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得好时光

　　其实这信件与他有何相干呢？写信人与收信人都不是他，信中提到的人也不是他。他却实在是高兴坏了，回到家便病倒了，一躺就是好几天。
　　人老了，可以靠着一张嘴一支笔将过去的事呈现出来，可是物老了，却不能自说自话。真是可怜！
　　唐多令最中意的旧物是书籍与信件，那些文字就像是时间的使者，排列着整齐的队伍，踏着坚定有力的步伐，又不失特有的韵味，向着发现它们的人款款而来。收集来的信件并不是每一封都打开的，那毕竟是带有隐私的一部分。唐多令总觉得会有被当事人取回的一天，而他只是做了一回保管与运送的邮差。
　　按着信上提到的日期与落款，是不会有人如期赴约的。
　　凡是出现在旧物市场上的东西，百分之九十都是被主动丢弃的。大部分旧物持有者都已经不在了，所以他们曾经拥有过的东西便成了鸡肋，有意无意地遭到遗弃。有些是儿女们替父母亲做主，旧式家具过时了、满墙的书籍占地方，这些都要统统丢掉；有些是老人刚刚作古，年轻的一代就忙不迭的要将旧时代抛弃，凡是看不过眼的都要扔，直到将家也给搬空了。
　　唐多令最不愿看到的是本人来“扔”东西，他说这种寄存方式最伤感。老者亲自将自己珍藏多年却并没有金钱价值的东西无偿送给唐多令，并说烦请他先替自己保管，过不多时就会取回。他们郑重其事的、哆嗦着两手递给唐多令时，好像听到了时间的铃声，叮铃铃的响起来。是虚无的，但又是真切的。
　　于是，房间里增添了照相机、留声机，甚至还有神位。有一位得了病的老人，将珍藏的各种手表交由到唐多令的手上，中外各式牌子的表，满满一皮箱，像一个袖珍博物馆。若是换成钱的话，将会得到一笔不小的书目，但是老人不想那样做，只想找个有心的人替他继续收藏下去。
　　有人见了唐多令，会流露出失望的表情。“哎呀，您比我的年龄都大呀！”这是一个幽默的老爷子，他收集了不计其数的酒瓶盖儿和塞子，用两个麻袋装着送了来。他本人不喝酒不喝饮料，但就是喜欢这些可爱的小圆圈。
　　他见了唐多令，第一反应就是来错了。唐多令叫住他，向他展示了一套慢动作的太极拳。这位老爷子也不知是被唐多令的“功夫”所唬住，还是被他的心意所打动，忙拦下唐多令说：“行了，哥哥，我知道了。”那么，他是不走了。
　　他说他的年龄大了，不知道哪天人就没有了，家里人是不会爱惜这些东西的，他很担心这些盖子与塞子的去留。“以前他们就要给我扔掉，那时候我还年轻有力气，谁也不敢来真的。现在不行了，我是自身难保啊。睡觉的时候抱着，上厕所的时候拖着。那天去医院一检查，我又添了神经衰弱这样的毛病。”他不提两麻袋装着的东西，但唐多令听得出来他嘴里的难过。
　　临走时，这位老爷子又笑着说了一句：“哎呀，我得叫您一声老哥哥呀！”唐多令不恼，笑着将麻袋收进了屋里。那老人一步三回头，满怀不舍地下了楼。
　　有人说，家中旧物太多对人不好，对家里的风水不好，特别是这种来路不明的旧物，唐多令痛斥这是胡说八道，明明就是对旧时光的依恋与新生活的憧憬，他一再强调这是与时间握手言和的绝佳方式。
　　唐多令有一个忘年交，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课业繁重的她只有一个爱好——收集旧物。平日里没有时间，但是放假的时候，必定风雨无阻地去搜集旧物。她的寒暑假除了写作业就是跑旧物市场。唐多令是在书市遇到的她，两人为了同一本书互不相让，彼此拉扯着那本可怜的小册子，谁也不肯放手。直到早晨开业的时间临近结束，卖书的小摊贩面露难色，那女孩子依然很绝决，就是不撒手。
　　唐多令要打感情牌：“小姑娘，爷爷年纪大了，碰上喜欢的东西不容易，而你来日方长，机会还有很多。”
　　女孩子不为所动，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唐多令。她在书里看过，遇到凶猛的动物，保持临危不惧的眼神回盯着，说不定会吓退对方。她是不会忍痛割爱的！
　　唐多令叹了口气：“要不然，咱俩一人一半？你说吧，是沿着书脊撕开，还是横着切开？”
　　女孩子闻言，犹豫了片刻，瞬时松了手，眼里涌了泪，忙用手背去擦眼角。
