言情小说时从来不懂到底什么叫“喜欢”的覃苏，极为难得地和自己的好友共情了一会儿，心口泛起了一丝酸涩，而覃苏将这归结为替好友感到不开心。

　　喻现等到人群散去了不少后，才去看自己的成绩。

　　少年仰头，一缕灼热的阳光从帘子的缝隙中跃入，攀在他挺直的背上。

　　在金色之下，覃苏甚至能看到他颈侧的血管在微微跳动，喉结尖尖的，下颌骨线条初现青年人的硬朗，侧面的唇形堪称完美。

　　他的肩膀已经很宽了，似乎承担着相当的重量。

　　阳光只吻到他的下颌处过，上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眼中的情绪看的并不太分明，只是覃苏莫名觉得他并不太开心。

　　下一秒，喻现转头，视线毫无征兆地和她对上了。

　　覃苏僵着脸，转开了目光，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大概是她前面十八年人生都活得太坦荡，没有遇到过什么太害怕的事，也没有学会戴起一张面具来面对他人，所以她无法确定自己的演技是否过关。

　　喻现回到座位上，三门小测的卷子竟然也凑巧开始分发。

　　喻现领到自己的答题卷后，看了一下课表。

　　下节自习课。

　　他的脊背绷得有些紧，覃苏感觉到了。

　　“我下节课不在教室上，”他垂眸，“如果老师问起来，你就说我身体不太舒服，去医务室了。”

　　自从覃苏知道喻现几乎每一次都会翘掉大课间去看书之后，对于他翘掉自习课的行为也就不再震惊。

　　“但是老师有可能会分析试卷。”覃苏出声提醒。

　　他们的自习课总是被老师占用，喻现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覃苏仰视着倏然站起来的少年，对方手腕上的青筋都露出来了，整个人绷得相当紧，覃苏有点担心他会像过于紧绷的琴弦，一下子断掉。

　　“嗯，我知道。”他敛眸，语速有点快，“我的心情不太好，就不多说了。总而言之，非常感谢。”

　　几张薄薄的试卷在空中抖动，发出略有些刺耳的声响。带有红笔分数的那一页被他折在了里面，从外头看不出任何的痕迹，只有少量的斜杠，成片的红钩。

　　谢小芙原本想要跟喻现说些什么，看到对方要离开教室的趋势，一下子有些着急，竟是一把拽住了喻现校服外套的袖子：“我想问你一道题……”

　　她的语气是那样急切，而喻现的面色是那样苍白，以至于覃苏非常担心下一秒喻现就会开口训斥她。

　　试卷，像三只惨白的蝶，喻现并没有拿稳，就这样“哗啦”一下散在了地上。

　　原本叠在里面的鲜红分数一下子坠在了大理石地板上，刺目得将人哑口无言。

　　谢小芙周围的人都转过头来查看这番动静，所有的目光几乎是刹那间就停驻在那几张试卷上。

　　“喻现”二字和鲜红的分数叠加在一起，没有一个人说出话。

　　“对不起……”谢小芙的眼里已经慢慢地噙了泪，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惹出了大麻烦。

　　她说不准是怎么回事，明明平时她看着喻现离开教室时，从来不会伸手去拦他的，更遑论是拽住他的袖子。

　　不，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因为她看到覃苏和喻现的互动了，没由来地感到慌张。

　　谢小芙正要低头去帮忙捡试卷，却发现覃苏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她的位置上来到了自己身边，代替她蹲下捡起了试卷。

　　喻现很轻地叹息一声，没有多说任何话，一双黑眸平静地望着她。

　　难过与失望掺杂，谢小芙从那双眼睛里看不到一丁点的波澜。

　　“我来捡。”喻现俯身，制止了覃苏的动作，无视了四面八方粘在他试卷上的眼神，似乎没有什么情绪地捡起试卷。

　　他重新拿住了试卷，仍然是分数的那一面朝内。

　　“什么题目？”喻现看了看表——这是他赶时间的意思。

　　谢小芙呆了呆，直摇头，还边道歉。

　　于是喻现点点头，起身走了。

　　没朝她发火，也没有停下来接受她的道歉。

　　谢小芙的眼神黯淡了一些，转过头却和覃苏对上了视线。

　　这一刻，谢小芙忽然就不想要覃苏知道自己的心事了。

　　因为她发现，自己真的在对方喻现的心中，真的没有一点分量。

　　这让她有点难堪，更多的还是愧疚。

　　覃苏正想安慰好友，却发现对方哭了。

　　眼泪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泪痕潮湿，直直地坠在米色的校裤上，洇出暗色的印记。

　　如果是以前的覃苏，只会觉得奇怪：明明是谢小芙让大家注意到了喻现考砸的分数，伤害了对方的自尊心，可偏偏喻现没有哭，反而是谢小芙哭了。

　　现在的覃苏，却拨开了浓重的迷雾。

　　她无言地给了谢小芙一个拥抱，对方的泪水将她的肩膀处整块衣料都哭湿了。

　　覃苏知道她在哭好多好多的东西，这些细腻的情绪需要一一品味，只是它们分量太重，覃苏不敢去仔细地分析。

　　自习课上课了，覃苏想了想，向老师们要了空白卷子，一题一题地给喻现写步骤。

　　她第一回在理科老师的课堂上这么认真地听课，每一题的旁边几乎都记上了两种解法。

　　密密麻麻，从第一题到最后一题，每一步都很详细。

　　“哟，覃苏转性啦？”物理老师是个有趣的小老头，他从不教条主义，对覃苏上课不听的行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覃苏考试没退步就行。

　　覃苏每一次都能跟他愉快地搭话，每次上课都要被小老头笑骂几句，她也不当真。

　　这一回，覃苏破天荒地没有搭腔，只是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看上去明显就在敷衍。

　　她这一回大脑高速运转，赶着时间把三张卷子每一题都各自写上了不同的解法，字迹勉强可以称得上整齐。

　　下课前，她长长松了一口气，把卷子压在了他摆在桌面上的作业底下，免得风吹走。

　　想了很久，她从书包里又抽出一颗橘子糖，放在他的桌肚里，附赠了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一句话：厚积薄发，功不唐捐。

　　这八个字还是她从喻现写的范文上背下来的。

　　覃苏不想破坏他一个人的独处时间，哪怕她知道他会在哪里。

　　她在教室里等他回来。
　　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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