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灰色花园[西幻]

　　汩汩的血流从扁舟之上涌出，血水浸入黑色的湖。雨水落在我的脸上，我从扁舟之上惊醒坐起。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我扶住额头，头昏昏顿顿，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哦，我还在仙女木林考试呢，不出意外，过了这次考试我就能正式入职魔法司了。
　　等等……我似乎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远处是渗血的沙丘，近处是满天的血雨。整个世界看上去恐怖且绝望。

　　多洛莉丝。
　　多洛莉丝呢？我从沼泽地里找到昏迷的她，借助弗林图腾交换了彼此的血液，交换进行到最后却失败了……
　　血色的画面涂满眼眶，我陡然记起了那残酷的一幕——我最终没有救活多洛莉丝，她在我的怀中闭上了双眼。
　　她死于弗林之火。
　　她死于弗林之火……
　　不，不会的，她怎么会……

　　“多洛莉丝！多洛莉丝！多洛！多洛！”我爬着站到船头，望着沉郁的黑色世界，撕心裂肺地哭喊。
　　我疯了一样划着扁舟四处去寻找。
　　我纵身跃进河流之中，茫茫黑河空无一人。我爬行在血色沙丘之中，挖开每一寸流沙。
　　……
　　……
　　……
　　遍寻不见。
　　最终我再也没有一点力气了，任由那些血雨将我吞噬。

　　我失魂落魄地躺在扁舟之上，浑然不知时间的流逝。
　　冥冥之中竟有种空过了三千年之久的错觉。黑暗吞噬所有，世界寂寥到荒芜，雨水从未停歇过。

　　待到世界尽头、云雨初霁之时，一个身着简陋奇怪布衣的少年坐在我的身旁唱歌。
　　我睁眼，只见他卷着裤腿，脚浸没在湖中。我只看得见他欢快投入的神情和张张合合的嘴巴，却根本听不清他在唱什么。

　　于是我问他：“你是谁？”
　　“这都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你怎么还不知道我是谁？”
　　我张开口，生涩的嗓音滚在喉间，一瞬间甚至怀疑漫长的时间已经让我忘却了人类的语言。我对他说：“我没有见过你。”
　　“哼。记性真差啊女人。”他别扭地别过头去，“我叫艾吕柯斯。还是说，你更喜欢我这个样子呢？”
　　他的眼睛一变，正是瞎了一只眼的蛇瞳。那绿色裂孔状的瞳孔锁住我，黑夜之间被凶兽盯住的感觉让我毛骨悚然。我浑身僵住。
　　艾吕柯斯？黑暗神？他为什么在这里？

　　头痛欲裂。一幕又一幕的画面在脑海里飞快闪过——
　　五年前的决裂，重逢再遇、罪都城堡、亡灵族落、海底石棺、白骨枯化、黑镜破碎、紫兰摇曳……

　　原来我现在依然是身处梦中啊。

　　原来六年前在仙女木林的试炼之中，我是救活了她的。
　　幸好，幸好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如果扭转时间，我当年没有救下多洛莉丝，原来我会这么的痛苦和绝望。

　　“上一次你把我从奴隶主手里救下，又丢在了码头，骗我说你过一会儿就回来了。”艾吕柯斯不经意地眨了下眼，又变回了正常人的模样。
　　他指了指我手中带着的戒指，语气是小心翼翼隐藏着的受伤：“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向每一个来往的过路人询问，可是根本没有人认识这枚戒指是什么。”

　　我转了转我手中暗淡无关的戒指，突然隐约猜到了眼前这位神明、不，这抹虚弱的残念是什么了。
　　三千年弹指一瞬。
　　我方才所经历的一切，一半是我的记忆，另一半就是他的记忆了。

　　我问他：“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
　　“弗林啊，我当然记得。”他轻哼了一声，声音越来越小，“只有你忘记了我的名字……我怎么会忘记你。”
　　果然。这虚弱的残魂把我错认为是弗林女神了，随着他的话，我身体里的弗林之火出现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
　　“我知道，你根本不喜欢我。你只是想利用我，帮你从恶灵蛇那里逃出来。”艾吕柯斯抛了抛手中的一卷纸，颇有些想要炫耀的得意，“我想出办法了。”
　　“什么办法？”
　　“这纸上是三万字的封禁咒——可以把那只恶灵蛇骗到石棺里，到时候，把写满封禁咒的棺盖盖上，它就会被永远埋葬。你就解脱了。”
　　三万字……
　　一瞬间我忽然明白海底石棺的棺盖和棺底那密密麻麻写就的、又被一行一行抹去的是什么东西了。

　　难怪多洛莉丝说这位黑暗神愚蠢。
　　那根本不是什么封禁咒，而是三万字的束灵咒——将一个人的灵魂与恶灵蛇捆绑在一起，直至融为一体。黑暗神以自己的身体为束缚，他死了，折磨火神弗林的蛇自然也就会死了。
　　他想出来的、归还弗林女神自由的笨方法不过就是代替她去死。

　　艾吕柯斯把纸卷往身后一藏：“不过，你可别以为你替我脱离了奴隶的烙印，我就会帮你那么大的忙。你得先带我将山川大海都玩遍——这次可别想骗我，你甩不掉我的。”
　　原来这就是黑暗神艾吕克斯和火神弗林相遇最初的样子。
　　那他们后来又是如何走向婚姻，继而又走向分裂、背叛和绝望的呢？真如神话故事里讲的那样吗？
　　但是神话里的黑暗神从一开始便是无比的尊贵强大，可从没有提到他曾经是个码头的奴隶工。
　　一切真相都堙灭在时光里，不得而知了。

