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之灰烬挥尽

　　她探出手去，慢慢替那老妇人阖上眼睛。

　　老妇人手中的树叶发夹，海晴猛然注意到，那正是季子送给久南乔的饰物。她过去一直戴在头上，就算是禁止佩戴饰物的严肃场合，也会小心翼翼地放进衣襟里，视其为生命。

　　“这个人……是未来的你吗？”想到这里，海晴的声音里带了点慌乱。

　　意思是说，未来的某一天，她也会因为透支生命而提前衰老？仔细一看她们确实长得有些神似。

　　不论如何，亲眼见证这种场面，还是给她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每个人都会死。

　　衰老真是一件很恐怖的事。任何人都无法阻止时间的流逝，器官一点点老化，身体僵硬，毛发脱落，被病痛缠身……原本就都是必然。

　　“是与不是，也无关紧要了。”

　　里尤却一点也不在意这些必然。

　　她是个注重当下的人。

　　既然有机会早早目睹自己的死亡，就更应该富有活下去的信心。

　　为了不让那些痛苦白费。

　　在老妇人的尸体化作雪白的灰烬飘散后，里尤的目光逐渐凝聚于空间之中唯一剩下的椅子上。

　　“想让我做什么呢？接替她走向死亡？是这个意思么？”

　　她握住那洁白的椅子的扶手，是被细细打磨过的木头的触感，有点温暖，光滑而细腻，仿佛什么都不存在，又包含了一切难以言表的情感。

　　然后，她转身在椅子上坐下。

　　“等等！”海晴神色紧张。

　　但里尤没有挣扎。她轻轻靠在后背上，角度刚刚好，坐着十分舒适，随后她望着头顶的白茫茫一片，谁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无限的空灵……

　　让人安静。

　　死亡，也许不是那么糟糕的事吧……

　　随着她的举止，白色的景致也发生了变化。

　　“抓住我的手，海晴！”她突然说。

　　海晴不敢耽搁，以最快的速度握紧里尤伸向她的手，在二人双手接触的瞬间，崩裂的白色物质像绽放开来的烟花一样引燃——

　　世界的彻底倾覆只是一瞬间。

　　而新的世界展现在她们面前，又来得让人措手不及。

　　“这里是……第二重垣的背后。”里尤站稳后，慢慢说。

　　她好像稍微有点头绪了。

　　所谓的八重垣，就是希望她跨越的八种恐惧吗？抑或是她不得不直面的八种挑战？

　　到目前为止出现的场景都很有意思，哪怕只是匆匆而过一遍，也让她有种在梦境里徜徉的感觉。

　　她是情绪引燃物，海晴是钥匙。二者合二为一，才能打开下一扇门。

　　“可是，刚才没有出现墙吧？”海晴回头想寻找线索，但上一个场景已杳无踪迹。

　　“也许不止是肉眼能看见的墙壁。只是一种概念。”

　　“嗯……有道理。”

　　这一推论是自然而然的结果。海晴也觉得只能是这样了。

　　里尤继续向前走去。

　　这一次，她们置身于一个不知名房间的内部，光线最抢眼的地方来自窗外，这是一只精致的铝合金窗框的玻璃窗，墙壁是简单的清水混凝土，装潢冷淡而整洁。

　　只消片刻，海晴便判断出这是她们曾经呆过的、赤井泽夜在现世的家。

　　“啊！是大晦日！”她趴在窗口，喊道。

　　窗外的场景异常热闹而喜庆。正值欢庆新年的时候，到处是搅和在一起的雪块和泥土；千百辆倾轧而过的汽车，五光十色的糖果和玩具，以及贪婪和绝望的骚动。

　　这种街道的节日喧嚣，使一个最强有力的孤独者的心灵感到无比纷乱。

　　这间屋子就像一个梦。

　　能避开外界争端、做个普通人类少女的美梦。

　　这是一间只存在于她精神里的小屋。在这里，她的心沐浴在慵懒的阳光下，懊悔和欲望为它染上馨香——一种似乎在暮色苍茫里闪着微光的暗玫瑰色的东西。熟悉的家具的形状都被拉长、衰弱、疲惫了；它们也呈现出一副做梦的样子。或者说，它们也像植物和矿物一样，被赋予了近乎于梦游的生命。