　　唐多令心软了，付了钱，将书递给她：“拿着吧，孩子。”
　　女孩子站在刺骨的寒风中愣怔着，摊主喊了她一声：“孩子，明天再来吧，今天散了。”她不由得狂奔起来，追上了唐多令，带了干净的笑与这位奇怪的老爷爷聊天，但绝不会将书交出去，而是紧紧的抱在怀里。
　　她说她喜欢书，看书、藏书、修书，但凡是与书有关的一切，她都感兴趣。她尤其喜欢民国时期的课本，打开来，仿佛可以听到那时朗朗的读书声，她便不禁轻声跟着附和。闭上眼睛，闻着那氤氲了百年的书香气息，整个人不由得沉醉在其中。
　　“我感觉自己穿了旧时的学生服，浸润在旧时课桌椅的木香中，整个人变得更有活力了。”
　　她最喜欢修补旧书。一把小剪刀、一卷胶带、几张白纸，将旧书的边边角角修补整齐。她说这个时候的她已经不是她了。“我觉得，肯定是那个时候的我穿越过来了，与现时的我一起沉浸在书的海洋里。她不必开口，我也不必说话，但我们知道彼此就是自己，一切都是明了的。”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满脸的虔诚与期待。
　　她后来也成了唐多令家的常客。唐多令笑她是个只知道索取的小姑娘。
　　可不是，只要她一来，这间屋子必得“遭殃”。她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眼镜，上下左右的观察，哪怕只是露出一个似书角一样的痕迹，她手脚并用，一定要将其抽出来。她两手空空的来，却是满载而归。唐多令送她一个外号：母蝗虫。
　　她很认真地回答：“唐爷爷，我不姓刘。”
　　女孩子告诉唐多令，她长大后要去全国的旧物市场去看看，还要去国外的跳蚤市场。她拿了电脑来，从网上找了照片，一张一张的翻给唐多令看。林林总总，大开眼界。
　　唐多令感慨自己年龄大了，走不出去了。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并没有感到有多么伤感，只是一句感叹时间与年龄的口头禅。可是这女孩子却觉得这样的话很容易让人产生伤春悲秋的心境，突然就落下了泪。
　　“爷爷，你知道吗？那天我修补了一本旧书，可是失败了。有两页因为粘连而无法分开，我已经是很小心翼翼了，却依然于事无补。我感到像是一个生命在我手中终结了。它本来好好地存活着，虽然没有人去注意它，但它毕竟是完好无损的，可是我好心要将它修补成新，却造成了它生命的结束。”
　　这个女孩子带了她的朋友来，是一个对照片感兴趣的人。这位朋友爱看老照片，说有摄人心魄的魅力。女孩子笑言：“你说得真是吓人！”朋友正色道：“真的！你看着照片，想象这人当时的年龄，所处的背景，是以怎样的心境拍下的这张照片，想象着后来的情景，就像自己多活了一世，多有意思啊！”
　　多有意思啊！但是唐多令已经力不从心了。
　　他不认为自己的生命行将朽木，但是收集旧物的生活是该要告一段落了。
　　唐多令拿起毛笔写了工整的小楷，贴在了楼道里，大意是要卖房。邻居们似乎懂得了唐多令的困境，议论纷纷。是啊！收集旧物的花费该是很大的一笔，光那卫生费与维护费就得耗去一大半。唐多令本是经济宽裕的人，但自从沾染了这个爱好之后，想必也是入不敷出的时候多吧！
　　有人来看房子，还没进门就跑掉了。说是有一种惊惧感。
　　房子的地角很好，却偏偏再无人来看房子。唐多令去找中介，先说了自己卖房不搬走的想法，中介好言好语的将其劝了出去，转过头来偷笑着这奇怪的老头儿。
　　唐多令在秀奶奶的小食店吃饭时，说起这件事。秀奶奶问他房子卖了之后呢？唐多令说：“房子卖了，但我还是要住在那里的。”秀奶奶撇撇嘴：“你还住在那房子里，为什么要卖房子呢？真是老糊涂！”
　　唐多令原本以为秀奶奶是懂得自己的。她去他家里送饭时，通常是用了新奇和欣赏的眼神注视着屋子里的东西，没想到她还是不懂得这个老哥哥的心。他只是想在有生之年看着那些收集来的老物件有更好的归宿，包括那房子。他知道，一旦他没了，这房子迅速会被儿女们当作嫌物卖掉，他们总说这房子让人感到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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