　　艾吕柯斯慢慢靠在了我的肩上，“弗林……你知道吗，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好害怕。没有你的世界，只有一片黑暗和寂静。”
　　“我错了，弗林。你说得对，我不该那么任性，纵然能让这个虚幻的世界永续，我亦不死不灭又如何呢……你离开以后我才发现，我的永恒只在你存在的那一瞬。”
　　“不过现在好了，我又找到你了。”他扬起嘴角，眼泪滑落他的脸颊，“可是我等了你好久好久，现在已经有些累了。”
　　他执起我的右手，轻轻亲吻了一下无名指上黯淡无光的戒指。顷刻间戒指上的红色玉石恢复了光泽，裂纹尽数修补。
　　艾吕柯斯疲惫地说：“现在我要先睡上一会儿，你不要再忘记来找我……”
　　黑夜之中，他的呼吸在我的左肩渐渐弱下去，直至彻底消失。

　　我在真正的梦之将醒时听到了一支熟悉又陌生的歌谣，正是黑镜碎片里海丽娜所唱的那首。
　　真正的神之低语——

　　“在刀与激情中震颤，
　　在常春藤中沉睡，
　　惟有生命存在，
　　空间与时间是它的轮廓，
　　是心灵的魔法的工具，
　　而当生命熄灭，
　　空间，时间，死亡随之而去

　　就像光明终止
　　镜中的幻影也就消逝
　　它早已在黄昏黯然失色。

　　树木温柔的阴影，
　　载送飞鸟，摇荡枝条的微风，
　　迷失于别的灵魂的灵魂，
　　有时候它们停止存在就是一个奇迹，
　　不可思议的奇迹，
　　尽管它臆想中的再生
　　以恐怖玷污了我们的日子。

　　我在寂静之地把这一切沉思，
　　在我的灰烬安放的地方。”[注]

　　*
　　梦醒时分，正是盛夏。热风拂面，蝉鸣阵阵。
　　我坐在树下，面前是一片空旷草地。盛夏的阳光从掩映的树隙中落下，碎了一地。几只蓝色的湖灵在溪流边飞舞。
　　我做了一个无比漫长悲伤的梦，梦中阴雨不断，最终黑暗神在错乱的记忆之中，将我错认为弗林女神。
　　艾吕柯斯为了永远等待远去沙之国度的弗林，造就了这一场滑稽可悲的永恒。

　　我捡起身边的一片树叶，上面留有一串水迹字痕。
　　“神死。镜碎。你自由了。”
　　落款：卡挪帝国魔法司，多洛莉丝·弗尼埃尔。

　　“……你自由了。”我轻声念出声。水迹随即化作水雾，消失无痕。
　　我卸了力气，躺到草丛里。抬手挡住刺眼的阳光。
　　多洛莉丝不说，我都忘了我只是有罪在身，才跟她来这一趟。

　　既然罪名已被赦免，那我们今后，也就不会再相见了。

　　离开时，我回望繁茂的仙女木林，想到六年前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
　　我那时很羡慕这里的人，他们可以凝神对着山川森林独坐五六个小时也不枯燥，那个时候我认为在这样的环境里，人的心就会变得更纯净，相对的，他们会生活得更纯粹坚定。
　　后来我发现我想错了，他们当中，有些人的执念甚至比处于王城之心的人更深。
　　因为这就是人的本性。
　　人的性格很难说能用好坏区分。天真娇憨的，善良柔和的、狡猾多疑的、心狠善变的……都是人。
　　只不过，现在这里的一切，好的也好，坏的也好，都随风消散了。

　　黑暗神残留人间的力量消失，不断循环的梦境被外来者打碎，现在阿克瓦族的人们都在快速地衰老，记忆混乱，失去灵力，互不认识。
　　夏诺尼、埃琳、族长、海丽娜……陷入无法向前的时间怪圈中的人们，如今都在走向消亡。
　　这样看来，他们一切的欢愉、痛苦与挣扎似乎并无什么意义，虽然他们将那些琐碎而沉痛的过往翻来覆去地倾诉了三千年，但在时间的长河里就如尘埃一样，不会被任何人记得。

　　我知道权力的斗争向来是残忍且不择手段的。

　　在普罗娜魔法学院时，我曾经猜测过多洛莉丝虽然身处漩涡中心，背负着无法逃脱的命运，但她痴心于魔法研究，对这些事是十分反感的。
　　但后来我渐渐我发现那只是从我的角度的猜测。
　　她有太多的想法，也非常需要权力来实现那一切。我跟她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我们的身份地位，以及成长环境塑造成的思想性格，从一开始就决定了我们今后会渐行渐远。

　　我其实也想过很多种我跟多洛莉丝的故事发展：某天我因为一些完全不重要的原因凄惶地惨死野外，多洛莉丝并不知道，也不关心，继续过她的生活，这是可能性最大的一种；
　　又或者她被她无数的敌人之一给杀死，我听到她的死讯，也不能替她报仇，于是也继续过我平凡不值一提的日子；
　　再或者幸运一点，我们因为一些事情前后双双死去。
　　她并不爱我，只是我对她的执念强行将我们捆绑在一起。

　　我们之间的那些过往，即便统统加在一起，其实也不过轻得像青天白日里的一朵飞絮，随风飘动，无从捉摸，不知在何时就会消失不见。
　　有诗人说，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多洛莉丝没有说错，我天性就倾向于自我毁灭，火光只绚烂在燃烧的一瞬间。我想，既然所有的一切都会消逝，终有一天都会被忘却，那过往绚烂的瞬间也就可以算作永恒了。
　　多洛莉丝不是会为感情而停住脚步的人，或许我也不该再为之困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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