　　“你回来了。”

　　细软的薄纱织物像细雨般飘落在窗前和床前，像混着雪花的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这是经过精心选择的极致的光线，掺杂着轻度的湿润在空气中飘荡，让人想要浅睡的思绪被温热的浪潮所荡漾。

　　她认出了他。

　　那是赤井的眼睛，他敏锐而骇人的眼睛，其光芒射穿了黑暗，这可以从它们可怕的狡黠中认出来。

　　它吸引着，控制着、吞噬着向它们投来的不谨慎的目光。

　　“好久不见。赤井先生。”里尤依旧镇定。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小小谜题。”他举起一只手，“请问，在这个房间里，你割舍掉的东西是什么？”

　　海晴听得一脸疑惑：“啊？还要猜谜？”

　　“那当然。猜错的话，你们会一辈子被关在这里哦。”

　　“这根本就不是‘小小’谜题吧？！！”

　　海晴冲上去想揍他一顿，很可惜，被赤井躲了过去。看来，他就算幻化成意识世界里的形象，也一样是个高手。

　　来硬的不行，那就只能乖乖答题了。

　　“你觉得答案是什么？”海晴挠头，“割舍掉……是物理层面，还是精神层面？”

　　如果是物理层面，听着就太血腥了。

　　但如果是精神层面，答案就太多了，根本穷举不过来啊。

　　“……谜底只有一个吗？”里尤问。

　　赤井微微一笑：“当然。在这种地方设置陷阱就太狡猾了。”

　　唯一的答案吗……

　　里尤感到，刀禅只是在借机让她认识真正的自我——追求心的力量，而非外在。

　　她眨了眨眼，拿起桌上的威士忌酒瓶。是赤井常喝的麦卡伦，永远令人安心的味道，永远不会出错的味道。

　　安心……

　　捕捉到这个关键词，她就恍然大悟了。

　　海晴还狐疑地尝了一口里面的酒液，度数很高，辣得她直吸气。但神奇的是，这个味道并不会让人咳嗽。

　　是一款典型的温和酒。

　　“赤井先生，你是我的……像父亲，像兄长，又像保护者一样的存在。”里尤直视着赤井的审问，仿佛在接受严刑的鞭笞，“你是我想要逃避困境时的弱点，因为我总喜欢从你的身上寻求庇护和鼓励，所以我会留恋这个地方……就像我曾经留恋朽木家的味道一样。”

　　“父亲？兄长？保护者？”赤井嘲笑着她精挑细选的用词，绕着她开始转圈，一步，又一步，“为何你能在对我一无所知的前提下，将我置于你所说的身份之中？”

　　确实，她不知道他的任何信息。

　　从何处出生，有没有家人，是否已经结婚，活了多少年，为什么会加入零番队……这些她一概不知。

　　但她知道一点，那就是，他会无条件地守护自己。

　　“我感谢你，赤井先生。”她说，“你的微不足道的正义也好，出于同情的肯定也好，基于欺骗的教导也好，那些以各种方式避免让我承受心理负担的帮助，都是你对我的责任感的象征。”

　　“哦？”

　　“虽然实际上你也是把我戏耍于股掌之间的人之一，但我不打算因此而与你为敌。”

　　从她口中说出的冷漠的话语，与她前面的铺垫相去甚远。

　　“……你是个聪明人。”

　　“多谢夸奖。”

　　“那么你当然也应该知道跨过这道坎的方法，是不是？”

　　里尤徐徐闭眼，又徐徐睁开：“我要割舍掉的，是‘依赖’。”

　　“回答正确！”他夸张地鼓掌了几次，又问，“那么，要怎么才能割舍掉这份依赖呢？”

　　赤井和她最大的交集就是剑。

　　要告别，也只能用剑吧。

　　“八重垣。”里尤的称呼忽然发生了转变，“就算化身为他的样子，也不能阻止我的决心。”

　　她举起手里的刀刃。

　　“非也，非也。”赤井的影子说，“化身需要以虚拟为前提，但是，这是你心里的真实的我的模样。”

　　“海晴，我要打败他。”里尤交代身后的友人，“你是这个领域的主宰者，没有你的话，就无法打开通往下一个层次的门。所以在我牵制住他的时候，请你找到恰当的时机斩断他的残像。”

　　“啊？哦，我知道了。”

　　海晴也拔出了她腰间的斩魄刀，蓄势待发。

　　“赤井”笑着抬起了双手。一把看不见的刀在他手中慢慢成型，下一刻，就落在了海晴身后。

　　“什么？！”

　　而且他的动作简直就像不需要任何冷却时间一样，瞬时完成，毫无预兆。

　　海晴差点没接住这一刀。

　　这个空间本来也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战斗场所，有些物理规则都被打破或是扭曲了——里尤这才注意到，她不可以用单纯的经验判断来解读这里发生的一切。

　　时间，速度，重力，这些她习以为常的规律，都可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下。

　　“……”

　　面对赤井的举动，里尤连忙调整了站姿，以防他趁她不备突然出手。

　　然而赤井的心情却很自由。他挥了挥手，路上微笑的行人又恢复到庆祝新年的行列中去了。他们站在人群之中，就像毫无违和感的游行大军之中的一员。

　　“你不觉得就在这一刻，永远不去面对外面的纷争也很幸福吗。”

　　他扭头看着橱窗里的玩偶，话语字字切心。

　　“是啊。”她仿佛受到蛊惑一样垂下眼睛，“人们一般所说的人生，就是在它最幸福的时刻，也没有丝毫能比得上我现在所感觉到的。”

　　她可是个现实主义者。珍惜当下是她的座右铭。

　　她默默体会着它，一分钟，又一分钟，一秒钟，又一秒钟……在现世的生活是她从出生以来最无拘无束的日子，几乎不需要烦恼什么，充满自由，被人珍视着，被朋友包围着，有值得信任和依靠的人……但是总有一天，她要抬头挺胸地离开梦境。

　　不论这个地方多么美妙，不论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多么舒畅，最终，那也不是她应该选择的归处。

　　“留下吧，久南，我们可以一起在现世蛰居，把这场过家家游戏假戏真做。”

　　“听上去确实很美好。”

　　“那就放下刀。我是灵子的掌控者，我可以实现你的任何幻想，因为，我只要重新创造一个世界就好了。在那里，你可以永远过上幸福而平淡的生活，和你最爱的‘家人’在一起。”

　　他的声音像极了甜美的诱惑。

　　里尤却忽然语气一冷：

　　“可是，赤井先生，是你教会了我不断前进的意志！正因为说出这席话的人是你，如今想向它妥协的你，才更加不可原谅！”

　　“刺啦——”

　　与她有力的声音相对的，一把尖刀插入了赤井泽夜的心脏。

　　是埋伏在他后面的海晴。

　　在里尤拖住他的同时，海晴发动了斩魄刀的解放。

　　海晴的动作异常干净，丝毫不拖泥带水。只消片刻，赤井就失去了身体的重心，卧倒在地面上，大门随即敞开，被驶过的汽车污染的雪粒稳稳地接住了他，风吹来几片零星的落叶，盖在雪地的表面，平添了几分苍凉。

　　里尤全程没有表情变化。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倒下，连犹豫都未曾流露。

　　“——哦？”赤井微弱的笑声让里尤终于皱起了眉头，“这就是你的选择吗？真是个无趣的人啊……连迈出既定结局的勇气都没有……”

　　他的力气越来越小，说的话也渐渐被呼啸的风雪掩盖了。

　　里尤松了口气。

　　还好……她不是一个人来到这里。

　　还好……还好她没有沉迷在赤井的保护圈里不能自拔。

　　刚才，她真的有一瞬间无比地想要继续留在这个地方。

　　“多谢你的配合！”这时，海晴高兴地跺了跺脚，“要是一直以刚才的速度追下去，我可受不了。”

　　“不过，没想到这么简单就干掉了他……”

　　这么一想，她倒是有点后怕。

　　要是海晴不在的话，她一个人可没办法突破赤井的语言魔法。

　　“这才只是第二重而已啊。”海晴却觉得很正常，“后面还有六重呢吧？前面简单一点也是应该的。我们走吧，得加快脚步了！刚才我感觉到外界的灵压波动了，如果没猜错的话，肯定是那群灭却师做了什么。”

　　被关在这严丝合缝的假想空间里还能体会到外界的波动，就灵压感知这一点上，里尤依旧自愧不如。

　　“嗯。我们尽快吧！”

　　她点头表示同意海晴的说法。

　　海晴伸手在“赤井”的尸体上打开了结界，两人很快被暖洋洋的红色光芒包围，然后，瞬间被移动到了下一层墙壁的背后。

　　里尤站稳了脚尖，环顾着四周。

　　“居然是这里……”

　　第三重世界的所在，是“灵王宫”之巅。

　　当她的目光消失在浩瀚的大地和广阔的天宇之中时，孤独和宁静仿佛蓝天一般……不，那是蓝天也无法比拟的贞洁。

　　正如她无可救药的人生，还有这云朵的单调旋律。

　　所有这一切，苍穹的深邃使她惊恐不安，而它的纯洁又使她气恼万分，天空的冷漠和这永恒不变的景色更使她怒火满腔。

　　她想她有点明白八重垣带她来到这里的原因了。

　　一言不发地，她和海晴向灵王宫深处行进，她们感受着画面最清晰的地方，不断靠近这个世界的核心。

　　最后，来到了一座牢狱的下面。

　　这里象征着她对掌控尸魂界的最高机关的痛恨和不屑。

　　牢狱中，有一个长发女人正独自伫立着。

　　她们没法接近她，只能远远地观望那个女人的举动。想要往前走时，脚步就会僵硬，这应该是八重垣的意志在阻拦。

　　那个女人的脸孔，在闪烁的烛光间依稀可见。

　　……是远山月。

　　远山辰也的长姐，蓝染惣右介的追随者，尸魂界的叛徒，阴谋的牺牲品。

　　里尤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这个主动投靠了蓝染的长姐……却也因为她对蓝染错误的信任而丢掉了性命。

　　可同时，她又是个负责任的当家候选人，尽管她失去了双眼，却还是以最积极的态度对待人世……不，也许她的积极是谎言，也许她只是恨透了这种百般无赖的生活，所以她才会轻易地将自己的未来寄托在蓝染惣右介手中。

　　被利用，似乎是所有想要接近蓝染的人共同的命运。

　　他难道就不曾犹豫过分毫吗？

　　面对他人的真诚，面对那么珍贵的信任和憧憬，他真的能像个彻彻底底的恶人一般随手丢弃他们的信赖吗？

　　对他来说，任何试图接近他的人都是心怀鬼胎吗？包括他自己，也只是千万个百无聊赖的天才之中的一个吗？

　　里尤还是不明白蓝染的想法。

　　她沉默之际，“远山月”已经举起了手中的短刀。

　　“不——”

　　里尤的喉咙里有什么歇斯底里的声音差点破口而出，但，下一秒，她又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剖腹自尽……没想到，居然会是如此痛苦的死法……

　　从零番队的成员那里听说长姐是自杀时，她还没想过太多细节。亲眼目睹果然让人心寒。连个介错的人都没有，那个女人忍受着巨大的煎熬，痛不欲生，血染红了地面，她依旧是想要活下去的，从她紧握的手指可以看出她挣扎的本能，可是她还是不得不离开了人世。

　　如今，八重垣将这些展现在她面前的深意是什么？

　　告诉她真实发生过的事，然后让她主动做出选择吗？

　　想到远山月的死，她有点心有余悸。

　　难道她就应该永远地逃避下去吗？逃避自己的至亲曾经遭遇的不公，接受零番队那讨冠冕堂皇的借口，不追究蓝染与远山月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地，装作毫不在意地逃避下去吗？

　　零番队所说的“为了保护世界的平衡”，就是真相吗？

　　“你看到的，只是世界的一面。”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回荡。

　　里尤匆忙抬头。

　　环顾四周，无人回应。

　　“怎么了？”海晴问，看来她听不到这个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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